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起更早朝,王懷志與石守信再次進宮面聖。大慶殿上,百官朝拜,山呼萬歲。乍一看去,一個個峨冠博帶,道貌岸然。大太監王承德高聲宣奏道:「有本上奏,無本退朝。」
石守信出列道:「啟奏皇上,護國將軍一案,內中蹊蹺甚多。還望皇上責成大理寺查明真相,再做定奪。」曹彬跟著出列道:「皇上,公孫伯一案人證物證俱在,其謀逆之心昭然若揭,當判斬立決,並誅滅三族,以儆傚尤。」
高懷德啟奏道:「還請皇上念在護國將軍多次救駕有功,並鎮服武林多年,先查明真相,再定罪過不遲。」潘美跟著道:「皇上,公孫將軍功勳卓著,這是有目共睹之事。只是身為臣子,再如何有功,也不能與江山社稷相提並論。公孫伯一案,正是其情可恕,其罪難免啊!」
慕容延釗等大臣相續出言,但明顯地分做兩派,一時間爭論不休,各持幾見。
「朝堂之上,豈容爾等喧嘩。公孫伯一案,朕自有公斷。」趙匡胤面色陰沉,當下喝止了喋喋不休的爭論。群臣不敢多言,紛紛入列靜候聖裁。
趙匡胤虎目環視眾臣一周,然後將目光定在了宰相趙晉的身上,問道:「公孫伯一案,群臣各述己見,眾說紛紜,惟獨愛卿三緘其口。朕想聽聽,愛卿有何高見?」
這趙晉老成持重,胸懷心機謀略。先前一直未開口,那是因為他已經揣測到了趙匡胤的心思。他看出趙匡胤已動殺心,即便公孫伯真的無罪,趙匡胤也會殺雞敬猴,震懾群雄,於是靈機一動,模稜兩可道:「皇上的意思,就是臣下的意思。還請皇上乾綱獨斷,早做聖裁。」
趙匡胤暗道:「趙晉啊趙晉,你果然老謀深算。想把殺功臣的罪名推得一乾二淨,讓朕一個人來擔待。」趙匡胤心裡犯嘀咕,覺得自己的賢明不容染上污點,於是又徵求趙光義的意思道:「不知皇弟對此案,有何看法?」
趙光義斜眼瞟向趙晉,暗道:「好一招順水推舟,既然你能將責任推給皇上,那本王自然能推給百官。」他心裡一盤算,便道:「皇兄明鑒,這謀反之罪,罪無可恕。但公孫伯一案非比尋常,如何定奪,臣弟不敢妄斷,還是進行廷議,讓百官來裁決的好。不過就算公孫伯有罪,姑念其有功於朝廷,有功於社稷,還望皇兄酌情處置。」
這趙光義果然厲害。他一面聲明謀反罪在不赦,並要群臣來裁斷。而另一面又替公孫伯求情施恩,算是全了義名。趙晉嘴角掛笑,暗暗朝趙光義豎起了大母指。
趙匡胤頓時明白了趙光義的用意,於是朝堂下問道:「眾卿家認為公孫伯有罪的,請列左首。」話音甫落,只見趙晉和趙光義率先站到了左邊。那些原本舉棋不定的臣工,見這二人都動了,立刻附庸著站到了左首,幾乎一下便成了定局。
「認為公孫伯一案尚有疑點,希望繼續調查的,請列右首。」趙匡胤剛說完話,石守信等人便列到了右首,但人數卻相對較少。看看再無人動作,趙晉與趙光義相視一笑,卻忽然舉步來到了右首。群臣見狀大吃一驚,頓時不知所措起來。待得趙匡胤頷首,這才紛紛暗叫不好。
趙匡胤正要宣旨,卻見一名太監匆匆來到王承德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那王承德聽罷一臉驚容,不待趙匡胤詢問,便來到其身側附耳道:「皇上,先生來了,就在御書房相候。」趙匡胤聞言渾身一震,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起身往後殿而去。
眾臣見皇上一言不發,起身便走,無不面露驚訝。畢竟皇帝在早朝期間,突然不告而別,實在是聞所未聞之事。其中透著的古怪,更是不言而喻。當下眾臣各懷心思,分頭議論起來。
不說那眾臣如何作想,單說趙匡胤離開大慶殿後,一路疾步來到御書房外,跟著屏退左右,這才跨入房內,朝一名背對房門,手搖羽扇的白袍人拱手道:「不知先生駕臨,學生有失遠迎。」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撇下群臣,匆匆趕來會見此人,並施以大禮,若是讓外人知曉,定然匪夷所思。
但白袍人卻習以為常地點了點頭,語調平和中透著股驕傲道:「大宋在你的治理下,日漸興隆,相信一統天下,指日可待。」白袍人說著轉過身來,但見其面如傅粉,雖上了年紀卻未顯衰老。頜下三縷整潔的長鬚無風自動,兩道花白的劍眉直入鬢角,一雙細目開闔間,隱有精光流動,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滄海游龍」東方威揚。
趙匡胤不敢怠慢,忙回應道:「若非先生指點,學生焉有今日。大宋能得興隆,先生居功至偉。」東方威揚原本威儀的臉龐,隱現一絲欣容。只見他揮了揮羽扇道:「老夫不過出了幾條計策罷了。你能有今日成就,全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這些不說也罷,我且問你,公孫伯你打算如何處置?」
「難道他是來替公孫伯求情的?」趙匡胤聞言心裡一咯登,隨即有些犯難地回話道:「學生與公孫伯交往十數年,焉能不知其秉性。可是既然有人拿他做文章,學生為了大宋和天下蒼生慮,也唯有借其人頭一用了。」
東方威揚半瞇雙眼,緊盯著趙匡胤,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噴薄而出。趙匡胤心頭一緊,但卻毫不退避,竟面不改色地與其對視著。
御書房裡的氣氛頓時顯得凝重起來,過了許久,方才見東方威揚微微頷首道:「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殺伐果斷,氣如狼煙。好,很好。如此老夫便不多說了,只請你看在老夫的薄面上,放過公孫伯家小及屬下,也算是借其頭顱的回報吧!」
趙匡胤聞言暗鬆了一口氣,忙抱拳道:「即便先生不說,學生也會放過其家小和屬下的。畢竟只需公孫伯一人,便足以震懾天下宵小了。」
東方威揚淡淡地點了點頭,便不再看趙匡胤,而是踱步來到房門口,搖著羽扇背對其道:「如此,天下便交給你了,老夫今後不再過問。」
趙匡胤聞言一喜,忙作揖道:「先生信得過學生,學生自不會辜負先生的厚望。」東方威揚忽然仰天一笑,撫鬚道:「郭威柴榮雖有雄才大略,奈何壽祿不足,枉費了老夫一番苦心。至於你,假以時日大事可定。不過你命中帶煞,還需小心身邊之人才是。」
「此話何解?」趙匡胤聞言一愣,當下琢磨了片刻,正欲再問時,卻那裡還有東方威揚的蹤影。趙匡胤無奈,只得深吸一口氣,跟著以長袖拭去額上虛汗,這才出了御書房,往大慶殿而去。
大慶殿上,群臣早已等得不耐。趙匡胤回到龍椅上,當即便對大太監王承德道:「宣朕旨意。」竟是一副不再商量的態度。石守信蠕了蠕嘴,欲言又止。
王承德當下清了清喉嚨,宣奏道:「公孫伯一案經眾臣工廷議,證據確鑿,當判斬立決。明日午時三刻,市槽開刀問斬,以正朝綱。但念其有功於朝廷,有功於社稷,因此只誅元兇,不罪及家人和部屬。其名下產業,全部充公,一應從屬遣散回籍,永世不得錄用。此乃決議,但有妄論者,以公孫伯同罪。此諭。」
這樣一來,石守信等主張再審的人,幾乎連話都說不上,便已定了大局。朝堂之上,群臣各懷心思,一個個諱莫如深,卻是再無人敢直言不諱。只可惜了一代英雄,卻因此妄斷了性命。
王懷志因無官銜在身,所以一直立於大殿外。此刻聽到皇上宣判,他再也抑制不住激昂的心情,於是闖進大殿高呼道:「公孫伯案情撲朔,還請皇上收回成命,並責成大理寺查明真相。切勿枉殺忠臣,遺恨天下吶!」
趙匡胤甚是喜愛王懷志,此刻見其當庭咆哮,公然違抗自己的旨意,心下十分氣惱。但為了保全王懷志的性命,不讓他因一時之忿,而枉斷了性命,只得立刻下令道:「來人啊!將這口無遮攔的庶子,亂棍打出皇宮。」
殿前侍衛統領正是那郭廷斌,他深知皇上的用意,於是立刻率人上來拿王懷志。待湊到近處,卻低聲道:「王兄弟,皇上金口玉言,豈容辯駁。不要再胡鬧了,快跟我走吧!」
誰知王懷志竟是不管不顧,奮力震開侍衛,繼續喊道:「皇上,草民不服判決。草民要求重審……」石守信怕王懷志再鬧下去,會徹底激怒趙匡胤,於是急忙衝上來扇了其一記耳光,並怒吼道:「臭小子,明知今日要來覲見皇上,昨晚還喝那麼多酒。休要再胡言亂語,快隨老夫回府歇息去。」
郭廷斌趁王懷志被打蒙之際,立刻與眾侍衛架著他退出了大殿。王懷志一路上心情蕭索,喃喃自語道:「皇上為什麼不肯聽草民一言?為什麼非要殺公孫世伯不可?」
「當今皇上乃一代聖主,他老人家這樣做,一定有其道理。你我不在其位,不謀其事,還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郭廷斌一路安慰道。
王懷志不解道:「公孫世伯明明無罪,皇上心裡不可能不明白,可是為何還非要殺他不可呢?」郭廷斌搖頭歎道:「帝王常有出人意料的舉動,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揣測。」
兩人正說話間,卻見一身華服的昭慶公主,在幾名宮女的簇擁下,姍姍迎來。郭廷斌見狀,立馬識趣地道:「長公主萬福,末將有事,就先行告退了。」他說著瞟了王懷志一眼,心中暗歎一聲,隨即率眾而去。
昭慶緩步來到王懷志身前,眼橫秋水地看著他,略顯得有些靦腆。王懷志只得施禮道:「草民見過公主殿下。」昭慶抿了抿嘴,柔聲道:「公孫將軍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王大哥,我相信你要救的一定是好人。可是如今證據確鑿,父皇也是逼不得已啊!你……你可千萬不要埋怨父皇。其實當皇帝的,也並非能隨心所欲。」
王懷志心知昭慶是怕自己記恨趙匡胤,從而遷怒於她,不由一陣苦笑,歎道:「草民只恨自己無能,救不了公孫世伯。公主若無其他事,草民就先行告退了。」他說著便轉身朝宮門走去。
昭慶見狀急忙叫道:「王大哥,我也替你求過父皇,但無濟於事。現在連滿朝文武都主張殺公孫將軍,父皇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啊!」王懷志回身抱拳道:「多謝公主美意,草民在此謝過了。」昭慶知他心情不好,也只得任由其離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暗急道:「但願王大哥不會幹什麼傻事。」
王懷志來到宮門口,公孫婷遠遠便迎上來問道:「王大哥,皇上怎麼說?」江永清見王懷志一臉苦澀,失魂落魄的樣子,多少猜到了結果,於是問道:「什麼時候行刑?」
王懷志喃喃道:「明日午時三刻。」公孫婷聞言一個激靈,當即便昏了過去。江永清忙扶住公孫婷,感歎道:「師父說得不錯,天意難為啊!大哥,咱們回去通知大家準備後事吧!」王懷志點了點頭,便與江永清一起上馬,帶著公孫婷朝歸元劍派而去。
夜色,猶如一塊深沉的黑幕,死死地籠罩在皇城之上。時至三更,只見一輛玉輅由偏門駛出文德殿,輾轉馳往天牢。趕車人僅僅向天牢守衛出示了一塊金牌,便得以長驅直入。於天牢中行得一盞茶的功夫,玉輅終於停在了最深處。只見趕車人撂下馬鞭,掀開車簾,攙扶著一個身披黑斗篷的中年人下了車。
中年人背負雙手,低聲問道:「人在何處?」趕車人做了個引路的動作道:「就在前面。」說著便當先來到最裡面一間牢房前,朝牢中人低聲道:「公孫伯,有貴人來看你了。」
牢中人頭髮花白,背對牢門,正在閉目禪坐。他聽見有人說話,於是淡淡道:「哦!想不到我公孫伯在落難之際,還會有貴人前來探望,實屬難得。」
中年人緩步來到牢門前,語調深沉地喚道:「公孫兄,某來看你了。」牢中人聞言渾身一震,過了許久才回道:「想不到會是你。」中年人歎道:「是啊!你我十幾年的兄弟,想不到最終會在這裡相聚。」
牢中人感慨道:「天道循環,世事無常,又豈是人力所能企及。」中年人踱了兩步,幽幽問道:「你心裡一定在怨我忠奸不分吧!」牢中人喟然歎道:「剛開始時我的確怨過,但後來想想,人在不同的位置,所考慮的問題自然也不同,就算偶爾做出什麼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在情理當中。」
中年人感慨道:「幾十年來,天下戰亂不休,國家幾異其姓,人心思安吶!」牢中人淡淡道:「有什麼話,閣下儘管直言。」中年人聞言一怔,旋即失笑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說話都有股豪氣。」他說著來回踱步,過了許久方歎息道:「我大宋建國不過數年,人心尚不穩定。某為了江山永固,百姓安寧,想向兄長借一樣東西。」
牢中人仰望屋頂,語調平和地道:「人生最寶貴的,莫過於此物,一但失去,便是終了。」中年人頷首道:「話雖不錯,但為了黎民社稷,天下太平,兄長失去此物,亦是種永恆。」牢中人冷冷一笑道:「前人種地後人收,還有來人在後頭。這永恆始終是別人的永恆,而終了卻是自己的終了。」
「兄長不捨得?」中年人面色沉凝,語氣突然變得生硬。牢中人卻呵呵笑道:「捨得捨得,不捨不得。何況是閣下想要,我又豈能不捨。」中年人面容一緩,旋即抱拳道:「大恩不言謝。」
牢中人笑道:「趁人之美,也是做兄長的責任,你又何必言謝。」中年人語調沉痛地道:「我知道這樣做,未免有些自私,但人世間總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事,方使得遺憾叢生。譬如今晚,便將成為某此生一大憾事。」牢中人淡淡道:「有遺憾,總比失去未來的好。」
中年人點了點頭,旋即抱拳道:「兄長一路走好。」他說著深深歎了口氣,隨即邁著沉重的步伐而去。牢中人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