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州,地處鴨綠江上游,長白山外重鎮,離契丹東京遼陽府不足五百里。唐時,此地為渤海國西京,盛極一時。即便現在,也是個多民族積聚地,契丹人、女真回跋部、高麗人、靺鞨人、漢人雜居一堂,共同生息繁衍。城郭方圓十里,雖然不大,卻是精緻樸素不失繁華。石頭砌的房舍,石板鋪就的馬路。雖沒有雕樓鳳簷,卻另有一番塞外特色。只看那每家商舖前都揚著旌旗,掛著風燈。客人即便談不上熙熙攘攘,卻也算是絡繹不絕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牛馬糞便的味道。
一家冒著騰騰熱氣的酒肆中,肉味正香,烈酒正濃。七個塞北牧民打扮的人,正圍在張桌子前吃著烤羊肉,喝著噴香烈酒。這七人四男三女,除去一對男女居長,餘者皆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儼然像是一家子人。瞧他們一個個憨厚老實,帶的包裹卻是奇形怪狀,似乎藏著什麼秘密。
時至晌午,忽聞街上傳來金鑼開道,烈馬嘶鳴聲,只見一支隊伍遠遠開來。當先一騎坐著個虯髯勁裝大漢,燕額豹首,環目虎鬚,看上去十分剽悍。馬後跟著兩個鳴鑼開道的嘍囉,後面是六名持刀武士,再後面跟著頂八抬大轎,旁邊伴著兩名身穿藍襖的丫環,轎子後又是六名持刀武士,最後還有名騎馬的彪形大漢。瞧這陣勢,轎中人必然非同凡響。
酒肆中的七人見狀,都不約而同地上了心。那轎子來到酒肆外,只聽轎中傳出一個柔美的女子聲道:「停了,就在這裡吃點東西再走吧!」這聲音雖出自女子之口,但卻嬌柔中帶著股威儀,令人不由生出三分敬意。
那馬上大漢聞言,立刻招呼隊伍停下,跟著滾鞍下馬來到轎子旁抱拳道:「小姐,此店簡陋腌臢,只怕污了您聖潔的腳。」轎中人也不搭話,又吩咐道:「畫眉,扶我下來。」轎旁一名丫環立刻應聲撩開了幔簾,抬轎的武士急忙壓低了轎頭。
只聽得環珮叮咚,一雙金縷鞋便緩緩伸出幔簾,踏在了石板地上,接著一隻柔若扶柳的羊脂玉手伸了出來,腕上套著串瑪瑙珠子。畫眉急忙攙住玉手,扶著位妙齡少女低頭走了出來。但看這少女年約二八,標緻的瓜子臉皎白如玉,兩腮如霞映澄塘。一雙鳳目俏而不媚,眸子明銳不失清靈。櫻桃薄唇艷而不膩,整個儀態嬌美卻不失端莊。正所謂眉帶春色,眼含碧淘,艷若桃李,貴比牡丹。
少女肩披一條狐尾坎肩,身穿紫貂裘襖小褂,裡面裹著身鵝黃緞裙,胸前掛著串蕶苓香念珠,雲鬢盤在只金孔雀上,隆起處穿著支碧綠的翡翠簪。這少女不但氣質高貴,舉止典雅。姍姍走來時,婀娜中自帶著一股迫人的威儀,令人不敢生褻瀆之念。
領頭大漢衝進酒肆,看見裡面有客人,於是大吼道:「此地徵用了,閒雜人等給我滾出去。」有些膽小怕事的食客,見闖進來這麼個虎背熊腰,凶神惡煞的壯漢,早嚇破了膽,唯恐避之不及,又那裡還有心思吃喝。唯有那七個牧民置若罔聞,依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大漢見狀,走過去咆哮道:「你們幾個沒聽到嗎?還不快滾。」說著便想掀桌子,誰知居然掀不動。大漢「咿」了一聲,跟著又加了把力,直弄得雙手和頭頸青筋暴露,卻依舊撼不動桌子分毫。大漢見七人中只有個相貌奇特的男人將肘子放在桌上,正悠閒自得地啃著羊腿,其餘六人皆默默舉碗喝著酒,一副看戲的樣子。大漢心知遭人戲弄,於是便想發作,卻聽身後少女道:「算了,咱們歇歇便走,甭去驚擾別人了。」大漢聞言,只得恨恨地瞪了啃羊腿的青年一眼,接著從旁邊桌底拉出條凳子,自己則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那叫畫眉的丫環對著板凳吹了吹,再從懷裡掏出塊絲巾工整地鋪在上面,這才扶著少女慢慢坐下,嘴裡說道:「小姐,您都快出閣了,放著舒服的日子不過,為何非要來受這份罪呢?」
少女淡淡道:「就是因為快嫁人了,我才要上寒月宮見見師傅。不然,將來恐怕就沒有機會嘍!」寒月宮三字一經吐出,那七個悶頭吃飯的牧民不由為之一震,就好像說到了他們家似的。畫眉接著道:「小姐若是想見師傅,可以派人傳她去中京啊?何必非要自己來嘛!」
「行了,你們不懂。去給我打碗清水來,我渴了。」少女也不想跟丫頭辯駁,自吩咐她們做事去了。畫眉聞言,忙跑回轎子一陣鼓搗,拿出只薄得可以透物的玉碗,用白紗輕輕圍著,然後捧在手心裡跑了回來,朝店家叫道:「給打點水來。」
那店家幾時見過這等高貴的客人,急忙應聲從缸裡搯了勺水,小心翼翼地倒進玉碗裡。畫眉舉著玉碗平在眼前一看,立刻叫道:「不行,這水不夠乾淨,重新打來。」那店家立刻慌了神,哭笑不得道:「這水是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您要說不乾淨,讓小的上哪去給您弄瓊漿玉液啊!」
畫眉厲聲道:「你這水面上漂了點灰塵,肯定是早上打的。我要你現在去打來,耽誤了我家小姐行程,便要你店毀人亡。」
這話剛說完,便聽一聲冷笑,跟著響起個清脆的聲音道:「喲!不就漂了點灰塵麼,這也能叫不乾淨?那試問,天下還有什麼東西是乾淨的?既然這麼怕髒,不吃豈不更省心?又何必為難人家店家呢?」
畫眉聞言一怒,瞪著那七個牧民罵道:「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膽敢在我家小姐面前撒野?」只見那群牧民中,站起個年青女子,嗤笑道:「你家姑奶奶愛說誰說誰,礙著你小騷蹄子什麼事了?」畫眉正待發作,卻聽少女淡淡道:「畫眉,你過來。」畫眉不敢違抗,只得回到少女身邊垂手道:「小姐,她太放肆了。」
少女不怒而威道:「跪下。」畫眉吃了一驚,還待辯駁,少女又說道:「我平時是怎麼教你的。」畫眉不敢忤逆,忙跪了下來,委屈道:「做人要謙遜,謹慎,有禮。強不懼,弱不欺,善不騙、惡不縱。可是小姐,她說話也實在太損了。」
「你最近越來越乖張,看來是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喜鵲,家法伺候。」少女端過玉碗,見碗裡水還算清爽,只是面上漂了點灰塵,於是輕輕抿了一口,跟著不冷不熱地說道。
另一名丫環忙跪求道:「小姐,念在畫眉姐姐是初犯,您就饒她這一回吧!」少女道:「怎麼,你的翅膀也硬了嗎?」喜鵲聞言忙道:「奴婢不敢。」她站起身來,從腰間解下一條花斑蛇皮鞭,照著畫眉臀部抽去。
畫眉一吃痛,當即「啊」地叫了起來,跟著落淚道:「小姐,您罰奴婢不要緊。可您是金枝玉葉,何等尊貴。要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萬一生病,可叫奴婢怎麼向……」少女不等她說完,立刻打斷道:「住口。若再胡言亂語,加罰十鞭。」畫眉不敢再多言,只好忍氣吞聲地受領家法。
十鞭抽畢,少女道:「還不向店家賠罪。」那店家見她如此嚴厲,哪裡敢要賠罪,慌忙搖手道:「不必,不必了。只要小姐您吃好喝好,我這就謝天謝地了。」即便這樣,畫眉還是忍著疼痛,起身朝店家致歉道:「對不起,嚇著您了。」
店家急忙道:「這位姑娘嚴重了。小店僻陋,有什麼招呼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畫眉捂著屁股,低頭退到少女身邊,低聲道:「小姐,奴婢知道錯了。」少女微微一笑,又朝那牧民女青年道:「不好意思,家奴無理,衝撞了姑娘,還請多多見諒。」
畫眉吃了一驚,忙跪下央求道:「小姐,您這不是折殺奴婢嗎?您是何等身份,怎可紆尊降貴,替奴婢給賤民賠不是呢?」少女冷冷道:「你已丟盡了我的臉,還在乎這個?」畫眉唬得目瞪口呆,突然從懷裡掏出把短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少女見狀,伸出玉手一挽,輕輕鬆鬆便將短刀奪在手裡,跟著沉聲道:「夠了。你若想死,我也不攔你,但不要死在人家店裡。」畫眉掩面痛哭,伏地哀號,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見少女露出這手本事,那牧民女青年眼睛一亮,忙還禮道:「妹妹謙虛了。瞧你家風如此嚴謹,一定出生名門,不知如何稱呼?」少女微微一笑,還沒開口,身邊那壯漢卻冷冷道:「你不配問我家小姐姓名。」
少女斜睨了壯漢一眼,淡淡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壯漢聞言一驚,連忙摑了自己兩記耳光,唯唯諾諾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少女不再看那壯漢,轉而朝牧民女青年笑道:「敝姓蕭,單名一個綽字,你也可以叫我燕燕。」
牧民女青年笑道:「蕭燕燕,好可愛的名字。我姓寒,名江。你可以叫我江姐姐。」細看這牧民女青年面貌,雖被劉海和絨冒遮了額頭,卻依舊認得出是那江心月。而餘下六人分別是羅什、花弄影、駱霜華、常笑天、蔣譽和曾晢。
原來自從王懷志大破遼漢聯軍後,群雄見他已無需幫忙,便拿了趙匡胤頒發的嘉獎令,紛紛回原籍官府領賞去了。而江心月一心想著母親的夙願,打算奪回寒月宮,於是返回太歲山與駱霜華商議對策。好在此事得到了羅什、花弄影、蔣譽、曾晢等人的支持,使她信心倍增,決定重返寒月宮。駱霜華見有眾多好手相助,於是同意了這個計劃。
蕭燕燕朝江心月抱拳道:「寒姐姐落落大方,燕燕十分喜歡。你我若是有緣,自然還會相見。不過燕燕還要趕路,就不打擾幾位了。告辭。」江心月遺憾道:「蕭妹妹這就要走麼?咱們初次相見,怎麼也得多聊會不是。」蕭燕燕含笑道:「如果姐姐想與燕燕聊天,往後可到中京蕭府來找我。」
江心月好奇道:「中京那麼大,我怎知蕭府在哪裡?」蕭燕燕道:「中京雖大,但蕭府只有一家,你一問便知。」江心月還想挽留,卻聽羅什道:「妹子,蕭姑娘想來有要事在身,你不要胡鬧了。」江心月聞言,也只好無奈地道:「那好吧!咱們後會有期。」
蕭燕燕見羅什相貌奇特,不由多看了兩眼,跟著問道:「這位先生莫非來至西域?」羅什忙起身施禮道:「維摩羅什,天竺人氏。」蕭燕燕見羅什身材偉岸,目光沉凝,自有種獨特的韻味,心中頓生好感,於是只管拿雙妙目瞧著人家,直看得羅什渾身不自在,幾乎不敢與其正視。
「我看幾位的身份與打扮恐怕並不相符吧?」蕭燕燕自覺有些過分,於是收回目光一掃其餘幾人道。曾晢見身份被識破,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包裹,隨時準備發難。江心月卻嘻嘻一笑,上前跟蕭燕燕附耳道:「妹妹好眼力,其實我們幾個都是馬販子,怕被官府捉拿,所以才這身打扮的。」
蕭燕燕嫣然一笑道:「你們是誰我無心知道,也不想去管。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她說完,又深深地看了羅什一眼,這才姍姍而去。其手下武士並兩個丫頭跟著魚貫而出,不時便起轎鳴鑼而去。
駱霜華皺眉道:「她使的果然是『穿雲手』,不知寒月宮幾時收了這麼個氣派的弟子?」江心月揣測道:「會不會是葉雪瑩近兩年收的?」駱霜華想想在理,於是頷首道:「大概是吧!不過瞧她的身份,絕非一般人物。」常笑天道:「別看她小小年紀,恐怕是個久居上位的棘手人物。」
曾晢起身道:「不如將她擒下,弄個明白。」蔣譽丟了手中的羊腿,抹著嘴巴道:「人家又沒得罪咱們,如此做派,恐有不妥。」羅什道:「不錯,我看這位姑娘貴而不驕,潔身自好,我們沒有必要去得罪她。」
江心月橫了羅什一眼,沒好氣道:「我看有的人見獵心起,春心萌動才是真的。還是曾大哥說得對,只要她與葉雪瑩有關,就是我們的敵人。影兒,你給說句公道話。」
花弄影正在大口吃肉,一直沒功夫說話,此刻見問,還來不及嚥下口裡的食物,便咂巴著小嘴道:「啊!那就抓來問問好嘍!」蔣譽見她滿嘴油污,實在是不像樣,忙拿了塊手帕遞給她。花弄影忙抹了抹嘴,又接著道:「我們只是問問,不傷害她總不會錯的。」
駱霜華道:「既然如此,那咱們跟上去看看再說吧!」眾人計議停當,於是紛紛背起包裹出店而去。曾晢掏了二兩銀子放在桌上,最後一個離開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