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斯嘉麗·范德維爾
這樣的花園在荷蘭應該很常見,大片大片的黃色鬱金香幾乎可以掩蓋綠色的花莖,如果再在這鬱金香的花海之中架起一個白色的風車,那就算是湊足了曾經的海上馬車伕的清掉了。
但是此時鬱金香花海裡的兩個人似乎並不需要這樣的情調,至少在沈哲看來是這樣的。沈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一個什麼樣的角度來觀察這個故事的發生,時而近在咫尺,時而遠在高空,而故事中的人物也只有此時鬱金香花叢中的母子兩個人。如果他此時還有些判斷能力的話,他肯定知道這樣反常的事情發生,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但是一個睡夢中的人又有什麼判斷力可言。
因此沈哲覺得場景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很真實,包括複雜的視角轉換,和跳躍性的故事情節,他都覺得理所應當,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
這個情景應該是整個故事中最溫馨祥和的情節所在,金色的鬱金香花叢中夾雜著一些粉白色的野花,金粉交錯。一個大約只有兩三歲的小男孩,穿著短袖的白色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的小背帶褲,頭頂上還有一個繫著藍色飄帶的白色圓形帽子,連走路都走不穩,卻甩開了小胳膊小腿,在花叢中瘋跑了起來,邊跑邊跳,也不知道是在窮開心些什麼。
而那個母親穿著素色的衣服,雙手十指相扣地握著,自然地向下垂著,膚色勻稱,無論是雙手,露出的脖頸還是精緻的臉龐,都是牛奶一樣的潔白,兩道近乎是黑色的深褐色眉毛幾乎直飛入鬢,同樣深褐色的長髮變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盤在腦後,在陽光下如有浮金躍於其上,雖然隔得很遠,但是沈哲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仍然清晰地看見了那個女人,眼角下方還有一小粒黑痣,極歐化的長相上裡似乎還融入了溫潤如玉的東方優雅。那個女人粉色鬱金香花瓣一樣晶瑩粉嫩嘴唇向上挑起,微笑著,對著正在花叢中奔跑的男孩說什麼,沈哲自詡語言天分極高,卻聽出那個女人究竟說的是很麼,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更不是德語或者俄語,可奇怪的是他連語言的種類都難以分辨拿出來,大腦中卻好像裝了個同傳翻譯,在那個女人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就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女人剛剛說的是:「孩子,跑慢一點兒。」
那個孩子顯然並不十分聽話,小小年紀卻又股執拗勁兒,母親越是讓他慢下來,他反而跌跌撞撞地越跑越快,也笑得更加開心,「反其道而行之」似乎能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快樂。
見此情景,做母親的也只能無奈的搖搖頭,但眼神中仍然有抹不去的甜蜜和寬容。
突然,那個孩子「啊」的叫了一聲,就在花叢中消失了。
女人的臉色立刻變了,白皙的臉上因為焦急而泛出了潮紅色,立刻提著裙子的前擺朝著男孩兒喊叫聲的方向跑過去。
女人趕到的時候,小男孩兒正跌坐在花叢裡,還沒有來得及自己爬起來。女人蹲下身,並沒要主動抱起男孩兒的意思,而這樣的事情似乎發生過生過很多次,小男孩兒一隻手捂著腳踝,雖然沒有站起來,似乎也並不期盼母親的雙手會幫助他。
「發生了什麼事,man?」女人這個時候倒是說起了中英交雜的語言。
「it』sok,mumit』sjust……」小男孩兒抬起臉,他有一雙和他母親一樣褐色眼睛和長長的睫毛。
女人終於發現了有一點兒一樣,用手溫柔地挪開了,小男孩兒摀住腳踝的胖乎乎的手掌,小男孩兒的腳踝上和燃油兩個血色的小點兒,仍然有血再往外流,只是不多而已。
「oh,mydeargod!」女人用一隻手摀住了自己的嘴「你被蛇咬了,sweetheart。」
「yes。」小男孩兒顯得不以為意,「butit』sjustababysnake,withnopoisonousfang。perhapshejustfeellonely,wantstosayhelloandplaywithme。」(但是只是一條蛇寶寶,沒有毒呀,或許他只是覺得寂寞想要向我問好然後和我一起玩兒而已。)
「wemustgotoseedoctorwood,now。」(我們必須去見伍德醫生)女人包小男孩兒抱了起來。
「oh,don』tworry,mum,isawitclearly,it』snotapoisonoussnakeandihatethesmellinmrwood『sroom。don』tyoubelieveme?」(別擔心媽媽,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一條毒蛇,而且我討厭伍德先生房間裡的味道,你不相信我嗎?)
「ofcourseibelieveyou,myson。butidon』twanttotakethisrisk。」(我當然相信你,兒子,但是我不願意去冒這個險。)
「whynot?」
「because……eh」女人在男孩兒粉嫩的臉上吻了一下,說道:「you』remywholelife,youknow。everylittleancientonyouwilldestroymyworld。(因為你是我生命的全部,你發生任何一點意外都會摧毀我的世界。)now,let』sgotoseedoctorwood,andthen,ithinkweshouldhaveanicecream。(現在,我們去看醫生,之後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吃冰淇林。」
「icecream?that』sgreat.」下孩子總是可以用食物誘惑之,這幾乎是一個亙古不變,貫通中西的道理。
女人抱著孩子,漸漸走遠,他們交談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沈哲只能模模糊糊地聽見那個女人說:「well,let』sreviewaquestion——whichlanguagewouldmakedaddyfeelhappy,englishorchinese?」
「chinese,ofcrouse。」小男孩立刻回答。
「sowhatshallwedobeforewemeetdaddynexttime?」
「practisechinese。」
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花海盡頭的時候,畫面立刻切換到一個用石頭搭乘的房屋內,那個上一秒還明媚美麗的女人不知為什麼哭紅了眼睛,她消瘦了許多,面色也沒有在鬱金香花海裡那樣光彩照人,看上去有幾分憔悴。
「你說過我是你的全世界,媽媽,為什麼你要毀掉你自己的全世界?」那個男孩子也長大了一點,約莫四歲左右的樣子,但是卻比同齡的孩子顯得成熟許多,他的聲音仍然奶聲奶氣,卻沒有那麼純粹的童真,倒是他的中文此時爐火純青,別說沒有錯音,就連一點地方口音也沒有,是一口標準的官話。
女人沒有理會男孩的問題,只是用已經哭啞的嗓音說:「母親要去一個地方,你永遠到不了的很遠的地方。」
「要去多久?」男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是看見了希望。
「七八年,或者更久。」女人無奈的應付著,在沈哲看來,什麼七八年也不過只是敷衍小孩子的說法,更多的可能性是,這個女人永遠不會再回來。
但是那個孩子卻顯得格外較真,小嘴緊緊地抿著,似乎再做一個重要而艱難的決定,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我等媽媽八年,就八年,如果八年之後媽媽還不回來的話,我將永遠都不會想上帝的存在……andneverfivehim。」他說的很認真,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似乎沒一個字都是經過他尚且稚嫩的腦袋瓜深思熟慮出來的,甚至還有一點像是在威脅。
女人的眼淚又溢滿了眼眶,她雙手握住小男孩兒的雙肩,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自己的眼淚忍了回去,她說道:「上帝無處不在,寶貝,永遠不要去質疑他的權威。等一下你父親回來接你,你父親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她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愛護,你要當個乖孩子,好嗎?」
小男孩兒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女人溫柔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你會被很多人照顧,愛護,很多年以後你也會成為你父親那樣很了不起的人物,或許會比你父親更了不起,甚至會左右這個國家的命運,但是,媽媽需要你保證,今後無論你的地位會有多了不起,善待你身邊的每一個人,無論你的身份地位比他們要高貴多少。如果有一天,媽媽知道你成為了一個冷酷暴戾而不知感恩的人,那麼,我會比看到你死去更加難過,你可以保證嗎?」
「我保證。」下男孩堅定地點了點頭。
女人滿意地閉了下眼睛,又響起了什麼似地,急切的說:「不要怨恨上帝,上帝從來都沒有拋棄過你,所以你也不要背起祂,記住了嗎?埃德蒙。」
小男孩這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活著搖頭,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轉過臉去不再說話。
接下來的畫面出現在一個雨夜裡,一扇窗半開著,細碎的雨點北風夾著飄進窗戶,大事了窗前書桌上放著的書本,一個少年在書桌前坐著,手裡拿著一本巴掌大的黑皮書,黑皮書的封皮上用複雜漂亮哥特體寫著「holybible」,那本書黑色的表皮已經開始泛白,書頁的邊緣也是毛毛躁躁地,可以看得出他的主人經常翻動他,但是少年臉上的表情卻沒有意想之中的前程,反而盯著書本的眼睛裡儘是怨毒。
「八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那個少年悶聲悶氣地說,聲音也讓沈哲覺得有幾分耳熟。
「我說的,八年如果你還不回來,我永遠都不會想信上帝也永遠不會原諒祂,媽,對不起,你的上帝太讓我失望了,看來我只能跟魔鬼為伍。」少年說著,緩緩抬起在燈油裡浸泡過的《聖經》一沾到火苗就立刻燃燒了起來,少年厭惡地將燃燒著的《聖經》扔在了地上,《聖經》沒過多一會兒就已經化為了灰燼,少年冷冷地笑著,笑容中有無限的滿足感,似乎是壓抑了很久的情感瞬間得到釋放,他站起身,抬起腳,奮力往由《聖經》化成的灰燼上又踩又碾,似乎是想把什麼東西趕盡殺絕一般。
少年一邊踩一邊陰森森地說道:「如果真的有魔鬼的話,就像我證明他的存在,如果想懲罰我的話,隨便你。」
少年似乎是力氣好進,跌坐在椅子上,自顧自地低著頭,森森地笑個不停,看得沈哲覺得頭皮都發麻。
終於少年笑夠了,抬起頭,長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似乎是要等待上帝的懲罰,而就在他抬起頭的那一瞬間,沈哲看清楚了少年的臉,而那張臉,他再熟悉不過了,正是七八年前,他剛剛來到這個時空的時候,從鏡子裡看見的年僅十二歲的自己。
沈哲被自己的夢驚醒,他做了起來,雙手撐著頭,一瞬間還難以分清楚究竟是剛才在夢中還是現在在夢中。
這個夢他已經連續做了好一段時間了,自從大半個月前在上海見過馬蒂爾德的母親米歇爾夫人,聽她提起斯嘉麗這個名字之後,他每天在夢境裡都可以看見這一對母子,開始的時候只是一些零星碎片一般的畫面,過了幾天之後,這些畫面開始有了連貫性,漸漸能讓他看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夢見自己十二歲的樣子,這還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漸漸的他可以想起一些過往,不是他自己的那些往事,而是這個身體在他沒有主宰之前的記憶,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從前的那個沈哲的靈魂又回來了,而且在慢慢的融入他原本的靈魂之中,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大熱的天,背上卻登時冒出了一層白毛汗,如果融入了別的靈魂那還是自己的靈魂嗎?這不是要殺人於無形呀,不知無形,而且無影無蹤,就等於他從來沒來世上走過一遭一樣。
雖然他搶佔了這個身體,對原來的那位官二代來說自己是有點兒不地道,但是在整件事情當中,他也同樣很無辜,也同樣是被動的,沒有做主的權力不是,這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兒怎麼算也不該讓他來負責人。
不對,不對,自己猜測有點兒太扯了。沈哲搖了搖頭,想擺脫自己荒誕的想法,米歇爾夫人說的「斯嘉麗」肯定是他親媽的英文名,自己那些怪異的夢境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雖然連他自己都沒想起來,自己白天的時候什麼時候在這件事上糾結來,糾結去來著。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沈哲不用去看那個身形也知道是哪位,果不其然,敲門聲僅僅想了兩聲,就聽見一個聲音在門外叫道:「瑄瑜,起了吧,趕快下樓來把早點吃了,我們好抓緊趕路,啊。」
沈哲聽得渾身彆扭,他最後的那聲「啊」,有點兒偏重於「哦」的發音,就像是在哄個小孩兒一般。
沈哲利索的起床更衣,那個人雖然讓他彆扭,但是說的話沒有錯,他們兩個人還要抓緊時間趕路。
那個聲音的主人名叫沈致,從原則上來說,兩個人應該很熟,甚至是親密無間,至少在戶部的卷宗上,這個人可是他的親大哥,而且,這位「親大哥」也是這麼認為的,畢竟沈哲丟失了那五年的記憶,人家沈致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搖擺弄起來也是說得頭頭是道,就是因為這點,沈哲在他的身上沒少套話,至少可以保證不久之後見到自己的親爹的時候,不會再言語上出現什麼漏洞,讓人家當場識破他是個冒牌貨。不過,在沈哲看來,不管這個人對他有多熱情,始終只是一個認識還不到個把禮拜的陌生人而已。
不過沈致其人其實挺實誠,倒是真沒有什麼花花腸子,至少對於這個被過繼來的弟弟沈哲是這樣,因為從某種迷信角度上來說,沈哲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當然畢竟兄弟二人,從小到大**肯定有,而長大之後,在這個男人最注重面子的時候,沈哲遇到的貴人是一個接一個,年紀輕輕已經是聲名鵲起,而作為哥哥的沈致仍然一事無成,要說到這嫉妒之心,沈致倒也不是沒有過,但是一來他從小就知道這「士農工商」,他和沈哲的差距從出身上就已經是天壤之別,這點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也無心彌補,再者沈致雖然家中是經商的,士人又多言「無奸不商」,不過沈致是一個例外,他從小就身體不好,家裡生怕他受不了商業場上的大風大浪,若要考取功名,更加怕他再累出點兒什麼毛病,因此,這麼二十多年下來,沈致雖然博覽群書,倒也只是為了陶冶情操,無意於什麼實際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