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寶和等四人從大理寺出來,溜到一處無人的街角。只見嚴寶和由懷裡取出一疊銀票,得意道:「怎麼樣!這白花花的四千兩銀子不就到手了嗎?」李平道:「早知道咱們埋的是珍寶,隨便拿一件也比這值錢多了。」
小四點頭道:「就是,咱們老爺怎麼也該值個百十萬兩銀子。才給咱們四千兩,他們也太摳門了吧!」紫香道:「算了,一人一千兩,也夠下半輩子享受的了。」
嚴寶和心裡暗自好笑,其實他得了一萬兩銀子,現在卻只拿出四千兩來分,當然是樂得合不攏嘴了。嚴寶和將銀票分給大家,紫香拿著銀票手直顫抖,連眼淚都流了下來。小四拚命地吻著銀票,興奮道:「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銀子,真是激動啊!」李平將銀票緊貼心口放好,臉上掩飾不住興奮之色。
突然,小四雙眼發直,竟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其餘三人大吃一驚,正錯愕間,卻聽見李平一聲慘叫,也跟著倒了下去。紫香嚇得轉身就跑,那知沒走兩步,便被利劍刺中後心,跟著倒在了血泊中。
嚴寶和在慌亂中,陡然看見雙眼赤紅的張常,正用一把血淋淋的劍,抵在自己的咽喉上,不由驚慌失措,面無血色道:「張……張總管,有話好說。你……你先把劍放下,這些銀票全給你,只求你放……放我一條生路。」嚴寶和說著,由懷裡掏出一疊銀票,雙手顫抖著遞給了張常。
張常雙眼殺機暴漲,將銀票捏在手裡,恨恨道:「為了這疊廢紙,你們就可以買主求榮嗎?」他一劍刺入嚴寶和的咽喉,隨即將銀票拋向空中,跟著漠然道:「人連心都沒有了,還要錢做甚?」說著返身而去,只留下了四具僵硬的屍體。
文房四寶由暗處轉了出來,白宣負手冷笑道:「瞧瞧這幾條可憐蟲,拿了錢還沒來得及享受便死了,多冤吶!」石墨嘿嘿笑道:「不過,倒也省得咱們動手了。走吧!」晏淨嗤之以鼻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已有之。」四人相視一笑,便揚長而去。
次日午時,從天牢到刑場的街上,已是人山人海。禁軍列成兩行,擋住了人群,劃出一條狹長的通道。前來為公孫伯送行的人中,有仰慕其威名真心相送的,也有打算報恩的,但更多的卻是看熱鬧或受蠱惑的。
人群中時有寒光閃爍,顯然有不少人身懷利器,欲有作為。蠢蠢欲動的人群,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於是又一隊禁軍趕來維持次序。這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了唐宓、秦風和凌玉環的身影。只見他們隨著人流來到刑場,然後選了處地方靜靜地等候著。
就在臨近刑場的一家酒樓二樓的雅間裡,尤夢盈獨自憑窗而坐,默默地撫弄著手心裡的手絹。她的眼角隱有淚痕,眸子裡也充滿了血絲,應該是才哭過不久。手絹上繡著的「落英」兩字,業已被淚水弄濕。她身旁放著把古琴,看樣子是來給公孫伯送行的。
「篤篤」傳來兩下敲門聲,尤夢盈用手絹抹了抹眼角,冷冷道:「本夫人不是說過了嗎!任何人不得打擾。還不快滾。」誰知房門卻吱嘎一聲被人推開,卻是熊天霸緩步走了進來,在尤夢盈身旁坐下道:「怎麼!連我都不能進來麼?」
尤夢盈淡淡問道:「你來幹嘛?」熊天霸自斟自飲,咂了口酒道:「一來嗎!是陪你送老相好的。二來嗎!也確實想送送這位不錯的對手。畢竟在這世上,能做本座對手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不過此言應在你身上,似乎不太恰當吧!」尤夢盈輕輕一笑,不由揶揄道。
熊天霸不以為然道:「如果說公孫伯是英雄,那熊某便是梟雄。只有英雄才能造就梟雄,並且互相輝映。譬如姜無涯與本座,就是一對宿命冤家。沒有他就沒有我熊天霸,同樣沒有我熊天霸,也不可能有他姜無涯。」
尤夢盈一陣沉默,並不想在此問題上過多閒扯。熊天霸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午時三刻的到來。
江永清、公孫婷和孟飛等人,帶著數百名歸元劍派弟子,跪候在天牢外。午時一到,只見天牢的大門徐徐打開,接著一隊禁軍推著押解公孫伯的囚車,徐徐駛了出來。公孫婷與江永清跪拜道:「爹,您真的要拋下女兒,獨自走嗎?」孟飛等弟子齊呼道:「師父,您不能認罪伏法啊!」
潘美被欽點為監斬官,他見如此多人來送行,生怕出什麼事,於是下令道:「驅散人群,送人犯上刑場。」禁軍頓時與歸元劍派弟子拉扯起來,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公孫伯面色冷峻,沉聲喝道:「男兒大丈夫,哭爹喊娘的,成何體統。你們如果還當老夫是師父,就好好送為師上路吧!不要在這裡胡鬧了。」
公孫婷哭道:「爹,我不是男兒,我不要你死。」公孫伯怒目一瞪,朝江永清喝道:「江永清,你是怎麼當丈夫的?讓自己的女人當街哭泣,成何體統。」
江永清深知岳父脾氣,忙賠罪道:「小婿知錯,還請岳父泰山息怒。」跟著無奈地對公孫婷道:「婷兒,咱們讓岳父大人安靜地走吧!」公孫婷不住搖頭道:「不……爹,您不能就這樣認輸啊!您可是鐵骨錚錚的英雄啊!」
公孫伯仰天一聲長歎,平靜地道:「爹欠人家的,就一定要還。潘大人,送老夫上路吧!」潘美見公孫伯平息了騷亂,於是下令囚車上路,向刑場駛去。
江永清摟著泣不成聲的公孫婷,緊緊跟在囚車後。一干歸元劍派弟子,也默默地跟在囚車後,時不時還能聽見哭泣聲。囚車行不多遠,前方忽然有數十名江湖人物攔住去路,為首一名黑袍壯漢雙手捧著一碗酒,高聲道:「山東群雄,來為老英雄送行了。請盟主滿飲此碗。」
公孫伯抱拳高聲道:「承蒙諸位英雄抬愛,老夫在此謝了。拿酒來。」壯漢將酒捧到囚車前,公孫伯接過一飲而盡,隨後將碗砸碎,並朝壯漢抱了抱拳,便又驅車上路。
誰知走沒多遠,卻不時飛來些瓜皮蔬菜和雞蛋,砸得囚車和公孫伯一片狼藉。人群中時有人罵道:「賣國賊、屠夫、兇手……」孟飛等歸元劍派弟子見狀,一個個怒火仲燒,恨不得衝上去撕碎這些搗亂的人。
公孫伯沒有在意,他知道這是必然的場景。於是囚車就在叫罵和崇敬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下,繼續駛往刑場。囚車走出不到一里地,又有十幾名武林人士攔住了去路,為首一劍客捧著碗酒,舉過頭頂道:「西川各路好漢,特來為盟主餞行。」公孫伯高興道:「公孫伯何德何能,有勞諸位英雄趕來相送了。」
就這樣,公孫伯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前來送行的各路英雄,還是絡繹不絕。快到刑場時,苦海、西門乘風、王懷志等人已經等候在那裡。
江永清扶著傷心欲絕的公孫婷,繞到囚車前。王懷志遞過兩碗酒,兩人接過碗後雙雙跪下,朝公孫伯叩拜道:「爹,孩兒給您老踐行了。」公孫伯欣慰道:「好孩子,你們快起來。為父在臨走前,有一句話留給你們。記住,做人不要苛求太多,但有問心無愧便足矣。好了,拿酒來吧!咱爺仨痛飲一碗。」
「女婿會銘記岳父教誨,您老一路走好。」江永清舉碗磕了個頭,然後與公孫伯一飲而盡。公孫伯又要王懷志給自己斟滿酒,然後朝女兒喚道:「婷兒,你過來,爹有幾句話跟你說。」
公孫婷將碗遞給江永清,走上前握住父親的大手,眼淚汪汪地喚道:「爹。」看著面容憔悴的女兒,公孫伯疼愛地撫著她的秀髮,慈藹道:「乖女兒,爹不能再照顧你了。無論將來你的人生多麼坎坷,爹都希望你能堅強地活下去。有句話叫做『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永清這孩子不錯,你要跟他好好過日子,知道嗎?」
「爹,女兒答應您,一定好好活下去,好好跟永清過日子。可是女兒要是想您了,該怎麼辦吶?」公孫婷唏噓著問道。
公孫伯微微一笑,安慰道:「你想爹的時候,就抬頭看著蒼天吧!爹一定在某朵雲彩上注視著你。你要是想跟爹說話,就到樹下傾訴吧!爹一定在樹上傾聽。」
公孫婷搖頭痛哭道:「爹,您為何這麼死心眼,非要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呢?」公孫伯朝江永清道:「扶她下去吧!不要耽誤了時辰。」江永清上來扶著公孫婷道:「婷兒,咱們走吧!」公孫婷依依不捨,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不放,江永清狠了狠心,硬是將她拉到了一旁。
苦海走上來,將一串佛珠遞給公孫伯,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願師兄往生極樂,早日成佛。師弟為您施法超度。」苦海說完,用手指在一隻金缽中蘸了點清水,隨即彈撒向公孫伯。
公孫伯雙手合十,施禮道:「多謝師弟為愚兄超度。」緊接著,西門乘風、北原蒼茫、王懷志、羅什、孟飛等人紛紛上前與公孫伯道別。公孫伯人各一碗酒,絲毫沒有矯情。
潘美命人打開囚車,公孫伯下車後大步蹬上刑台,顯得不卑不亢。兩名身穿紅色短褂的劊子手大喝道:「還不跪下受刑。」
公孫伯仰天一笑,朗朗道:「老夫生於天地間,俯仰無愧於心。生是站著生,死亦站著死。」他那豪邁氣概,立刻引來一片讚歎聲。有位好漢叫道:「英雄豈能折腰跪死。公孫盟主大仁大義,豈會向爾等鼠輩下跪。」此聲一出,立刻得到千百人的聲援。
凌玉環對秦風道:「你瞧瞧,這才是真英雄大丈夫,那像你這般孱弱不堪。」秦風搖頭道:「英雄蓋世又能如何?還不是抵不住命運的輪迴,最終上了斷頭台。那有我好,不但有美人在懷,還能逍遙自在。」凌玉環聞言,只得白了秦風一眼,便不再說話。
發令官看看日頭,見木樁的倒影已經消失,於是向潘美稟報道:「大人,午時三刻已到。」潘美抓起寫有公孫伯名字的令箭,用紅筆一勾,隨即拋出道:「行刑。」發令官立刻高聲道:「午時三刻已到,對人犯實行腰斬。」
劊子手得令,喝了口烈酒,噴在明晃晃的大刀上,跟著張牙舞爪地跳了段舞,算是祭了天。須臾,劊子手跳完舞,於是朝手心裡吐了口唾沫,隨即舉起屠刀朝公孫伯走去。
誰知「匡啷」一聲響,劊子手剛舉起刀,便被人用飛鏢打掉,人群頓時又騷動起來,只見十數名武林人士衝殺上來,欲強行救走公孫伯。孟飛見有人出手,立刻叫道:「兄弟們,動手。」歸元劍派弟子立馬跟著鬧起來,與禁軍大打出手,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就在這殺聲震天,混亂不堪之際,公孫伯卻忽然高聲道:「諸位英雄先住手,請聽在下一言。」這吼聲宛如虎嘯龍吟,立時震撼了所有人。眾人於是紛紛停下手,向公孫伯望去。
公孫伯抱拳環視一周,毅然道:「人生天地間,總有一死。我公孫伯豈能為一己之私,而連累眾英雄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能得大家如此厚愛,老夫死也無憾了。只是當今天子還需用某項上人頭,成就千秋偉業,一世太平,做臣子的又豈能不捨?還請諸位英雄讓某前往陰曹地府,向閻王討個人情,為大夥保得太平吧!諸位也好留下寶貴性命,替天下蒼生多誅奸佞,替武林同道多謀福祉,如此豈不美哉。」
眾豪傑見公孫伯一心求死,也不好再鬥下去,於是齊聲道:「盟主英雄蓋世,令我輩欽佩。您的遺願,天下英雄自當遵守。望盟主一路走好。」說著紛紛作揖而退。發令官平復了心情,再次下令道:「行刑。」
便在這時,從刑場旁的一座酒樓裡,忽然飄出了動人心魄的琴聲。這琴聲淒美溫婉,似乎有道不盡的綿綿情意,如此淒淒艾艾縈繞在刑場上,不覺助長了眾人心中的悲涼。
「好淒婉的琴聲。」公孫伯讚歎了一聲,隨即朝劊子手叫道:「別手軟,給老夫來個痛快。」劊子手很欽佩公孫伯的豪氣,應道:「您老只管放心,咱幹這行已有十多年,手腳可利索著呢!」言訖,又舉起了雪亮的屠刀。
哪知就在其正要砍下時,卻猛聽得一人高呼道:「大英雄豈可獨自上路。」隨著話聲,只見一個身穿喪服的駝子躍上了刑台,朝公孫伯拱手作揖道:「老爺要走,怎少得了老奴作陪。」
公孫伯一見來人,不由激動萬分道:「張常啊!老夫放你走,就是不想讓你白白搭上一條性命,你為何還要回來?」來者正是張常,只聽他毅然道:「張常是來陪老爺上路的。」
公孫伯將雙手按在張常肩頭,喟然一歎道:「所有人都懷疑你,但是老夫相信你是清白的。只是讓人誤會,滋味一定不好受吧!老夫在此,代大夥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就要朝張常作揖賠罪。
張常慌忙扶住公孫伯,激動道:「老爺不可紆尊降貴。老奴能得老爺這句肺腑之言,死亦無憾了。」公孫伯百感交集,感慨道:「你我相交二十幾載,名為主僕,實如兄弟。你能來送老哥一程,我已心滿意足。但你切勿義氣用事,妄送了性命啊!」
張常聞言頓時老淚橫流道:「能得老爺稱為兄弟,張常此生足矣。」他說著抹了把眼淚,續而道:「大哥,就讓小弟陪您共赴黃泉,把酒言歡去吧!」
望著視死如歸的張常,公孫伯深感欣慰,於是緊緊握住他的手,連說了三聲好,方才道:「既然賢弟心意已決,老哥也不再勉強。來,你我兄弟同游西天,笑談人生去吧!」
在這一刻,兩人惺惺相惜,竟視森寒的屠刀若無物,那份瀟灑從容,猶似閒庭信步。兩人四手緊握,相視一笑,跟著你一言我一句唱道:「攜手赴黃泉,對飲笑人間。兄弟情義重,生死自由天。」兩人唱罷,不由一陣大笑,續而道:「生是為了死的壯麗,死是為了生而無憾。」
刀落,血濺。真英雄,死亦壯烈。
「爹……」公孫婷兩眼一翻,頓時昏厥了過去。苦海低宣了聲佛號,跟著盤膝誦起了「往生咒」。場上沒有哭泣和哀號,有的只是沉默和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