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花看著桌上的銀票神色訝然。
一百兩於她而言可不是小數目,她這樣一個小姐院子裡的二等丫頭,一個月的月錢還不到二兩,這是要她不吃不喝五年才能攢出來的。
可是如果她拿了這銀票,以後豈不等同於把自己賣給大小姐了?
那夫人那邊——
「你是咱們侯府的家生子,如今你上頭父母也都不在了,我問過張媽媽了,你老子娘以前是祖母院子裡頭的,所以你的賣身契也就順帶著壓在了祖母那裡。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可祖母手上握著的東西可是沒人敢惦記的。我不需要你有什麼能耐,能老實本分就好。日後我也不會需要你替我辦什麼事,橫豎就是屋子裡收拾整理的一些瑣事罷了,至於母親那裡——如果她要找你去問話,你看見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也都實話實說就好,橫豎日後你若是進了我的屋子,凡事也都是和巧玉一起的,有她做見證,也不會為難了你!」展歡顏看出她的顧慮,神色依舊平淡,不慍不火。
這些話算是個保證了,琦花的心思微動,但一時間還是難以決定。
展歡顏看她一眼,繼續道:「你也知道,依著我如今的年歲,在這府裡也住不了多久了,日後待我出府之日,這一百兩銀子足夠你自贖自身,然後置辦幾畝好田過踏實日子了。反正我的話就撂在這裡了,要怎麼做,你自己拿注意。」
簽了賣身契,那就是一輩子的奴才命,哪有這樣的好事,以後還能贖身出府?
琦花的眼睛瞪得老大,再也不作他想,連忙跪下來磕頭道:「奴婢願意!奴婢願意聽大小姐差遣!」
「起來吧!」展歡顏淡淡的點頭,把桌上的銀票推過去。
琦花難掩心裡的激動,仔細的把銀票收起來揣好——
這就是她後半輩子的指望了。
如果她的賣身契在江氏手裡,今天她還不敢答應的這麼爽快,可是在老夫人那裡事情就不一樣了。
而展歡顏也的確是沒指望她能替自己做什麼,這侯府上下,除了老夫人那裡,所有的人都要靠著江氏的臉色過日子,誰會吃飽了撐的跑來她這裡獻慇勤?她今天說是拿一百兩買了琦花投誠,實則——
只是單純的一筆封口費,別的事情她根本就沒奢求,只要琦花能閉緊嘴巴,別把今天馬車上的事情抖出來也就夠了。
好在一番觀察下來,這琦花應該算是個識趣的。
「這裡沒什麼事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明兒個一早記得過來替我換藥。」展歡顏道,撿起書本重新靠回榻上翻看。
「是,大小姐,奴婢告退!」琦花恭謹的施了一禮,然後小心翼翼的帶上門出去了。
房門合上,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燃燒偶爾響起的細微爆裂聲。
展歡顏安靜的靠在榻上看書,不多時思緒就再次飄遠,又琢磨起北宮烈和裴雲默的事情來,可是怎麼想都是一頭霧水,完全抓不住關鍵,反而讓她自己心煩意亂了起來。
抬眼看了眼外間的水漏,時已過了二更。
展歡顏扔了書本撐著床榻坐起來,剛要摸索著下地,突然心頭一凜憑空生出一種巨大的危機感。
屋子裡很靜,除了燭火的爆裂聲完全尋不到別的跡象,可是直覺的她還是控制不住的緩緩扭頭往側後方朝向後花園的窗子看去。
窗子是關著的,但是透過垂下來的紗幔一角卻赫然斜倚柱子靠著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
鳳目挺鼻,唇角微翹。
明明是一個輪廓十分剛毅的男子,可是他的膚色卻呈現出一種異樣蒼白的感覺,此時大半張面孔都掩映在燭火的暗影裡,神色不明。
展歡顏的心跳猛地一滯,脫口道:「怎麼是你?」
北宮烈聞言,卻是笑了,只是有笑聲傳來,而那笑意並未到達眼底。
他直起身子款步走過來,同時反問道:「那麼你覺得應該是誰?」
展歡顏被他噎了一下。
她會脫口追問,只是因為北宮烈的身份根本不允許他深更半夜出現在這裡,這會兒反應過來才察覺自己失言。
「我——」她張了張嘴,又覺得說什麼都多餘,索性垂下眼睛掩飾住眼底的神色,小聲道,「這裡是我的閨房,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北宮烈卻未回答,只是逕自走了過來。
大約是為了方便夜間出沒,他穿了一身簡便的黑色袍子,剪裁得體的長袍將他頎長挺拔的身軀裹住,行走間依舊帶著他天生王者的尊貴與霸氣。
他彎身,在展歡顏置身的睡榻尾端坐下。
那睡榻上的地方本就局限,展歡顏腳上有傷,想起身都來不及,只是在他落座的之前飛快的往後縮了縮腳。
她受傷的那隻腳,腳踝處依舊腫的老高紅紅的一片。
因為需要上藥,沐浴之後她便直接沒有再穿鞋襪。
北宮烈的目光掃過去,展歡顏面色一紅,連忙扯了裙擺掩住。
下一刻北宮烈的視線已經自動移到她的臉上,開口道:「一天之內見了兩次面,怎麼你都不問我是誰嗎?」
展歡顏一愣,隨即詫異的開口:「你坐在我表弟的馬車上,難道不是我表弟讓你去接我的嗎?」
她沒問過他是誰,那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這話卻是不能說的,這個人對她本身就心存芥蒂,稍有不慎她都絕對是小命難保。
北宮烈不想她會如此圓滑,反而無言以對。
橫豎是避無可避,展歡顏便硬著頭皮強撐下去,眨眨眼道:「閣下深夜到此,也是受我表弟之托前來探望的嗎?」
她面上的表情鎮定,微光微閃,卻是透出幾分好奇的意思來。
北宮烈的嘴角不易察覺的抽動了一下,反問道:「你覺得呢?」
三更半夜,他又是個男子,哪怕真的是裴雲默的關心,又怎麼會讓一個陌生男子隨意進出他表姐的閨房?難道是要故意損毀她的名聲的嗎?
話到了這個份上,展歡顏也不好再裝傻,稍稍正色道:「既然閣下也知道此舉不妥,那麼你——」
北宮烈卻未等她說完已經轉而盯著門口的方向道:「你覺得這樣就能完全堵住那個丫頭的嘴巴了嗎?」
他的思維跳躍太快,展歡顏根本無暇多想,只能接著他的話茬往下說:「我不是很明白閣下的意思!」
「你既然知道我出現在這裡不妥當,那麼也就更應該知道,一旦那個丫頭把今天在馬車上發生的事情抖露出去對你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北宮烈看她一眼,眼中突然有一線寒芒閃過,「難道你不知道何謂永絕後患?」
最後四個字,他似是刻意的放緩了語氣,但是落在耳朵裡,卻比前面的話更有幾分厚重而銳利的感覺。
展歡顏的臉色微微一白,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又防備著再次往後挪了挪身子。
其實她心裡一直都在怕他,可是在這之前她卻一直都掩飾的很好。
北宮烈的眸光微微一動,見她躲避,更是刻意傾身湊過來。
他的身形高大,雖然體格看上去稍微有些消瘦,但是在展歡顏面前仍然有如一座大山壓頂那般的份量,臉孔逼近,將遠處的燭火盡數遮擋在外。
他的臉孔越來越近,展歡顏屏住呼吸,竭力壓抑住不叫自己的身子發抖,直至最後被他逼到死角避無可避。
他的整張臉幾乎都貼到了面前,兩人之間只有一線微弱的距離,展歡顏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噴薄在她臉上帶來的溫熱,逼得她整張臉都燒了起來,但這卻只是因為恐懼,而沒有半分旖旎的心思。
她知道他這是在試探她,所謂「永絕後患」四個字也多是對她的警告,而非是針對琦花。
「我都不知道閣下究竟是誰,琦花她只是個丫頭罷了!」展歡顏硬著頭皮道,「而且前些天我院子裡才剛死了個丫頭,現在也萬不能再出事了,否則只怕是要適得其反的!」
北宮烈也不表態,只是近距離的看著她。
他的眸色一片幽深,完全分辨不出任何的情緒。
展歡顏被他盯的頭皮發麻,連著干吞了好幾下,還是覺得手心裡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
北宮烈就保持著這個欺身上來的姿勢與她對峙良久,展歡顏能夠清楚的感知到他週身散發出來的不加掩飾的殺意。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明明她已經極力的和北宮馳之間拉開距離了,難道還要叫他再為那人的狼子野心付出性命作為代價嗎?這是不是也太倒霉了點?
「我——」展歡顏不甘心的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麼,對面的北宮烈卻是眸光一沉,先她一步開了口。
「你知道我是誰?」他問,卻是篤定的語氣。
展歡顏的腦子翁的一下。
「我不知道!」她下意識的想要否認,但直覺上卻知道糊弄他就更等於找死,於是拚命努力的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指了指他腰間佩戴的一塊成色絕佳的羊脂玉的掛件道:「我只是之前在梁王殿下身上見過極為相似的掛件!」
這種雕刻著龍紋的玉珮是皇室身份的象徵,上一世的時候展歡顏就知道,北宮烈和北宮馳各有一塊,只是在細微處做了區分彼此的記號而已,也是慶幸,這會兒北宮烈還將它帶在身上,否則她就真的沒有辦法自圓其說了。
北宮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眉頭微蹙,隨後又目光探尋的再看了她一眼。
展歡顏坦然的迎著他的視線,不叫自己露出心虛的表情來。
北宮烈又近距離的多看了她兩眼,最終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重又退回那睡榻一角坐下去。
這樣一個動作,無需言語,已經相當於默認了他自己的身份,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展歡顏忍著疼痛咬牙從睡榻上爬下去,垂首跪在他面前,卻是不再吭聲。
這一刻,屋子裡的氣氛冷凝到了極點。
展歡顏擺出最謙卑的姿態跪在他面前,等待他最後的裁決——
生,或者死!
這一切,都不過只在他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