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日,因知道那個叫陳升的會來,所以吳大他們一早也來到了店裡,這幾人一邊吃著養濟院分發下來的食物,一邊吃著林忘的食物,倒比以前精神了,臉上也有點肉了,四狗子更是還長高了一些。
「給他找了個能餬口的活計,他怎麼就不上心一點?這都多前了,還不見來人!」吳大說的是陳升,以為他一早就會過來,可等了半天,仍不見來人。
「他一個花子,最是懶散了,咱們那又不是沒有,平日睡到午時才起。」
林忘聞言心中更加不快。
又等了一會,只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人慢慢走到店門口,他也不抬頭,嘴巴哼哼幾聲,沒聽見他說的什麼。
四狗子第一個反應過來,指著他大叫:「你不會就是陳升吧?」
那人點了點頭,林忘只能看見他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白色的頭屑跟雪花似的到處都有,頭頂上還粘著一塊東西,看著就讓人噁心。
「你怎麼來這麼晚?我們都等半天了。」吳大幾人見慣了這樣的,倒不覺得什麼。
「也不說早點,以後可不能任你這麼懶。」幾個孩子替林忘開口教訓。
「好了,你先進來吧。」
陳升其實一早就來了,他在附近徘徊不定,不敢上前,在外足蹉跎了一個多時辰。陳升聞言,扶著門扉佝僂走進屋,林忘注意到他是個跛子,走路一瘸一拐。
「昨日是個年輕官差向我推薦的你,他並沒有細說,我也糊了糊塗,不知你會寫字算賬嗎?」
「會的。」那人聞言渾身一顫,這會他總算開了口,聲音卻十分沙啞。
「那你寫兩個字,打打算盤給我看看吧。」那張桌上早備好了紙筆和算盤。
林忘說完話後,陳升楞個三四秒才反應過來,他挪到桌邊,也不坐,直接拿起了筆。陳升身上帶著一股餿臭味,他一湊近,幾個孩子捏著鼻子往後退。
陳升握住筆,手卻抖個不停,在眾人以為他是騙人,並不真會寫字的時候,他卻開始落筆,行雲流水一般,片刻,就寫了四行字:
作惡不遭天地責,欺心不怕鬼神知,黑白皆顛倒,天道負善人。
幾個孩子不知他寫的什麼,卻也看出他字跡好看,再看他時,眼中的鄙夷也淡了。林忘先是注意到他這四句話,字裡行間很是透出一股憤世嫉俗,林忘心中有些七上八下,知這陳升自詡為善人,就不知這五年牢獄之災會不會讓他性格產生扭曲。
林忘按下不提,陳升撂下筆,又打起了算盤,林忘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都是傷,也看不出是怎麼弄的。林忘自己不會打算盤,但對於別人會不會打他還是能看出來的,不會打的人只是稀里嘩啦瞎撥珠子,會打的人則有板有眼,一看就不同,顯然陳升屬於後者,算盤打得啪啪響,很有規律。
林忘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麼,就道:「既然如此,你就先留在我店裡記賬吧,我每日管你飯吃,不過卻不能留你住,你跟著這幾人去養濟院,他們會給你找個地方的,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陳升這會才算真正地抬起了頭,林忘透過他亂糟糟的頭髮總算看清了他面貌,只見他臉上一副滄桑之態,眉眼之間有深深的皺紋,看模樣有三十多歲,長的很普通,看著倒不像是大奸大惡之人。
吳大這時插話道:「既然如此,你快快跟我去河裡洗個澡,你身上的味太臭了,這樣可不能在林小哥店裡幹活。」
吳大提出來了,就省得林忘說了,正好提醒他互相還沒做介紹,於是通了姓名,別的就沒多說。
幾個孩子受不了陳升的氣味,立馬拉著他出了店。
林忘看著陳升的背影又犯了愁,他身上穿的衣服早看不出本來顏色,若是光這樣,洗洗也能穿,問題是衣服上都是破洞,還有好幾處被撕壞了,林忘簡直都懷疑,有那打補丁的料子,都快要夠再做一身衣服的了,他這樣就算洗乾淨身子看著也像乞丐。林忘不是說多為陳升考慮,他是為自己店子日後的面貌考慮,有這樣的人在店裡,客人八成也吃不下飯。
吳大他們的衣服也是半斤八兩,在養濟院生活,能有什麼好?一些明面上的破洞還知道補一補,其他地方卻任其豁開著,四狗子穿著一條破襠褲好久了。
隔了好一會,吳大他們帶著頭髮半干的陳升回來了,他將頭髮捋順了,臉也洗乾淨了,看著比剛才順眼多了。
四狗子沒大沒小,一個勁拿陳升打趣:「剛才他一跳進河裡,周圍的水都黑了。」
陳升臉上露出羞赧的神情,低著頭,手指不停地撓著衣擺。
林忘站起來,邊往門口走邊說:「走,跟我上街。」
幾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日後你們在我店裡幹活,也不能這個樣子,我給你們一人置身衣裳。」
幾人的雙眼一點點瞪圓,皆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三水指著自己,一個勁地「我我我我」,也不知他想說什麼。
四狗子嗷地一嗓子叫了起來,臉上都紅了:「林小哥,你是說給我們買衣服嗎?給我們?都買?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是是是,你們都有,還有陳升先生。」
陳升一聽還有自己,驚得大張著嘴巴,舌頭微微探了出來。
林忘又說:「我先講清楚,這是讓你們在店裡幹活時穿的衣服,你們回養濟院時就要換下來。」
林忘雖要掏些錢買衣服給他們穿,實際上卻不是給他們買,而是為店裡添了幾身「工作服」,他們只在店裡的時候可以穿。退一萬步說,即便日後吳大他們,或是陳升不辭而別,也不會說是把衣服穿走,到時林忘或是在僱人,衣服仍然能用。只因林忘不給吳大他們和陳升月錢,他也就不好跟這幾人簽合約,現下湊在一起,多少是打了些感情牌。
吳大幾人也知林忘擔心,怕衣服穿回去弄髒弄壞,反正日後有多半的時間是在林忘店裡,他們喜得有新衣服穿,哪裡在乎林忘這點小要求,於是都一個勁地點頭,連陳升的眉頭都舒展開來。
幾人去的成衣鋪,挑的都是最普通便宜的短打,方便幹活時穿,饒是如此,也讓他們稀罕的不行,一個個捧著新衣服往臉上蹭,整個表情都柔軟了。
之後幾人回到店裡,陳升這人話很少,始終老老實實坐在一旁聽眾人說話。四狗子他們心中好奇,想知道陳升究竟是犯了什麼事被關了五年,起先陳升不說,後來拗不過幾人軟磨硬泡,這才娓娓道來。
其實故事挺簡單,陳升以前家住嘉山,是當地一秀才,家裡有處祖墳,位置極好,值不少錢,當地縣令的小舅子看上那塊地,非要陳升家遷墳,原本並不是說白佔,也是給錢,可陳升執拗,不肯遷墳,惹怒了縣官小舅子,直接掘地挖墳,生生佔了那塊地,陳升也是傻,一紙訴狀告到了衙門,那縣太爺怎會不偏幫自己小舅子?於是叫人打了陳升一頓,陳升不服,又來到虞城狀告,所謂官官相護,虞城掌管田土糾紛的士曹參軍卻按下不審,而是專門去給嘉山縣令送了信,那縣令使錢打通關節,最後反而誣陷陳升,隨便給他按了個罪名關了起來,連生員的資格都革除了,如今他能放出來,還是因虞城換了新的土曹參軍。
林忘聽後有點無語,他想怪不得那幫官差管陳升叫「陳傻子」呢,說他傻真是一點都不冤枉,又傻又二,正所謂民不與官鬥,這陳升當時怎麼就不知道呢?
一說起過往,陳升那是聲淚俱下,說到傷心處竟大哭了起來,林忘這才知他其實年僅二十六,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的年紀,陳升卻在牢獄中度過,他形容那段日子是「活地獄」,幾乎磨盡了他的精氣神。
吳大他們還屬於憤世嫉俗的年紀,聽陳升這麼說,一個個氣的不輕,拍著他後背算是鼓舞,嘴上罵著難聽的話,又或是說幾句自己的遭遇,一來二去,雙方關係倒是突飛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