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風終於還是中了毒。
千招之中,大雨傾盆,他身形飄忽,法通無法下毒。
三十餘顆念珠擊中的是他的白衣,他的人已在念珠臨體前脫離,他沒有中毒。
但是……現在,他終於還是中毒了。
望著被雷電與劍氣劈成兩半的法通和尚,謝長風有種說不出的哀傷來。人與人之間,難道真的就不能和平相處?世間的弱肉強食,何年何月才得以改變?人性啊!念及此處的謝長風,實在是不知說什麼好。夜未央的話極有道理「以萬物為芻狗」。世間的規則也許本來就是這樣,但,謝長風一直在逃避這個規則。
當一切避無可避的時候,謝長風不可能手舉「仁義」的大旗,向人搖尾乞憐。那麼,他只有無奈地拔出長劍,要將著蒼穹刺破。
逝者已已,恩怨俱歸塵土。看著親手為法通壘築的土丘,謝長風感到一種肅穆與空靈。《哀郢》上說「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法通縱橫江湖百年,卻終究不過是一杯(換手旁)黃土,連故鄉也不可返。爾今汝死吾收葬,未卜吾身何ri喪。汝死尚有吾草葬,他年葬吾知是誰?
江湖子弟江湖老。也許他年自己葬骨荒丘,對淒清月,有昭佳相吊,已是萬幸。最可能的卻是棄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路人指點間,又怎知道今日白骨,原是昨昔斯人名動天下,風流人仰?
思緒悠悠流轉,他佇立於瀟瀟夜雨,竟忘了歲月幾何,天地長長。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大雨早止,天邊魚肚泛白。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這白衣少年的臉上,有晶瑩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華來。卻無人知曉那水珠是昨夜雷雨,還是其人感動之淚。
謝長風心念剎那間活躍過來,一頓足,意念帶動真氣流轉,便要掠起。
一種鑽心刺痛同時遊走全身經脈,真氣散亂而不可聚!
啊!他大吃了一驚!想起法通死前詭異一笑,他遍體涼透。自己終究還是著了他的道。他的屍體上沒有毒,這點自己是查清楚了的。但……他原來早將一種藥粉遍佈空中,為雨水所沖,陷入地底。他屍體上留有另一種藥粉。自己埋葬他時……二毒復合。
無憂散!天下至毒無憂散!
天下間最可怕的毒藥不是讓你剎那間毒發身亡,而是讓你內力全失。最可怕的也不是真的讓你全失,而是讓你有力無處使。簡單來說,無憂散能封閉你的真氣。……誰也不知道藥效時間,只是江湖傳說曾有人數十年未解。
縱橫天下的英雄,忽然之間,內力全失,這樣的毒,如果不算至毒,那什麼才是至毒?
謝長風卻知道這不算至毒。
至毒莫過人心。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即便是無憂散,也有跡可尋,但人心呢?
法通利用自己的同情心,對自己下了毒。可悲的卻是,謝長風同情的正是要殺害自己的人。
他甚至沒有用可以讓謝長風瞬間斃命的毒藥,而是讓謝長風失去武功。
失去武功,對謝長風來說,意味著什麼?
※※※
「吳大哥,這位沒有……你師弟?」申蘭在這二人聊了兩個時辰之後,終於第一次插口了。
「小蘭啊!是莫游!莫可名狀,神思亂游。就是這個莫游了!」吳飛泓更正道。他看申蘭一臉迷惑之態,忙跟著解釋道:「他叫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腦子幼年時候受了點刺激,有些……那個了……你明白?……明白就好……他還老亂說話。」
「……」申蘭半晌無語,最後低聲道,「他腦子有病,你還和他投機地聊了兩個時辰?」對牛彈琴這種事如過出自慈悲的少林知愚和尚,還可以理解,但……吳大哥什麼時候有這愛好了?
「……蘭嫂子,你是怎麼被飛泓師兄騙到手的?」莫游就是莫游,語出驚人。要不是剛才吳飛泓已經很明白的解釋過這傢伙腦子有病,申蘭一定會被他嚇著。
「其實……是我把你師兄給騙了……」申蘭覺得莫游很可憐,於是告訴他實話。
這兩句對答,把旁邊完全不知道事情真相的柳風二女聽得面面相覷。
「不是吧?以吳師兄如此淺薄的智慧,居然值得蘭嫂子你這樣的美人去騙他?」莫游張大了嘴。
「其實……吳大哥智慧確實淺了些,也許苯得如豬。」申蘭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覺得這樣貶低吳飛泓,或許能安慰安慰這位師弟。
「嫂子!你沒弄錯吧?你怎麼可以把師兄和豬相提並論?」莫游一臉的驚訝,「你這簡直是侮辱豬嘛!」
空氣中充滿了異樣的味道!也許是火藥味。申蘭先是想哭,然後想揍人,接著……有人就遭殃了!
這師兄弟二人,一人說對方腦子有病,另一人說對方其蠢勝豬。申蘭還在旁邊極富同情心地安慰某人,那麼……被愚弄的,真正如豬的……自然是……
事情終於在圍觀人數呈幾何級數增長的可怕趨勢中,宣告結束。莫游鼻青臉腫地望著申蘭,滿臉的無辜。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怎麼著,也該打那個在一旁偷笑也不專業的始作俑者吧?
回到梅莊的時候,申蘭是這樣解釋的:「我本來也是要揍吳大哥的,但是……師弟你也知道吳大哥在江湖上的名聲現在太響亮了!這樣當街一揍,他自然聲明掃地啊。這卻是小事!」
乖乖!視名聲勝過性命的江湖大俠名聲掃地還是小事?這位師嫂果然非常人!莫游遇到此樣事情,只能瘋狂點頭。
「重要的是……他沒了名聲,自然不能在江湖上混了,那嫂子我就不能名正言順地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啊?小游啊!你要理解嫂子的苦心啊!」申蘭語重心長地對莫游道。
「但……但……難道嫂子當時就不可以不揍人嗎?」莫游委屈道。
「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申蘭搖頭晃腦道,「子昂公當年的苦楚,就與剛才嫂子在街上的苦衷一樣啊!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莫游搔了搔頭,終於道。但事實的真相是,很多年以後,莫游依然沒搞懂申大小姐的苦衷到底和陳子昂有什麼關係。
旁邊的某人卻掩嘴狂笑。柳凝絮更是對風疏影說:「飛泓的師門都是這樣人物,難怪中原淪於金人之手。」後者愕然。
※※※
謝長風想笑,大聲地笑,於是他笑了。但,接著他又想哭,於是他有大聲地哭了。
世間最毒的毒藥並不是四川唐門的三寸斷腸,或七步追魂,也不是苗疆萬蠱教的穿心蠱,卻是無憂散。
「無憂,無憂,一中無憂,終生無憂。」這是武林故老相傳的一首歌訣。既中無憂,功力全失,永遠無法與人爭鬥,自是無憂。
三百年前,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無憂散人念及天下殺伐不斷,悲天憫人之心大動,苦思了十日夜,終於創出這種能讓人內力全消的無憂散來。一個要與世無爭的高人,創出這種藥來不過是本著息止干戈之意。試想若能將此藥喂與奸惡之人服下,既可不傷其性命,又可收兵咸陽,何樂而不為?
水能載舟,亦可覆舟。不論如何書香傳家,也不可保證不出屠夫之流。這藥方後為其不肖弟子所獲,自此流毒江湖。武林中人一聽無憂二字,立時色變。
須知一個人武功低些,勤學苦練,總有提高之日。但一旦中得無憂散,也許終生無法運使真氣。你的仇家自可找人門來。即便無仇家,也無人譏笑於你,這一生你還能叱吒風雲嗎?對於一個高高在上的武林高手,忽然之間,內息全無,昨日榮光不再,江湖尊重不在……比死是不是更慘?
無憂散沒有解藥。三百年來,中了無憂散的人成千上萬,而終於恢復武功的人不是沒有,但萬人中也只有昔年的天下第一高手葉十一!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謝長風現在要去救一個人。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悲莫悲兮生別離。揚州……二十四橋……也許將成為謝長風生命中最慘痛的回憶。
謝長風你這個混蛋!你難道不知道昭佳在二十橋等你嗎?你這個糊塗蛋,為什麼要去埋一個罪大惡極的賊僧?昭佳!是我錯了。
天!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真的做錯了嗎?賊老天!」謝長風大笑起來。
紹興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謝長風仰天狂笑,神態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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