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涅伸手摸摸小腹,心裡有一點不安,急忙叫了人進來,倒了杯溫水。
正端著細細地喝,外頭有人腳步輕輕地進來,行禮道:「娘娘。」
鳳涅抬眸一看,卻是子規,便道:「何事?起來。」
子規起了身,望了她一眼,見她臉頰微紅,目光如水,一怔之下道:「奴婢在外頭聽娘娘叫人,故而進來看看。」
鳳涅將杯子遞給宮女:「沒事,……想必是夏日太熱了,令人心裡煩躁。」
子規躊躇道:「沒大礙麼?若是不妥,要請太醫來看看才好。」
鳳涅道:「當真無事,勿要擔心了。」
子規道:「那……如果娘娘覺得熱,讓她們給娘娘打扇子吧。」
鳳涅看看左右宮女,並不是要刻意體恤她們,而是本能地覺得留下不妥,便道:「不用。」
揮退了人,重新躺下,本以為會好些,誰知道過了會兒,身體之中好像有什麼蠢蠢欲動,鳳涅翻來覆去,幾個來回,汗把衫子都濕了。
半明半暗地陰影裡,聽到自己低低地喘息聲,越來越有些按捺不住,抬手在額頭一搭,只覺得滾燙而濕潤,鳳涅喃喃道:「不行了……」
一骨碌爬起來,在床中央盤膝,正兒八經打起坐來。
將那「波若多羅密多心經」反反覆覆,從頭念誦到尾,從尾又倒回頭,背誦到第五遍上,身子裡的火兒似乎消淡許多,困意也終於湧上來。
鳳涅倒頭睡下之時,模模糊糊想道:「還真的是……佛法無邊啊。」
次日清晨起了,洗漱用了膳後,丞相府有人來接引鳳駕,便往丞相府邸而行。
一路上,黃沙鋪地,黃幔遮道,有些百姓子民,在路邊上踮腳仰頭地看,有人低低議論:「當真是聖寵無雙……皇后娘娘省親呢,這范家的勢力可是了不得了,一手遮天也不為過……說起這位皇后……」不敢高聲,只是暗暗裡說。
鳳涅人在鑾轎之中,靜靜聽著,耳尖地聽到那個「一手遮天」四字,嘴角挑起一抹笑:沒有誰能一手遮天,倘若有人如此或者以為自己如此,那麼,距離死地就也不遠了。
如果攤上一個昏庸無能的君王倒也罷了,但是那一位……
想到朱玄澹那雙眼睛,莫名地渾身又有些發熱,急忙將他從腦袋中驅除出去。
到了范家,闔府上下已經在外頭恭迎,恭而敬之地將鳳涅迎了進去,范汝慎親自引路,不敢絲毫怠慢。
入了內堂,上下落座,閒話片刻,鳳涅見外頭人烏壓壓地,想必是范家的親屬之類又在恭候,便道:「大可不必如此勞師動眾,本宮只是想看看自己昔日所住之處,大熱地天,又何必勞動眾人,還是各自去飲宴歡喜吧。」
范汝慎領命,鳳涅又溫和道:「父親大人必然事務繁忙,就不必跟隨了,讓父親勞碌,本宮也是於心不安。」
范汝慎深看她一眼,行禮暫退。
中午頭上,用了膳,范家的飯食並不比宮內差一點兒,色香味俱全,令人讚賞。
午後稍事休息,起了晌,正好兒是個陰天,天氣比昨日稍微地涼爽了些,鳳涅道:「嬤嬤,陪本宮出去轉轉,回舊居看看。」
康嬤嬤遲疑道:「娘娘當真要去麼?」
鳳涅道:「怎麼,不便麼?」
康嬤嬤壓低聲音:「不瞞娘娘,昔日那住處,委實狹窄破敗,若是再回去,怕是……委屈娘娘了。」
「住都住過了,怕什麼,何況是看一眼而已。」鳳涅一笑,范憫寄人籬下,又是「三等丫頭」,住的地方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先前范夫人只說她此刻歇息的地方是舊居,不過是「錦上添花」遮掩的話罷了,但是這並非鳳涅回來的本意,既然回來了,自是要親自看一眼……范憫曾經歇身之處才是。
心中隱隱地有一種感覺,好似……會不虛此行。
康嬤嬤見她一心要去,便又喚了子規,身後幾個宮女太監,再往後便是侍衛們,一塊兒前去。
原來範憫所住的地方在後院最為偏僻處,走了一會兒,漸漸地曲徑通幽,腳下都非平坦的甬道,而是鵝卵石鋪成,又大大小小地,頗為坎坷。
又有一道石橋,並非是正兒八經地橋,而是岩石搭成。
康嬤嬤扶著鳳涅的手,生怕她不留神跌跤,鳳涅左顧右盼,心中有些驚跳,又有些不安。
——這個地方,她好像……來過。
鳳涅皺著眉仔細地看,假山,流水,以及這凹凸不平地地面,轉過一道假山石,望見前頭花木扶疏,雖然經過刻意修剪,仍舊顯得很是茂密。
鳳涅望著這些長得很是肆意地花樹,腦中一昏,腦中閃過模糊一幕:一個小小地身影,將花枝分開,骨碌碌地眼睛……
腦中發昏,腳步一頓,子規也急忙上前扶著:「娘娘,可還好?」
康嬤嬤也急忙問道:「是不是走了半晌累了?」
鳳涅一擺手,重新凝眸看向週遭,然而卻再也想不起來。
可是那種熟悉之感卻揮之不去,雖然覺得極為熟悉,但是自己確定是沒有來過這裡的,難道……是夢裡曾經夢到過?
還是說……是身體之中關於范憫的記憶?!
想想,兩種皆有可能。
鳳涅看了許久,看不出所以然來,便又繼續往前。
遙遙地果真看見前頭有幾座屋子,鳳涅遠遠地看了一眼,便不願意往前走。
望著那挑起的簷角,上頭陰森的獸頭,心裡有種牴觸的感覺,就好像一片小小地陰影橫著,只要往前一步,那陰影就會變大。
子規一直在看鳳涅的臉色,此刻便道:「娘娘,走了這半日大概累了,不如且回去吧?」
鳳涅點點頭,卻道:「想在此坐一會兒。」左右看了會兒,指著樹下的一塊青石道:「就在這裡吧。」
身後宮女上前,將青石上的灰塵掃去,把抱著的錦墊放下。
康嬤嬤扶著鳳涅坐下,又掏出帕子替她擦汗。
前頭不遠,便是個湖,湖上風輕輕而來,樹底下頗為蔭涼,樹葉搖晃,發出嘩啦啦地聲響。
鳳涅抬頭看看頭頂,大樹枝繁葉茂,遮的嚴嚴密密,只是這一抬頭的功夫,竟好像看到不同的景象。
分明是大白天,然而在她眼前出現的,是光禿禿地樹枝,上面挑著一輪皎白的月亮。
鳳涅心神恍惚,瞇起眼睛又看,眼前卻仍舊是茂密的樹枝樹葉,綠蔭滿目。
抬手在胸口一按,心裡兀自有些不安似地,惶惶然地跳動。
此刻宮女們將小茶几擺下,康嬤嬤倒了杯茶送過來:「娘娘,喝一口解解暑氣吧。」
鳳涅點頭,接過來喝了口茶,才略定了神。
子規見她臉色有些略微泛白狀,便低聲道:「娘娘,此地偏僻,不如我們回去吧。」
鳳涅還未回答,就聽得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人聲,道:「這裡後面便是院牆,前些日子修繕,怕有不妥,須多添幾個人手。」
子規聞言,便喝道:「誰在哪裡?」這時侯,跟在身後的禁軍們聽了響動,也紛紛地衝出來,卻聽得對面有人道:「范府侍衛,是誰出聲?」
禁軍一個副領喝道:「娘娘鳳駕在此!誰人驚擾!」
說話間,便見對面的冬青枝子一陣亂動,有人從裡頭出來。
子規同幾個禁軍擋在跟前,鳳涅有些看不清,只依稀望見人叢中一襲白色衣袍,若隱若現,而後,聽到有兩個聲音道:「不知娘娘鳳駕在此,無知衝撞,請娘娘恕罪。」
鳳涅道:「子規,是誰在哪裡?」
子規看一眼面前兩人,眼底沉沉地,回來報道:「娘娘,是范府的一個侍衛統領,另外一個是……御前劉侍衛。」
鳳涅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讓禁軍退下。」
那禁軍副領便領著禁軍退後,鳳涅才將面前兩人看清,卻見一個面生的,是范府侍衛服色,另一個一身白衣長衫的,卻果真是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劉休明,許久不見,風采依舊。
鳳涅的目光在那范府侍衛的身上一掃而過,卻在劉休明的身上停留良久,才道:「劉侍衛怎地也在府內?」
劉休明道:「只因娘娘鳳駕在此,許兄……許統領怕護衛不當,故而微臣陪他來看一看哪裡是否有不妥之處。」
鳳涅一笑道:「劉侍衛當真高手,連范府的統領都要請教你,莫非你對范府的瞭解竟比他還更勝一籌?」
那許統領一聽,汗流不止。
劉休明道:「微臣大膽,雖然范府的護衛同禁軍在,已經是無可挑剔,但娘娘鳳體要緊,因此多一個人出力,並無害處,許兄也是想做到盡善盡美,萬無一失。」
許統領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鳳涅一笑,道:「劉侍衛何必著急,你們乃是一片赤膽忠心,本宮頗有嘉許之意,並非是想責罰。」
劉休明道:「多謝娘娘!」
鳳涅道:「那劉侍衛看出什麼了嗎?」
劉休明道:「方纔微臣同許統領說,此處因前日修繕過,又是偏僻幽靜,要多加幾個人巡邏,其他各處,都已經無礙。」
鳳涅便望著他,緩緩道:「既然無礙,本宮就放心了,好歹本宮只在此留一夜,明日便會回宮了,在這一天之內,還要仰仗各位出力。」
許統領急忙道:「娘娘言重了!」
鳳涅又微笑道:「另外還有件事……所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提防外頭自然是要緊的,這府裡頭也要多留神著些,話糙理不糙,許統領,劉侍衛都明白麼?」
劉休明看一眼鳳涅,低頭道:「微臣明白。」
到晚間,范家上下眾人又來見了禮,范夫人作陪片刻,見時候差不多,也自退了。
鳳涅沐浴一番,便在榻上倒身歇息。
合眼之際,腦中卻總是不停地閃現范憫舊居的情形,尤其是那樹杈上挑著一輪皎潔圓月的情形,總是反覆出現。
鳳涅心中煩躁,連帶身子也不舒服起來,竟似是昨晚上那副情形又出現。
那明顯地異樣,好似海浪輕拍岸邊,緩慢卻強大。
鳳涅心中驚異不定,便又如法炮製地起來念心經,誰知竟越念越是煩躁,最後無法,便下了床,將宮女斥退,賭氣吧瑜伽的招式,稀里糊塗練了一番。
練完之後,渾身如同水裡撈出來的,鳳涅回榻上坐了,呼一口氣道:「嬤嬤在外面嗎?」
外面有一聲冷靜地「是」,然後子規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鳳涅意外道:「你怎麼還沒睡?康嬤嬤呢?要是睡下的話不必去驚動,嗯,你去張羅……打水,本宮要沐浴。」
子規也沒問為何忽然之間要沐浴,乖乖答應一聲,轉身而去。
片刻水來了,鳳涅不要人伺候,連子規也讓在門口等候,自己除了衫子,便進了浴桶裡頭。
溫溫的水浸過身體,鳳涅長長地吁一口氣,心中煩躁的感覺略微減退了些,也許是經過一陣折騰,身體的異樣也好了許多。
只是,想到今晚上的情形好似比昨日更厲害,心裡頭未免不安。
手在水裡抄了一把,隱隱地又有些煩憂,將水澆在臉上,閉起眼睛仰靠在浴桶邊上,想了一會兒,忽然笑出聲來。
沐浴罷了,鳳涅站在窗口吹風,看著天空那一輪皎潔月色,月輪到了中天,大概是子時左右了,鳳涅便喚了子規進來,道:「我想去舊居再走走,子規你陪我去一趟,可以麼?」
子規道:「娘娘這時候去?要不要奴婢多叫幾個人跟著?」
「不必,」鳳涅目光堅決,「白天你也看到了,府內防範甚嚴,何況你不是也會武功的麼?」
子規目光閃爍,彷彿在思索,只是極快之間,便回答道:「那奴婢便遵命就是了。」
子規又說夜間風大,取了件薄披風替鳳涅披了,兩人出門,子規在前,吩咐宮人侍衛們不許驚擾出聲,因此一路悄無聲息地出來,緩緩地往後院而去。
越走,路越是幽靜,行過那搭在水面的窄小橋路之時,子規望著橋底下泛著月光的湖水,忍不住握住鳳涅的手。
鳳涅察覺他的手勁變大,便看他一眼,子規道:「娘娘小心。」
鳳涅點頭,低頭望著腳下,被他牽引著,小心翼翼地踩著往前,終於過了這段,才鬆了口氣,笑道:「好刺激啊。」
月光下,那容顏笑得很是動人,是少見的開懷之態。
子規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兩人往前,將到了白日暫時歇息的所在,見週遭無人,鳳涅便道:「你覺不覺得,這裡有些陰森?」
子規道:「娘娘覺得冷麼?不如早些回去。」
鳳涅搖搖頭,走到那塊岩石前,伸手摸一摸,又去看夜色裡黑幽幽地屋宇,道:「你陪我往前再走一走。」
子規雙眉一皺,卻也不曾反對。
夜風吹拂,花樹搖晃,暗影重重,子規四處打量,警惕萬分。
鳳涅卻閒適許多,漸漸地走過那一段夾道花樹,眼前豁然開朗,見是一方開闊庭院,前頭幾排房屋。
鳳涅站定腳,道:「曲徑通幽處……卻不料此處柳暗花明又一村。」
子規道:「娘娘昔日便是住在此處的?」
鳳涅定定地望著前頭景物,一樹一花,一石一木:「是啊……」
子規道:「此處……當真冷清的很,娘娘那時候年紀該很小吧。」
鳳涅一怔,而後苦笑道:「是啊,爹不疼娘不愛又寄人籬下,那麼小的孩子就在這裡住著……」就算是悄無聲息地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一頓之下又笑道:「噯,你看,本宮能夠活到現在,委實不容易啊。」
子規卻覺得這略帶嘲弄的話裡有幾分心酸,就道:「可娘娘如今是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見早時候受點苦,是為了以後享福來的。」
鳳涅看他一眼:「享福?……希望,是這樣吧。」
子規聽她的聲音裡有一份落寞,並不是真心認同自己的。他便忍不住回想起當初在冷宮接旨,聖旨說讓皇后重回鳳儀宮之時,當時她的臉上,也便是一份落寞,帶點無奈的神情。
鳳涅往前走了數步,院落裡頭有許多石子鋪地,走上去沙沙作響,鳳涅走了幾步,停下來看看頭頂那輪月,忽然問道:「子規,你相不相信前生今世……」
子規道:「娘娘為何這樣問?」
鳳涅目視週遭,思忖著,低聲道:「比如……有時候你去一個地方,在此之前你分明都沒有去過,但是心裡頭卻覺得熟悉,就好像不知何時去過一般。」
子規呆了呆,道:「這個……好似是有的。」
鳳涅笑道:「是啊,有人說……這樣的地方,是你的魂兒曾經去過的,或者是做夢之間,或者……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有這麼一說。」
子規想了想,無奈說道:「娘娘,奴婢覺得這個時候說這些……有些……有些……」
夜風吹拂,週遭寂靜無聲,黑乎乎的屋宇,閃動的樹枝,孤零零的月光,再提什麼「魂兒」「做夢」,這氣氛簡直……
鳳涅會意,不由噗嗤一笑,剛要再說話,子規神色忽地一變,喝道:「誰在哪裡?」
鳳涅順著他的喝聲轉頭,卻見在身後不遠處,花樹之外,有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站著。
子規如臨大敵,即刻擋在鳳涅身前,一瞬間他掃過鳳涅的臉,卻見皇后神色自若,絲毫沒有意外或者驚懼的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到今天jj猛烈地抽搐,恨得人想把它宮了~~~~~
這章肥一點,稍微補償昨天的份兒,摸摸,慢慢看=3=
(崩潰啊,發了的文又抽回存稿箱是咋樣(#‵′)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