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驚魂甫定,發了足有半個小時呆才緩過來。我扶爺爺在髒的不像樣子的條凳上坐下,爺爺很有耐心的等老頭兒冷靜下來,老頭兒戰戰兢兢的說:「你——你——你真的是縣城的楊二先生?」
爺爺點點頭:「如假包換,我一個快進黃土的人,犯不上跟你說假話。」
「那李半仙兒出來了,又是怎麼——怎麼——回事兒?」
爺爺說:「昨晚我見過他,他渾身爛的不像樣子,四處流膿,把頭抱在懷裡,成了個無頭惡鬼。」
老頭兒聽的渾身發抖,從他眼神裡看,爺爺的話已經說服他了。他長歎了口氣,講了李半仙兒死之前的一宗奇事。
這老頭兒大名叫李二蛋,李半仙兒出事前,他還算是李半仙兒的鄰居。李家祖上一直住在村中心的大宅院裡,青磚黑瓦門廊閣樓氣派非凡,李家又樂善好施,李二蛋祖上代代都是貧農,常常一家餓到吃不飽飯,都受益於李半仙兒的接濟。在李二蛋心底,李半仙兒是他們家祖祖輩輩的大恩人。
李半仙兒活著的最後幾年,就不怎麼給人看風水相地了,只在家遛鳥為樂,那時抗戰已經勝利,國共內戰打的不可開交。李半仙兒是世外高人,對這種政治鬥爭沒什麼興趣,在李公塔村深居簡出,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
只是有一天晚上,李公塔村來了許多扛槍的兵,當兵的把李家大宅圍起來搜查,還把包括李二蛋在內的鄰居抓到縣政府去盤問。
從盤問人的嘴裡知道,李半仙兒居然在前一晚的半夜把他賢惠的老婆給殺了,而且殺人的手段極其殘忍,他一共隔了他老婆五十多刀,刀刀入骨,就這麼把這位跟他年齡隔了近二十歲的漂亮老婆給虐殺了。而且手段聳人聽聞。
直到行刑的那天,李半仙兒對殺人事實供認不諱,卻始終不肯說出殺人動機。要不是李半仙兒自己承認,十里八鄉沒人敢相信李半仙兒殺妻的事實,這件事在當時引起巨大轟動,我爺爺要不是身在外地,一定知道這件事。
聽說李半仙兒的娘家在濟城乃至省城,都相當有地位,再加上事情非常惡劣,縣裡直接將李半仙兒判了死刑。民國末年都施行槍斃了,為了懲罰李半仙兒的惡劣行為,縣裡決定對李半仙兒行砍頭刑。
老頭兒說到這裡,沉默了,我爺爺遞給他一支煙,兩老頭兒坐老屋門檻邊上抽起了悶煙。老頭兒說:「多好的人啊,怎麼就做出這等邪**兒來呢,後來聽鄉里傳言,李半仙兒一生洩露的天機多,遭了報應才幹出這種事情出來。到死我都認李半仙兒是好人。」
「那——李半仙兒死後被人鎮住,又是怎麼回事?」爺爺狐疑道。
老頭兒抽煙的手抖了抖,憋了很久才說:「反正我都半個身子骨埋土裡了,也不妨直說,說了我也對的起自己良心。」
李半仙兒死後不久,李公塔村就開始出怪事,先是半夜偌大個村子嬰兒一起嚎哭,怎麼哄都止不住。後來村裡有人得怪病,縣城裡老大夫和西醫都查不出來病因,病人夜裡經常說胡話,說自己是李半仙兒轉世。就連村口水井裡,經常打起來的水都是紅色的,像裡面有人血,十分可怕。
農村人多半信這個,再加上李半仙兒才死不久,殺老婆又殺的蹊蹺,種種跡象表面,這些怪事是李半仙的鬼魂在作祟。
村裡牽頭人就去省城請了名厲害的風水先生,這風水先生掘開李半仙兒的墳墓,挖出屍體,將屍體拋入滾燙的開水裡煮了一天一夜,直煮的皮開肉綻才送到遠處一座山上埋掉。那風水先生說,李半仙兒死後成了煞鬼,不用這種方法鎮不住他。
李公塔附近十里八鄉,不知多少人受過李半仙兒的好處,李公塔村更是沒一戶人家例外,李半仙兒幾乎是全村人的恩人。可是這些人受過再大的恩,也禁不住那風水先生一頓嚇。村裡怪事又多,村民們一商量,認為李半仙兒已經死了,可我們這些人還得活著,不能讓他這麼鬧下去,於是一致同意風水先生挖墳煮屍的做法。
老頭兒說到這裡,突然從條凳上滑下去跪在門檻上,沖遠處的大山磕頭如搗蒜,聲嘶力竭的哭喊著:「李半仙兒——李大恩人——我李二蛋——我們整個李公塔村村民對不住你呀——我們對不住你——」
老頭兒悲從中來,幾乎就要磕死過去,令人動容。
我爺爺歎氣道:「真是好人不長命啊!」
李二蛋老頭兒顫聲道:「李公塔村的村民個個該死,我李二蛋卻應罪該萬死,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爺爺不解,我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李二蛋老頭兒說:「村裡人不知道,我卻很清楚,這省城請來的風水先生我以前見過。那是出事前的一個晚上,李半仙兒去了縣城,我半夜起來小解,親眼看到李半仙兒的老婆送那風水先生出門。這種事鄉里人一看就明白,李半仙兒的老婆有了姦夫。我猜李半仙兒殺妻,定是撞破了這對姦夫淫婦,李半仙兒是血性漢子,一怒之下便殺了他老婆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們很奇怪,官府審案的時候,李二蛋為什麼不說出來。如果李半仙兒殺妻有因,即使判了死刑,也不會遭這麼惡毒的刑罰。
說到這裡,李二蛋老淚縱橫:「我要是敢說出來,李半仙兒就可免於一死。可當時村裡傳言,李半仙兒老婆家財大勢大,娘家存心要至李半仙兒於死地,誰擋殺誰,老頭子我經不住嚇······只能虧了良心!」
「村裡人全是出於自保心理,早忘了李半仙兒對我們的大恩大德,在官府面前說了許多壞話,這是我們的罪!」
李二蛋老頭兒一把鼻涕一把淚,亂七八糟說了很多,一直懺悔自己的罪孽,顛三倒四都是重複之前說的話,說到後來,幾乎是神經錯亂,竟然拿頭撞牆,直撞得皮開肉綻滿頭流血。我跟爺爺嚇了一大跳,爺爺急忙讓我拖住老頭兒,再這麼撞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別看這老頭兒瘦得皮包骨,彷彿隨時都會撒手人寰,勁卻特別大,我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好青年,竟然拖不住他。我很吃驚,老頭兒把我甩了個屁股蹲兒,還沒等我爬起來,又以頭撞牆,那血流的跟淌水似的,流了一地。
爺爺突然驚道:「不對——」
血不但濺了一牆,還淌了一地。李二蛋家是泥土地面,跟被伊拉克炸過似的,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李二蛋流的血竟然淌滿了好幾個小泥坑。整個場面特別的血腥,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噁心的濃腥味。李二蛋雙眼翻白,表情猙獰的不像正常人。我突然明白過來,如果是正常人,再悔恨也不至於這樣自虐。這甚至都不算是自虐,而是最痛苦血腥的自殺。
爺爺說:「人絕對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我心裡一動,脫口而出:「是鬼?」
爺爺沒說話,只是歎了口氣,眼睜睜看著李二蛋撞的頭蓋骨碎成一團渣子,人跟橡皮泥似的軟在地上。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淌滿了濃稠的血液,一半斑駁灰白牆皮濺滿了血跡,這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血腥的場面,我幾乎要吐過去。
我看到爺爺渾身發抖,他仰頭四望,彷彿在用目光步驟李半仙兒的鬼魂。正午的陽光穿過半掩的爛木門射進破舊的泥土屋,屋子深處依舊光線暗淡,只能隱約看到破舊的桌椅和通向廚房的木門虛掩,一切事物上都透著一股怪異的黑暗。這間屋子是村裡的老屋,少說有百年歷史,屋子四壁殘破灰白,充滿歷史的味道,我彷彿在某個角落看到有人黑暗中走動,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爺爺突然高聲叫道:「老李——老李——我來晚了,你出事兒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咱們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總不至於讓你死的這麼慘,死後還不得安生,讓人下了七星連煞,連做鬼都要坐風水牢,你讓我於心何忍啊!!!」
我大驚,爺爺還從來沒這麼激動過,我擔心爺爺也像李二蛋似的,忍不住擋在爺爺面前。爺爺衝著屋子裡最黑暗的地方大喊大叫,彷彿在跟人說話,我心裡一陣發冷,難道這大白天的還能鬧鬼不成?
我後來才知道,當時我的這一疑問完全是外行。其實白天最容易見鬼的,就是正午時分,正午正是陽光高照一天陽氣最省的時候,所謂物極必反,陽氣最盛的時候,恰是陽氣走下坡路陰氣走上坡路的時候,這個時候陰陽中間會裂開一條縫隙,而陰物會藉機溜出來現出原形。當然,這是我後來才明白過來的。
爺爺的叫聲淒厲絕望,一直傳到很遠,驚飛一樹野鳥。李二蛋老頭兒的屍體招來一群蒼蠅,蒼蠅在屍體和血泊上停留良久,我很害怕,一方面是李二蛋死的情景太過淒慘驚悚,我對藏在黑暗中的東西充滿畏懼;另一方面,我更擔心老頭兒莫名其妙死了,我們怎麼交代,跟警察說是鬼上身自殺的,估計警察立刻送我們去精神病院。
爺爺好半天才冷靜下來,他在屋子裡找到一隻蒲扇驅趕蒼蠅,不讓蒼蠅侮辱屍體,又讓我用手機打電話報警,我舉著手機猶豫不決。人真的不是我們殺的,可我們又沒錄下當時情景,在警察面前也說不清楚呀。與其自投羅網,不如走為上策,反正打從進村就沒人見過我們,我們也好脫身。
爺爺拒絕了我的提議,說:「一切陰邪之事,最忌公開暴露,暴露了,陰邪就不能再稱之為陰邪了。咱們如果就這麼跑了,不但李半仙兒不會放過我們,就算李二蛋,也會一直跟著我們,不勝其煩。你先報警,由我來跟警察說明情況。」
我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110電話,再大大不過命案,110接警後,接線員無比嚴肅的讓我們呆在原地不要走動,她們會以最快速度過來。
爺爺坐在門檻上,呆望了李二蛋的屍體很久,突然說:「孩子,你信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