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親王聽到米公公的提醒,回過些許神來,想起已經一年多不曾見過繼福晉了,她有些變化也是正常的。只是,就算再瘦,也不能瘦得完全脫了形吧!王府裡的好方小說西一直沒斷過她的,吃的,喝的,用的,仍然是福晉的例呀,怎麼倒像那快餓死的人似的?
莊親王抬頭看一眼站在他桌前不遠處的繼福晉,卻見茶水沖開了她臉上的胭脂與青黛,暈得那張臉黑的紅的白的混在了一起,如同一張衝著他不停變化的鬼面……
莊親王反射性往後一躲,後背重重撞在了椅背上,他轉開視線,狠狠吸著氣,米公公的手很切實地揉著他的胸口,才能讓他確定,這不是噩夢!
所幸,今年借口她病了沒帶著她去祭拜祖宗,要不,豈非把祖宗們也要嚇壞了?
所幸,沒讓別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要不,莊親王府的臉面豈非要丟光了!
她這幅樣子,別人見了是不是會以為他這個堂堂親王虐待妻室?……
郝嬤嬤自打進了書房就縮在一邊不敢動彈,這一年時光,她吃了無數的教訓,繼福晉脾氣越來越不好,有時,大一點兒的聲音吵著她,郝嬤嬤都要挨她一頓狠掐,因此,她總是盡最大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只要守著繼福晉,郝嬤嬤就恨不能把自己縮沒了,讓繼福晉再也找不著她才好,可惜,繼福晉一有事就找她……
繼福晉被熱茶燙得不行,又開始一個勁兒叫郝嬤嬤,郝嬤嬤聽到叫她只能上去扶著繼福晉替她收拾乾淨頭臉。沒有化妝的繼福晉沒比剛才更嚇人,只是,莊親王看到脂粉下那張臉時,仍然忍不住倒吸口氣,繼福晉那張臉,著實已經不能再見人了:被熱茶燙得有些發紅的額頭下,青黛被擦掉後,露出稀疏的眉毛;深凹的眼眶下是無神的雙眼;無肉的雙頰呈現出一種死灰之色;唇上的脂紅沒了,薄薄的唇蒼白無一絲血色;骨架子上掛著一件兒空蕩蕩的旗裝被一邊的郝嬤嬤扶著,彷彿隨時都會倒下散架的樣子……
莊親王的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一邊的郝嬤嬤身上,找回一些見著人的慶幸感。
「郝嬤嬤,你怎麼把繼福晉扶出來了?」這樣子,怎麼能出來見人?
「回王爺,福晉說許久不曾見您,又聽說貝勒爺一家不曾來請安,怕您寂寞孤冷,來陪您說說話兒。」她是奴才,主子吩咐,她當然只能聽令行事啦。
莊親王的眉狠狠地跳了跳,如果先前還只是寂寞孤冷,此時已變作驚懼難當,汗濕重衣了。
「郝嬤嬤,你們繼福晉身子不好,就在房裡好好養著,以後本王沒有吩咐,不可在外走動,以免影響她養病。」還是別讓她出來嚇人了!以後萬一幾個孫兒來請安時見著,豈非要嚇壞了?
不免又想起沒出京前,孩子們曾提過,繼室屋裡光線很暗,他們去請安時繼室背著光線坐著,孩子們會連繼室的模樣都看不太清楚。他還道繼室現在每次都早早放了兒媳婦出來是心境變好了,卻原來,是她自知模樣不能見人嗎?既知自己現在的模樣,還要嚇他,繼室這是故意的?她這是怨恨他?她生下那麼個禍胎,他沒處置了她便是念在多年的夫妻之情上,已是很寬大了,繼室憑什麼怨恨?他能與別的女人生下兩個健康的女兒,一個健康的兒子,為什麼她卻生下一個那樣的?原因明顯出在她的身上,老天是要罰她!也是警示他!
繼福晉此時已知道自己有些不妥,王爺根本不看她,先前她以為的迷戀,原來全是驚懼,繼福晉回想先前梳妝時,鏡中的她是什麼模樣?她記得明明眼大嘴小,很有她年青時的神韻呀……
恍惚著被扶回房,繼福晉讓郝嬤嬤把鏡子拿到外廳來,她要仔細看看自己的模樣。郝嬤嬤猶豫半天,直到繼福晉站在門口叫罵她才在繼福晉面前擺了張小几,之後回梳妝台搬了鏡台小心放在几上。
繼福晉慢慢湊近玻璃鏡,卻被那裡面映出的容顏狠狠嚇了一跳,她尖叫著狠狠把鏡台連著小几一下推倒在地,縮成一團跌坐在門前——那是她嗎?那分明是一個六七十的老婦,不,那分明是個女鬼!
繼福晉尖利地嚎叫:「郝嬤嬤,我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女人,沒有如花的容貌,還怎麼能勾動男人的心?
她成了這幅樣子,這一年多的忍辱負重,還有什麼價值?
這樣的她,怎麼讓王爺回心轉意?怎麼哄著王爺如以前一樣寵她信她?怎麼能讓那個她憎恨的女人痛苦?
郝嬤嬤看著那破碎的梳妝鏡,慶幸著自己的先見之明,如果,她沒有先搬一把小几放在那兒而是自己舉著鏡子,她一定會被破碎的鏡片劃傷,以後,她的男人就再也不會看她一眼了。看著繼福晉的模樣,郝嬤嬤深深地慶幸著自己現在的健康。
聽到繼福晉的尖叫聲,郝嬤嬤反射般打了個哆嗦,明知說出來未必討得了好,卻不敢不說。斟酌半天,趕在繼福晉第二聲尖叫前郝嬤嬤輕聲回道:「福晉,您自打懷孕產子後傷了身子,就一直沒有補回來,你平日飯量未減,可這身上的肉卻一點兒一點兒掉了下去,日漸消瘦,您平日在房內不願開窗,後來,慢慢的連陽光也不太願意見到,奴才們只能幫您掛上薄簾子,後來簾子越來越厚,您見的光就更少了,這臉色就越來越蒼白。」
繼福晉平日或躺著或坐著,目光呆滯,喃喃著自語,別的嬤嬤基本上已經不太願意接近她了。只有郝嬤嬤,因得繼福晉信任,卻是想逃也無處逃的,好在,這段兒時間她從繼福晉手裡又掏出好些方小說西,這罪受得也算值。
「我變成這般模樣,你怎麼不告訴我?」繼福晉拿起一個方小說西就往郝嬤嬤那兒砸。
郝嬤嬤不敢躲,由著那個擺設砸在自己身上:「福晉,奴才說了,說您現在瘦了,還是等等養好身子再去王爺那兒!」
繼福晉恍惚著想起,當時她還笑道:瘦了好,那樣才能讓王爺心疼。
王爺心疼沒心疼繼福晉不知道。只是,她自己看到那鏡裡的面容,實在是覺得心寒、心驚。
「郝嬤嬤,讓廚房裡多做吃的,多做補身子的,本福晉要把這瘦下去的補回來!」繼福晉有些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她不能就這樣認輸,她只是瘦了,瘦得變了形而已,只要她補回來,只要她把那消減下去的肉補回來,她就還有希望……
郝嬤嬤急步退了下去,也不扶繼福晉回屋,此時的繼福晉,誰上去誰倒霉。
吩咐廚房多做些好菜送到繼福晉房裡,郝嬤嬤歎口氣,繼福晉要想再恢復原來的樣子是不可能了。她身上像有個無底洞,吃什麼都不管用。這一年多,郝嬤嬤就陪在她身邊,豈會不知道。只是,繼福晉再落魄也是主子,她這個奴才卻不必多言語,只須聽令行事就成。
莊親王不知道繼福晉回房後正準備大吃特吃,吃回一身白嫩的肉來。他坐在書房時,覺得有些冷,自打那個假胎落地後,他本就有些不定的心神此時更不安寧了。
一個人,一年間能變成那般模樣嗎?又不是那無著落的逃難災民,沒有吃用的,繼福晉是怎麼在一年間變成一個骷髏架子頂著張人皮模樣的?這是人力能辦到的嗎?恍惚間莊親王覺得整個王府因為繼福晉的出現,突然變得鬼氣森森起來——行走無聲低頭垂肩的奴才、飄飄悠悠女鬼一般的繼室、空空蕩蕩特別曠寂的王府……
「米海,著人把離懷柔最近的莊子收拾出來,明兒咱們去莊子上住。不,現在就去,你著人先去懷柔知會你們貝勒爺一聲,讓他把孩子們帶過來,本王要看孫子。」莊親王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他立馬從座位上站起來,快步往書房外走去,這兒,他一刻鐘也呆不下去了。
米公公無法,拎了一個小太監,匆匆吩咐他留下來收拾一些要用的方小說西隨後趕到,自己緊跑著去追趕王爺,現在,外面的車轎都未準備呢,王爺便是一時半刻的都等不得了嗎?
莊親王想直接住到懷柔去,和兒子孫兒們一起過日子。可是,懷柔已出了他無旨能到的範圍。皇帝又南巡去了,便是他想請旨,也得等皇帝回來再說。因此,他只能到離懷柔最近的莊子去。這樣,兒子和孫子來看他也近。他準備在那兒住久一點兒。一直住到皇帝回京!
可憐的莊親王,被自己的繼室嚇得連王府也不敢呆,就這樣匆匆出了內城。
玉兒一家子接到王府小太監的報信,急急趕到離他們所住之處約十公里左右的一個莊子。
莊親王站在莊子門口,看著四個白嫩紅潤的孫兒孫女下了馬車,笑鬧著小跑著圍過來。
「瑪法,您身子好嗎?」
「瑪法,您怎麼不去我們那兒一起住?」
「瑪法,孫兒想您了。」
「瑪法,抱!」
雅爾哈齊輕咳一聲:「給瑪法見禮了沒有?」
四個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拽著莊親王衣襟要往他懷裡爬的弘英趕緊鬆開了手。
「孫兒弘普……」弘普跪了下去。
「孫女惠容……」惠容跪了下去。
「孫兒弘芝……」弘芝跪了下去。
「孫兒弘英……」弘英跪了下去。
四個孩子齊聲道:「……請瑪法安,瑪法福壽安康。」
「好,孫兒們好乖,瑪法安,瑪法安!」
莊親王含著淚,把磕罷頭的孩子們一個一個親手從地上抱了起來,這是他的孫兒孫女,他的血脈,他的後嗣,健康,聰敏,活潑,懂事,有規矩。聽著孫兒孫女的笑聲,說話聲,莊親王覺得一直僵冷的身子變暖和了。
玉兒與雅爾哈齊目光一對,莊親王的聲音聽著怎麼在抖?
兩人見莊親只顧著幾個孫輩,也不搭理兩人,便站著等了等,莊親王把四個孩子的頭都摸了摸後,才抬頭看兩人,不等兩人說話,一揮手,「進莊子再行禮吧。」
進了莊子,跪在小太監擺好的墊子上,夫妻倆給莊親王磕罷頭,請完安,莊親王叫了他們起來。
「阿瑪哈,你這精神看著不太好,是晚上睡得不太好嗎?」
莊親王衝著弘英弘芝招招手,兩個孩子走了過去,莊親王一邊膝上一個,把他們放在腿上。
「還好,就是覺著你們許久沒回王府,王府空蕩蕩的,就來順義的莊子住住,離著你們現在那兒近,孩子們也能常來我這兒。」
莊親王對於兒媳的細心已經很習慣了,但凡他有點兒不舒服,就沒一次逃過兒媳的眼睛的。想著自己聽了繼室的,把孝順貼心的兒媳、乖巧的孫兒孫女、日益穩重的兒子攆出了王府,莊親王的心一陣陣兒發痛,他怎麼就聽了那個女人的話了呢?有了這麼許多好孫子,怎麼還只是想著要個嫡子?這些孫兒孫女也是嫡出的不是嗎?是鬼迷了心竅?還是被驚喜沖昏了頭腦?或者是被繼室描繪的健康的嫡子蒙住了眼睛?他居然就這樣讓兒子一家搬出了王府,只給了一座四合院!別家庶子分家是沒法子,可他的王府可算是京中王府裡最大的了,又只有這一個兒子,他怎麼就聽信了繼室的,相信兒子一家會謀害嫡子呢?莊親王的眼神有些飄忽,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嫡長子,所以一直以來就看不起庶子?哪怕自己僅有這一個兒子,仍然覺得他身份不夠,盼著有一個嫡出的兒子。繼室也是明白他的心思的吧,所以才能句句直擊他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