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室外的光線強度到達了一天中的最高點。分店長背對著玻璃牆坐著，使得他的形象在葉欣怡與楊琴的眼裡只剩下一個黑色的剪影。寬闊的剪影輕微的晃動著身體，使辦公室裡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秦紋輕聲向她們打了個招呼，隨後出了辦公室。聽著門鎖一響，那個剪影再次發出了粗野的聲音：「兩位好，我是芳雨公司步行街店的分店長，我叫方浩哲，請教你們的名字？」
「楊琴。」
「葉欣怡……」
兩個微弱的聲音怯生生的從她們的喉管裡發出來。畢竟是第一次面試，又是在這樣的大公司裡，兩個女孩都被這個粗魯的分店長嚇住了。「嗯……」方浩哲看著她們的簡歷，「都是剛剛畢業的高中生？有工作經驗嗎？」楊琴搖了搖頭，葉欣怡低聲說：「我送過報紙……」方浩哲反手拉上了百葉窗，葉欣怡才有機會看見他的大方臉不是一般的難看。
「這也叫工作經驗？」方浩哲兩道濃眉擠到了一塊兒，「沒有就是沒有，芳雨公司的這次招聘是以發掘和培養人才為主，招聘啟示上寫得清清楚楚。你幹嘛要撒謊？」葉欣怡沒敢作聲，雖然她覺得送報紙也算是工作的一種。方浩哲拿著楊琴的簡歷慢慢的看著，「楊琴，18週歲，女。身高體重……保密？哼！……w市第十二高級中學畢業，曾擔任學生會幹部，多次被憑為優秀三好學生……嗯……」聽著方浩哲自言自語念了半天，葉欣怡才發覺楊琴的簡歷是打印出來的，足有四五張；她看著自己那張破了邊的信紙，心裡開始有些擔憂。
果然，方浩哲皺著眉又拿起葉欣怡那張薄薄的信紙，問她道：「這是你的簡歷？」「嗯。」葉欣怡有些後悔沒有好好的做份簡歷。雖然錄用的機會不大，但她還是想盡可能做到最好；可惜的是早上走得太急，沒能做好準備。
「姓名：葉欣怡。年齡學歷：w市第十二高中畢業。身高，體重，47公斤。特長，嗯？吃苦耐勞，積極樂觀……普通話標準？熱情善於溝通？有團隊合作精神？」方浩哲看著這幾句抄寫招聘啟示的句子，聲音一句大過一句，「工作經驗，送報紙……！」啪的一聲巨響，那張薄薄的信紙被他拍在了桌上，嚇得葉欣怡往後退了一步，「就這些？你沒覺得太少了點嗎？」方浩哲的小眼睛在金絲眼鏡後放著精光。葉欣怡定了定神，回答道：「我覺得該寫的都寫了，沒必要寫那麼多吧……」
「你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吧？」方浩哲冷笑著說，「你怎麼沒交代性別？嗯？」葉欣怡覺得自己的胸口被利器刺中了一般，渾身沒來由的開始發抖。原來在她的內心，依然迴避著這個讓她感到殘忍的話題。「嗯……招聘啟示上說男女不限，所以就沒寫。」葉欣怡不敢再看方浩哲的眼睛，垂下了頭。方浩哲用手拍著那封薄薄的信紙，厲聲說道：「這麼常識性的東西都會忘記，還在這裡狡辯？你覺得你有上崗的資格嗎？嗯？」
「對不起方店長，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葉欣怡的聲音突然大了許多，讓方浩哲和楊琴都嚇了一跳，「既然您說是常識性的東西，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浪費筆墨寫出來了吧？雖然我沒有工作經驗，也不懂銷售技巧，但如果門外走進一位客人，我自然會知道他或者她需要什麼商品。難道我還要多問一句：您好，請問您是男人還是女人？這可能太多餘了吧，嗯？」葉欣怡說完後，不自覺地學著方浩哲「嗯」了一聲，突然有些後悔。楊琴用崇敬的眼神看著她，看著這位外表柔弱，但真正敢於在權勢面前抬起頭的少女。出於本能，她也附合了一聲：「我同意……」但看著方浩哲的臉，她下意識地摀住了自己的嘴。
方浩哲拍了拍手，說：「真會說呀，普通話確實標準。這樣吧，把你們的身份證和戶口本的複印件留下，然後再留個聯繫方式，回家等通知。一個月後如果接到通知，請按規定時間參加筆試，知道了嗎？」楊琴連忙從手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證件交給了方浩哲，葉欣怡卻只拿了一張畢業證的複印件。方浩哲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用指關節叩著桌子說道：「你的耳朵有問題嗎？身份證和戶口本的複印件，你聽不懂嗎？」葉欣怡這次沒有辦法再抬起頭了，小聲說：「因為家裡出了點事，所以證件都弄丟了。街道派出所說過幾個月會給我補辦，所以現在……」方浩哲動了幾下嘴唇，咬牙切齒地說：「那……手機號碼留一個吧……」
「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坐機也可以！」
「也沒有坐機……」
方浩哲瞪著眼睛看著她，喘著氣說：「那你隨便留個什麼東西，只要能聯繫得到你……」葉欣怡突然想起了蘇蘇姐的手機號碼，連忙寫在了複印件的反面。方浩哲看著那串數字，猛然喝道：「這不是手機嗎？」葉欣怡解釋道：「是我姐的……」方浩哲喘了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將她們的證件收到了屜子裡，說：「面試完畢。你們找秦組長照張相片，然後回去等通知吧。」兩個女孩「哦」了一聲，一起向他鞠了一個淺淺的躬，慢慢地走到了門外。方浩哲喝了口水，回想著剛才的面試，不由得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秦紋敲開了辦公室的門，有些關心地問道：「今天來面試的兩個姑娘怎麼樣？」
「形象很不錯，已經超過了芳雨公司的標準了。」方浩哲拉開了抽屜，看著她們的簡歷，「而且性格很純，有塑造的價值，比起前天的那幾個大學生要強不少。起碼，她們敢和我頂嘴，而不是一味的奉承我。」秦紋笑著問：「您還有臉說別人，您在上司面前敢頂嘴嗎？」方浩哲沉下了臉，吼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們工作久了也會變成我這樣的，你明白嗎？」秦紋說：「既然是這樣，您幹嘛還要錄用她們？」方浩哲笑了笑，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我從那個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我以前的東西。呵呵，有意思的小丫頭……」
※※※※※※※※
出了專賣店的大門，一股熱浪夾雜著幾許糊臭之氣撲向了兩個少女的臉。葉欣怡有些留戀地看了一眼這家專賣店，失望地離它而去。也許因為剛才的舉動，她已經沒有機會再來到這裡了。楊琴邊和她慢慢地走著，邊看了她幾眼，有些好笑地問：「看你的性格，膽子應該很小吧，怎麼突然脾氣那麼大？」葉欣怡有些不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雖然膽子很小，但看到不對的事情總想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不過，這次害你也沒有機會來這裡上班了，你還是上大學去吧，我覺得那裡更適合你。」楊琴淡淡一笑，說：「別胡亂給我下結論，我的人生由我自己選擇。」
思慕，歉疚，糾纏著葉欣怡複雜的心。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和楊琴在一起了吧？雖然如此的短暫與無奈，但葉欣怡還是感謝造物者對自己的這次恩惠。走到了步行街的盡頭，她有些依戀地看了楊琴一眼，說：「真高興能遇見你，我現在要回去了。」楊琴停住了腳步，問她道：「葉欣怡，我有點餓了，準備去吃點東西。你能陪我一起去嗎？」葉欣怡摸了摸羞澀的褲袋，說：「我不餓。」楊琴咬了咬嘴唇，說：「都已經中午了，怎麼會不餓？陪我一起吃點東西吧，我不想一個人去。」葉欣怡按著空空的肚子，有點歉意地點了點頭。不光是飢餓，更是不願意就這樣結束與心上人的重逢，葉欣怡跟著楊琴慢慢地走進了一家快餐店。
推開了貼有「內設空調」的大門，葉欣怡再次呼吸到了那涼爽的空氣。也許自己即使沒有丟失這次工作的機會，她也一輩子不可能享受到這種冰涼的夏日吧。兩個位少女面對面的在一張桌子兩側坐好，楊琴便點了兩份牛排蓋飯和兩杯飲料。看她的樣子，似乎是準備請客？葉欣怡有些臉紅的低著頭，雖然自己現在變成了女孩，但還是不太能接受另一個女孩請她吃飯。楊琴並沒有理會葉欣怡的尷尬，等飯上好後便自己先吃了起來。葉欣怡拿著筷子，輕輕地吃了幾口，很快就被那鮮美的味道吸引住了。畢竟兩餐飯沒有吃，葉欣怡的小嘴突然變大了不少，沒有多少的工夫已經把那碗飯吞進了胃裡。楊琴依然不緊不慢地吃著，看著面前的葉欣怡她竟會不時的走神。等葉欣怡吃完後，她的碗裡還有大半盤。
「你怎麼不吃了？」葉欣怡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看著楊琴的盤子問道。楊琴笑著說：「我的胃口小，一般就吃這麼多。媽媽總說我浪費東西，呵呵……」葉欣怡也附合著說：「是啊，太浪費了……」楊琴說：「要不你……幫忙解決一下吧？」葉欣怡正有此意，可還是有些害臊地說：「這不好吧。」楊琴一把將兩個人的盤子調了個，帶著幾許嚴厲與調皮的聲色說：「葉欣怡同學，你怎麼能浪費食物？這個習慣可不好哦，我命令你必須把它吃完！」葉欣怡笑了笑，說道：「是。」隨後便毫不客氣地將那大半碗香噴的蓋飯也消滅乾淨。隨後她摸著有些微脹的小肚子，慢慢地喝著飲料。楊琴問：「吃飽了嗎？」葉欣怡點了點頭：「吃飽了，謝謝你。」
楊琴靜靜地喝著飲料，對葉欣怡說：「其實我，很希望能夠在芳雨上班，希望能和你一起在芳雨上班。」葉欣怡連忙垂下了眼睛，輕輕地說：「我很抱歉，是我把應聘的事情弄砸了。不過……」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說：「如果你能夠改變心意，我希望你能夠繼續上大學。能夠繼續讀書，是……是我這種人的夢想，相信那個叫葉欣毅的男生也擁有這種夢想吧。如果他知道你因為他放棄了學業，一定會很傷心的……」葉欣怡說著，聲音變得哽咽起來。楊琴將飲料放在了桌上，悠悠地說：「隨緣吧。如果這次我和你都能進芳雨公司，我就會堅持我自己的路。但如果我們之中有任何一個人沒能進入芳雨，我就會去大學報道的。」葉欣怡抬起頭，說：「真的嗎？」
「是的。」楊琴認真地說，「但特殊情況排除在外。我不允許另一個人為了我去上學故意錯過一些機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葉欣怡無奈地笑了笑，說：「我明白。你應該清楚，對我而言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楊琴拿起手袋，站起身說：「那就好了。你等我一下，我要去趟洗手間。」她說完邁著碎小的步子急急地離開，葉欣怡沒想到她居然這麼急，心想淑女也逃不過大自然的規矩呢。但是楊琴從第一眼看見自己時，眼神就很奇特。即便是一個喜歡和別人溝通的人，也不可能在陌生人面前流露出那樣的眼神。葉欣怡看著桌上兩張空空的盤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難道她……
「對不起，請問你是葉欣怡嗎？」一個侍者走到了桌邊，手上拿著這張桌位的台號。結帳？葉欣怡被那個台號嚇得兩眼發直，因為她身上只有四塊錢。而這頓飯怎麼說也不止四塊錢吧？她的身上又開始冒汗，不過這次是嚇出來的。「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呢？」原來楊琴並不是請自己吃飯的呀，自作多情！葉欣怡覺得有些失望，但更多的還是焦急。這個丫頭原來並沒有印象中的那麼完美，居然還飛單，這回可把我害苦了……侍者奇怪地看著葉欣怡，問：「你是叫葉欣怡吧？」葉欣怡手上還捧著那杯飲料嗯……那個……」侍者笑著說：「你請同學來吃飯，可那個女孩說突然有急事就先走了。這是找給你的錢，你數一數！」侍者說著拿過幾張票子，遞到了葉欣怡的面前。
怎麼回事？葉欣怡呆呆地接過錢，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一碗蓋飯八塊錢，一杯飲料兩塊錢。您一共付了一百元，找您八十塊，對嗎？」侍者依然有禮貌的說。葉欣怡把錢抓在手上，急急地問：「我的那位同學，她走了多久？」侍者說：「剛剛出去吧。她說有急事，叫你不要等她了……」葉欣怡沒等他說完，飛快地跑到了店外，迎面而來的熱浪使她的汗水猛然的淌了出來。從人行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正午的馬路上依然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幾輛公交車頂著白亮的日頭有氣無力的從葉欣怡的眼前駛過，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楊琴！……」
一聲徒勞的呼喚被淹沒在酷暑的熱浪之中，葉欣怡頹然地將身體靠在了一根電線桿上，身子慢慢的蹲了下去。楊琴，其實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為了不傷害自己，她一直維護著葉欣毅最後的尊嚴。葉欣怡緊緊地握著手上的那幾張鈔票，把臉埋進自己的膝蓋之中。謝謝你！謝謝你！她在心裡說了無數次，卻再也無法讓楊琴聽見自己的聲音。我答應你，如果能一起進入芳雨公司，我將不再選擇逃避，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你，能夠認同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