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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四十二章 相逢卻道是故人(下) 文 / 珞驊

    這個「伯樂」來得並不友好,雖然他最初的目的單純而真誠,只是不是一家人,怎麼也進不了一家門,雙方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都不一樣,要談攏自然也沒有那麼容易,在幾次與清政府交流無果的情況下,他們終於怒了,接著,一箱一箱的鴉片想當年中國對外輸出的一箱箱茶葉、瓷器、絲綢一樣,被送到了廣闊而富裕的中國大地的各個角落。

    但是中國人看似是如玉一般溫潤,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一旦觸及到他的底線,可就沒有那麼容易解決。

    因此,當吸食鴉片最終成為了中國上流社會的時尚,讀書的放下筆,端起了煙桿兒,打仗的放下武器,只能拿得動煙桿兒的時候,一向有話好好說的道光皇帝也怒了,而他的憤怒直接迅速點燃了整個中國的憤怒,一道聖旨,再加上一個憂國憂民的林則徐,就成就了千古傳唱的虎門銷煙。

    而本來已經數錢數到手軟的洋人的怒火也被又一次點燃。

    雙方怒氣衝天,不管真理、歪理,都各有各的說辭,而且堅持自己的說辭毫無紕漏,聚聚災情。

    一邊說紅毛鬼不安好心,心懷不軌,窮我國家,弱我百姓。

    一邊說中國人做生意不講規矩,以政府勢力干預經濟運作,毫無公平可言。

    雙方一個是穩坐了幾千年的全球gdp首位,擁有世界上一半的財富,要地有地,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披靡數千年未逢敵手的天朝上國。

    另外一方是剛剛實現了工業化革命,如饑似渴地在全球搜尋市場,蒸蒸日上的日不落帝國。

    東西世界的頭號強國,髮際以來就一帆風順,從來沒有載過跟頭,一個覺得你區區蕞爾小國,還天朝一個省大,就有膽量來和天朝上國叫板,一個覺得你大清國除了大點兒又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艘破船嗎,還怕你呀。

    雙方誰都沒有要和談的意思,既然不能談,那就只有打了。

    最終的結果眾所周知。

    做生意的人都喜歡斤斤計較,英國當然也不例外,因此,仗雖然打完了,但是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清政府這廂惴惴不安等英國人獅子大開口,燒香拜佛,祭天祭地祭祖宗,道光皇帝使出渾身解數,無所不盡其能,只求別因此撼動了大清在中原的根基。

    等到人家的條件送到,雖然內心悲壯,仍然為大清國已經掃地的「名譽」而緬懷,但是看見英國開出的條件,道光皇帝,至少還是會在暗地裡,報以會心一笑的。

    這是大清國入關以來接受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雖然讓當時的王公大臣,有識之士難受的抓心撓肝兒,但是如果和之後清政府簽訂的條約想必,《江寧條約》已經是非常客氣的了。這當然不是英國人友好,主要是由於,當時的英國當局還不能全面瞭解這個天朝上國究竟有多富庶。

    江寧條約的條條框框很多,雖然主要宗旨就是割地、賠款、開港,說到底仍然處於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的英國就是為了做生意方便。

    中國的海岸線雖然長,也有許多天然的港口,但是人一有錢就喜歡給樹立假想敵,今天看這個意圖不軌,明天看那個心懷鬼胎,而大清作為最富有的國家,自然也就不能不擔心,周圍窮山惡水裡出來的刁民惦記著自己的荷包,再加上鄭家在清朝初期佔據台灣,北方又有倭寇橫行,聞名中外的閉關鎖國政策正式出爐,中國蜿蜒漫長的海岸線一下子成為了擺設,只留下廣州一港通商。

    那麼長的海岸線只開一個口兒,當然會引起一天不做生意就手癢癢的外國商人的不滿,只是以前在人家的地盤上不管甘不甘心,都得入鄉隨俗,

    但是鴉片戰爭之後,情況發生了逆轉,無論在東西方哪一種文化觀念來說,勝利者決定一切是無法改變的,英格蘭作為勝利的一方,在此時自然有機會想請政府吆五喝六,經過深思熟慮以及,上下兩個議院的無數次投票,英國當局在著名的《江寧條約》中,想請政府提出了著名的五港通商,上海這個長江的入海口,中國海岸線中心的黃金口岸,被遠渡重洋,還和清政府打了一仗的英國人,從無數溝溝壑壑中挑了出來。

    沒錯,這群「伯樂」來的凶神惡煞,目的不純,不過,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成就了中國最有潛力的城市,而這個城市不負眾望地在未來的幾十年的時間裡成為了遠東第一的大都市,十里洋場,繁華無限,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誌。

    很多上了歲數的上海人還記得上海是一個小城鎮時候的樣子,所有上海人也已經習慣了如今上海灘的繁華,只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怎麼想的起來,上海究竟是怎麼從一個小城鎮,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這個轉變發生得太快,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

    黃浦江岸邊的小酒館兒甚是熱鬧,經過漫長航行的水手們喜歡在這裡喝上一杯,順便從酒館兒裡衣著暴露,風情萬種的拉丁女郎身上一飽眼福。

    碰上天氣晴好,可以透過小酒館兒裡的落地玻璃窗,看見黃埔江對岸的東昌碼頭,和碼頭上一批一批,穿著布衣,包著頭巾的婦女和打著赤膊,將辮子盤在腦袋頂上壯漢,爭先恐後地擠上一班班駛向浦西十里洋場的小舢板兒,當然對於這些人來說,對岸不只是繁華的浦西外灘,還是一個滿地黃金的天堂。

    對於他們的心態,碼頭上的洋人水手應該非常瞭解,因為他們還至於他們祖祖輩輩也是被一個叫「馬可波羅」的人忽悠,來到東方找忽必烈可汗的夏宮的。

    沈哲是一個喜歡唱反調的人,在這個亂哄哄的小酒館兒裡,水手們的笑聲幾乎隨時都有把人的耳膜震破的危險,當然這些水手不會在乎,他們一直在一片汪洋上生活,說話都是考喊的,自然也不會覺得自己說話在別人聽來像是鬼哭狼嚎,連門外路過的路人都忍不住厭惡地捂起了耳朵。

    可是偏偏沈哲,既不是水手,又不是聾子的沈哲,居然覺得這裡他可得到清靜,他的理由也看似充分,因為這裡再怎麼吵鬧,與他而言都是背景音樂,而所謂背景音樂的作用就是替他遮擋一些他不想聽到的聲音,比如他自己的心聲。

    隔壁桌的幾個美國水手似乎是剛剛從日本來到這個西方探險者的樂園,此時正就這冰鎮的啤酒大聲談論著在日本的所見所聞,說道日本政府當今正在鼓勵自己國家的女人和外國人結合生育後代,以改良日本本國的血統,引得酒館兒裡的水手們哄堂大笑,日本說來很奇怪,他看似幾位好面子,卻總是干把一些很荒誕的個人願望作為國家政策,比方說這個種族改良的政策,沈哲是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就是原始動物為了繁衍後代,雌性動物往往會挑選身強力壯的雄性動物交配,這麼看來,小日本兒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幫「禽獸」呀,不過小日本兒有一點還是讓他比較佩服的,那就是至少在現階段,在歐美人的問題上,他們是挺有些自知自明的。

    水手們的笑聲還沒有聽下來,笑聲中還夾雜著一些黃段子,但是沈哲也敏銳的注意到,這些人在大笑之餘,眼中還難以抑制地泛出了貪婪的光,似乎是恨不得立刻就長出翅膀飛到日本的橫濱港,找幾個日本姑娘來逍遙一番,幫自己「打打牙祭」之餘,還是幫了日本政府的大忙。

    說到橫濱,沈哲不禁又響起了絳秋,想起橫濱他們初次相見的那件酒屋,和那個一臉粉就像是要掉下來的老闆娘,當然也想起了那個時候的自己,其實也並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但是現在想來,卻讓他覺得恍如隔世。

    沈哲本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只是在這個時候,當所有喧嘩都不在他身邊,他沒有使命,也沒有枷鎖,他會不經意間想起這個他唯一一個想要付出過真心的女人,有如此神秘飄忽不定。

    正當他出神之際,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與旁邊水手們的喧鬧不一樣,這個聲音來的真切,似乎就在他對面,連他的桌子也跟著震動了一下,他定眼一看,見一隻馬鞭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抬頭一看,看見桌子對面站著一個外國人,高傲的揚著下巴,雖然一身男式騎馬裝,卻沒能掩飾住他女性的特徵,蜜色的皮膚,翡翠色的眼睛,從帽子裡下散落出來的栗色長髮,活脫一個「巧克力美女」再加上這樣居高臨下的神氣,讓沈哲一下子覺得時空倒轉,回到了馬爾蒙爵士的家中,當時這個人也是站在台階山,用她的翡翠色的眼睛倨傲地看著他,不過那個時候,這個貴族小姐在自己的家中遠沒有現在這麼奔放,至少是在下人面前,她還知道面對一個陌生人的時候要用扇子擋住自己半邊臉。

    「兄弟,請我喝一杯怎麼樣?」馬蒂爾德說道,她說話的時候故意壓低了嗓子,模仿低沉的男音,一口潔白的編貝從她的雙唇間露出來。

    沈哲故意調侃她:「我不會拒絕美女的。」

    他這「美女」兩個字剛一脫口而出,就感覺到周圍用來一股熱流,環顧一看,四周的水手都停下剛才的話題,一道道炙熱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馬蒂爾德身上。

    馬蒂爾德冷冷地橫了一眼周圍餓狼一樣的水手們。用法語罵了一句就不再理會。見此情景,到讓沈哲覺得有些對她不住,立刻付了帳,拽著馬蒂爾德除了酒館兒。

    此時離正午上有一些光景,江邊風大,倒也在這炎炎夏日讓人感到愜意,二人沿著黃浦江邊溜躂。

    馬蒂爾德理了理被風吹亂的栗色頭髮,打量了一眼沈哲說道:「這才三年沒見,怎麼春風得意的沈大人,就淪落到這來了。」

    沈哲張了張嘴,想跟她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到頭來只是無奈的一歎道:「說來話長。」

    那語氣頗為淒涼,倒有一些「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意思,似乎是有說不盡的滄桑,與他此時的年紀相差甚遠。

    馬蒂爾德的顯然是被他的狀態嚇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遍,才驚奇地說:「天啊,這還是當初和章雲平侃侃而談的沈大公子嗎?算了,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了。」

    沈哲笑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丁憂三年。」

    「丁憂?」馬蒂爾德在中國呆了三年自然也知道這兩個字在中國的社會裡是什麼意思,安慰說道:「那……你節哀順變。」

    沈哲眼睛看著黃浦江,江上的風吹得他瞇起了眼睛。「沒什麼節哀不節哀的,聽說是我的養母,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吧,諷刺吧,我也是離開京城的時候才知道,我竟然在老早就已經被我爹娘過繼給同族的堂兄了。」

    「那……」馬蒂爾德想知道,如果他根本就不為失去這個「親人」而感到一丁點兒的傷痛,那他究竟是為什麼事情這樣消沉,只是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究竟應該要怎麼問,以怎樣的方式去問。

    沈哲看出了馬蒂爾德的猶豫,便解釋說:「按照朝廷裡的規矩,如果父母歸西,就要丁憂三年以盡孝道,這次病逝的那位夫人雖然並非我的親生母親,可在戶部的卷宗上,卻是以我親生母親的身份存在,按照規矩沒錯,我的確應該守孝三年。但是,如果朝廷覺得用得上我,那麼這個借口很容易就可以『奪情』,讓我繼續留在京城為國出力,可是現在朝廷沒有採取『奪情』,皇上雖然說,是讓我督促海防,但是我敢肯定內情遠不止如此,紫金城之內一定存在著一股可以左右皇太后和皇上意志的勢力,而這股勢力明顯是與我為敵的。現在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甚至一點頭緒也沒有。」

    對於沈哲而言,這次「丁憂」與被貶無異。

    馬蒂爾德聽得很認真,雖然她半知半解,但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一來,你自己也說過,海防的事情是關乎大清國本,二來,既然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敵人是誰,那就是敵暗我明,你留在京城也是深泛險境,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叫作『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嘛,遠離京城的是非,你說不定就能想明白到底你的敵人是誰。我聽章雲平說,你深得皇帝陛下的器重,是他的左右手,皇帝陛下正是要大有作為的時候,我想肯定不會希望在這個時候自折羽翼,沒有『奪情』而堅持讓你南下丁憂,也說不定是和你一樣意識到『敵人』的存在,又無能為力,為了保存實力,只能讓你離開京城,說是『被貶』但或許皇帝陛下的本意是讓你避難,先韜光養晦,等時機一到,在反戈一擊,也是說不定的吧。」

    沈哲聽了這話,心想,沒想到這個法國小丫頭還挺有遠見的,不過想想也是,馬蒂爾德的父親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總統的得意門生,母親是拿破侖的外甥孫女,不管是從遺傳基因的角度,還是從小耳濡目染的程度,她有這樣的見識,一點兒也不值得奇怪。

    馬蒂爾德的想法,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這只是他諸多想法中的一種可能,作為當事人,他不能和馬蒂爾德一樣支持有樂觀的看法。

    不過,他仍然希望事情真的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於是笑笑道:「借你的吉言,但願如此。」

    兩人沿著黃浦江走了一段路,像普通的老朋友見面一樣,各自聊了聊這幾年的經歷,馬蒂爾德這幾年過得比較順利,成功「偷渡」出了法國,而對於她的父親而言,自己的前途遠比尋找女兒的行蹤要重要。

    之後在上海找到了她的母親。

    雖然一切都挺順利,但是仔細想想畢竟是一個孤身的女孩兒,一路上的不便艱辛肯定是有的,只是最後她的所有願望都達到了,那些路途上的辛苦,回憶起來,反而覺得添上了一絲幸福。

    沈哲想著自己應該還會在上海逗留幾天邊說:「改天,我一定去拜訪伯母。」

    馬蒂爾德不懂沈哲中國式的客套,聽見沈哲有意去她家做客,立刻表現出了法國人的熱情,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反正你也沒什麼事兒,就今天吧。」

    「今天……」沈哲猶豫了一下說道:「有點兒唐突吧。」

    「你有空,我媽也有空,有什麼唐突的。」

    在馬蒂爾德的概念既然是朋友做客,那就是進個門兒的事兒,並不知道在東方人的規則裡,拜見長輩有另一套規矩。

    沈哲也無可奈何,心想反正法國人大概不在乎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便回理查飯店的房間裡拿了從杭州帶回來的龍井新茶,本來他是想帶回廣州,孝敬他剛剛經歷了喪妻之痛的養父的,這下正好派上了這個用場。

    馬蒂爾德帶著他在幾個小巷裡拐了又拐,南方的路不像是北方,都是很平豎直的,怎麼走都不會迷路,南方就不一樣曲曲折折的,沈哲自認為自己的方向感很好,但是轉了幾個彎兒之後也沒了方向,只覺得越走中國人越少,路過一個公園的時候,就只看見幾個給外國人家裡當中國婦女,租界真的是一個很諷刺的地方,一方面它記載了一個國家的屈辱,但是另一方面他有給一個相對落後的國家,展示了一個發達國家的魅,甚至為這個國家中有志革新的志士提供了躲避政府追捕的安全港。

    馬蒂爾德在一個花園洋房前停下來,這個花園洋房和這條街左右的所有房子大同小異,甚至和一百多年之後,歐美國家郊區的別墅住宅區也沒有什麼分別,道路兩邊都重者梧桐樹,青綠色的葉子把陽光分割成一塊塊的小斑點灑在馬路上。

    馬蒂爾德踏進家門,就叫道:「爸,媽,我帶朋友回來了。」

    家裡的穿著白衣,藍布褲子的傭人聽見她的聲音立刻邁著小碎步子迎了出來,恭敬地接過沈哲帶來的禮物,說道:「老爺和夫人都在樓上。」

    沈哲聽見馬蒂爾德叫爸的時候已經是心裡一驚,怎麼馬爾蒙爵士也來了,路上怎麼沒見這丫頭提過哩,但是又覺得不對,如果真的是馬爾蒙爵士來華,這住的地方也太沒有排場了,就算是他歐美人豁達不在乎這些,但馬蒂爾德完全沒有必要用中文來叫爸媽。

    馬蒂爾德上樓去找她爸媽,沈哲在一樓的客廳等著,傭人端著兩個茶壺問他要咖啡還是要茶,他說咖啡,傭人沒說什麼,只是一邊倒,一邊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大概是她還沒有見過一個中國人主動要求要咖啡的。

    坐了大概有五分鐘的功夫,沈哲聽見樓上有腳步聲,連忙站了起來,沈哲曾經在馬蒂爾德的書房裡看過她母親的畫像,他相信現在如果真人出現他面前,他應該還是能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來的。

    可是跟馬蒂爾德一起下樓的並不是沈哲想像中的那個人近中年,依然風雨猶存的貴婦,而是一個看似五十來歲,身體有些發福,卻一身貴氣的中國男人,沈哲立馬反映出來,大概是馬蒂爾德的母親來到中國之後改了嫁,這個男人八成就是馬蒂爾德叫的「爸」了,看二人的神情,大概他們父女二人相處的十分融洽。

    沈哲也沒有什麼猶豫,立刻上前拱了拱手道:「伯父好。」

    那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看起來是天生的好脾性,顯得一團和氣,但是沈哲卻絲毫不敢輕視,這是時代絕對是一個人不可貌相的年代,聰明人未必有一副聰明的長相,蠢頓之人,往往也會自詡聰明,看起來彬彬有禮的人,極有可能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幫大哥。

    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上海灘三大教父之一的杜月笙,他面目清秀,接物待人都是有禮有節,甚至讓人覺得他是一身書生氣。

    而眼前的這個人,肅然看起來像是一個生意人,但是和氣中卻帶著一股狠勁兒,讓他覺得這個人絕對沒那麼簡單。

    那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情深這落座,說道:「內子還有些事情,一會兒便下來。」

    沈哲連忙說:「不忙不忙,晚輩唐突前來,等等也是理所應當的。」

    那中年男人似乎對沈哲的表現很滿意,微微點了點頭,動作幅度極小,幾乎可以被歸於微動作的範疇,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過這麼一個小動作。那中年男人喝了口茶,將沈哲上下打量,說道:「沈大人別看我老頭子身在租界,做的都是洋人的生意,可對沈大人的大名如雷貫耳,早就想見見您這位少年英才,沒想到您竟然是小女的朋友,這次算是我老頭子沾著了這個丫頭的光,有幸能夠一睹沈大人的廬山真面目,嘖嘖……怪不得外界都說您是當世周公瑾,果然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呀。」

    他說到「小丫頭」的時候,還用他粗糙滾圓如同香腸一般的手指在馬蒂爾德的臉頰上輕輕刮了一下,說不盡的寵溺之情。

    沈哲聽這些話聽得太多,簡直就已經無感了,只是禮貌性地說:「伯父過讚了,沈哲能有今時今日,都是靠各位叔伯的抬舉,和皇上、皇太后的器重。」

    那中年男人呵呵笑著說:「現在的年輕人裡面能有沈大人這麼謙虛的可是不多了,不過,最近老頭子聽說沈大人過得不怎麼順心啊。」

    沈哲一下子被提到痛處,不過好在他心理素質強,沒把那一瞬間的失落寫在臉上,只是笑笑說:「其實也沒什麼,『百善以孝為先』嘛,雖然只是養母,但是養育之恩大於天,晚輩守孝三年也是理所應當。皇上能體諒晚輩這個臣子,讓晚輩可以先孝而後忠,那是皇上給晚輩的恩德。」

    「沈大人能這麼想固然最好,不過若是沈大人那天覺得在朝廷中累了,那老頭子我的小產業裡還指望能請得動沈大人這條『大魚』呢。」那中年男人笑意不改,但沈哲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這個胖胖的中年人的好似人畜無害的笑容在此時多了一層深意。

    沈哲立刻明白了,心想,這在租界裡人就是不一樣,膽子也忒大了吧,我沈哲現在只不過是丁憂,又不是辭官,不過是賦閒三年,說到底仍然是朝廷的人,他居然連朝廷的牆角都敢挖,那肯定就不是一般人,對於這樣一個人,他當然不能答應,但是也不能拒絕得太強硬傷了感情,日後有用的上的地方就不好說話了。

    於是道:「伯父這話可是折煞晚輩了,伯父能夠賞識晚輩,晚輩終此一生亦不敢忘,只是晚輩一家受皇上和聖母皇太后重恩,如今又是國家多難之秋,還請伯父理解晚輩的精忠報國之心。」

    那中年男人擺了擺手,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已經瞇成了一條縫,只聽他道:「沈大人嚴重了,正所謂『國家』『國家』自然應該以國為先,朝廷裡有沈大人這樣的官員在,我們這些小商小販兒們,做起生意也就可以安心了。」

    沈哲也是嬉皮笑臉地說著沒有營養的客氣話:「伯父過獎了,我大清有伯父這樣心繫國家的豪商巨賈,那才是大清的福氣呀。」

    二人誰也沒有要向對方推心置腹的意思,只能客氣地寒暄,你一句,我一句,說的話根本都不用過大腦,沈哲也知道,這個時候,不是比誰有頭腦,就是比誰更會耍嘴皮子,不過沒有關係,這些他拿手呀。

    就在這一老一少互相戴高帽戴得不亦樂乎,二人熱火朝天寒暄之際,沈哲見一直扮演微笑花瓶角色的馬蒂爾德突然站了起來,朝著樓梯口的方向叫了一聲「媽」。

    沈哲見狀也將手中的咖啡杯往茶几上一放,立刻起身,朝樓梯看過去,只見一個身著墨綠色的帝政女裝,帶著白色絲質手套的法國貴婦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說不盡的歐陸式的優雅。沈哲憑借良好的視力,快速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法國貴婦的面容,看看這個曾經號稱歐洲第一美女,拿破侖最小的妹妹——卡羅麗娜的外孫女究竟是什麼哪路神仙。

    只見這位法國貴婦乍一看上去和馬蒂爾德的相貌十分相似,不,應當說是馬蒂爾德和這位法國貴婦十分相似,只不過這個法國貴婦的眼睛並不是翡翠色,而是南歐地區常常出現的褐色,不過這位法國貴婦的優雅從容,倒是很給她添了幾分女性的魅力。仔細看看,這位法國貴婦的眉眼之間還真有好幾分和拿破侖的相似之處。

    「伯母。」沈哲規規矩矩地向馬蒂爾德的母親鞠躬。

    「這位……就是……沈先生吧。快請坐,別這麼客氣。」馬蒂爾德的母親說道「沈先生」的時候看了馬蒂爾德一眼,似乎是希望從她那裡再證實一遍。又說道:「這人一上歲數,雜七雜八的麻煩事兒就特別多,讓沈先生等這麼久,千萬別見怪。」馬蒂爾德的母親的中文說的字正腔圓,比起馬蒂爾德還要更勝一籌。

    「伯母別這麼說,晚輩沒有告知二位就貿然前來,是伯父、伯母要海涵晚輩的莽撞才是。」

    「沈先生別這麼客氣,我們馬蒂在我們夫妻面前提過沈先生許多次了,小女在遠東也沒有什麼朋友,沈先生要是有空就常來,千萬別客氣。」

    外國人喜歡直呼先生,女士以表敬意,他們對於稱謂,遠沒有中國人那麼講究,不過這「先生」二字用外文念出來固然沒什麼,只是在此時的中國,這個稱謂多用在給人看病的郎中和教書匠身上,馬蒂爾德的母親雖然旅居中國多年,但是一直在外國人聚居的租借裡活動,因此,習慣也一直沒有改過來。

    「紫菀。沈大人是朝廷命官,怎麼能教『先生』,得叫『大人』才是。」身為丈夫的中年男人立刻出言糾正,又很有一家之主之派頭的對沈哲說道:「內子生長於海外,禮數有所欠缺,沈大人變見怪。」說罷,夫妻二人還對望了一眼,沈哲看見馬蒂爾德的母親眼裡眼波流動,溫柔如水,想必肚子裡,也是一腔百轉柔腸。

    與他曾經在馬蒂爾德書房裡的畫像上看見的那個冷眼高傲的少婦截然不同,而且一個孤身女子能夠做到拋夫棄女,為了自己的自由闖蕩遠東,就算不是一個巾幗豪傑,也不會這樣溫潤如玉,嬌柔如柳的小女兒態,難不成真是一物降一物,能把這樣一個「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女人調理的像小貓兒一樣的服帖,那是什麼功力呀,就拿它沈哲自己來說,他原本以為自己夠強勢,絳秋那丫頭片子也夠溫柔,可是臨了臨了,他就沒再京城住個把月,這個丫頭到跟著她的恩師,那個沈哲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傳教士南下去當「義工」了,那麼喜歡為教堂服務,怎麼不在那兒直接當個修女呢,想到此處,沈哲更是肯定這個表面上看起來一團和氣,和氣生財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甚至比很多年後才會出現的黃金榮、杜月笙之流還要厲害。

    沈哲連忙說:「伯父這是哪裡的話,這裡不是租界嗎,還用講什麼禮數,沈哲是晚輩,伯父、伯母直呼沈哲其名即可。」

    初一聽到那中年男人對馬蒂爾德的母親的稱呼,沈哲還一驚,心想這個法國貴婦怎麼有個這麼有中國特色的名字,但是立刻想到馬蒂爾德曾經和自己說過,她的母親的名字叫做「米歇爾」翻譯成中文的確是「紫菀花」的意思。

    中年男人大概還想再說什麼客套話,卻聽見門鈴之聲大響,正在正在餐廳整理花瓶的傭人一路小跑著去開門,一個包著紅色頭巾,穿著白衣、白褲的印度阿三,從門外走了進來,沈哲見他義父熟門熟路的樣子,心想這大概也是這家的傭人一類的吧,這要是再多個非洲兄弟或者大嬸的,那這個不大的花園洋房裡不就是齊聚了亞歐非三大洲的同胞,這個還大有趕超聯合國的趨勢呀。

    那個印度阿三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一個標準的四十五度鞠躬,操著印度腔濃重的中文說道:「老闆,馬車備好了。」

    那中年男人點了點頭,頭向門口的方向偏了一下,示意那印度阿三先出去,他隨後就到。

    「沈大人,您看,我們這些做買賣的都是體力活兒,瑣碎的事情特別多,今天跑這兒,明天跑那兒,那點兒家底,還不是靠腳底板下的水泡換過來的,外人看我們這些人有點兒家底以為容易哩,那都是『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呀……老頭子我沒讀過多少聖賢書,這話講得也粗俗,不過,這話俗理不歪,你說是不是?」說到此處,那中年男人臉上也還真流露出幾許無奈和委屈。

    沈哲固然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是在他面前裝瘋賣傻,但是也只能裝著什麼也看不出來,急忙好言附和著:「沒錯,沒錯,別人都看東北良田萬傾,晉商無限風光,但那些人,那個不是闖關東、走西口,刀刃添血著過來的。」

    那中年男人像是見到了知己一般,就差沒在妻兒面前被感動個熱淚盈眶,直說:「沈大人的見識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如此體諒民情,定然是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沈哲連忙拱手謙讓:「伯父,過獎,過獎。」

    那中年男人站起身來,看來是情緒趨於穩定,他說道:「那老頭子我有一些雜事,不得不處理,說來也真是讓沈大人見笑,這招待客人,何曾有過主人家說走就走了道理,只不過有些雜事在沈大人看來雖是小事,但也關乎我這平頭老百姓的後半輩子,怠慢之處還請沈大人海涵之。」

    沈哲作毫不在意狀,說道:「伯父有事在身,去忙便是,可千萬別說這種話,這可是要折晚輩的壽的。」

    「那在下我就先走了。」

    「伯父您忙。」

    待那中年男子走出門後,馬蒂爾德也顯得更加隨便,嬉笑這說:「我跟你說沈哲,你今天能見到我媽那可是『緣分』,要知道今天可是禮拜日,按照平日裡的規矩,我媽今天可是要到塘橋去做禮拜的。要不是臨時有點事兒,需要留在家裡,你今天可是見不到我媽媽的。」

    中國這邊這時候還沒有按星期計算日期的習慣,沈哲自打從六七年來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已經對星期一說沒有了概念,開始還有點兒不習慣,時間長了,說入鄉隨俗也好,說被同化也罷,反正自己也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星期這嘛事兒,經馬蒂爾德這一提醒,才想起來今天一向熱鬧的理查飯店會人丁稀薄,他當時還覺得有一些奇怪,現在才鬧清楚原來今天是禮拜日,人家都跑到各個教堂做禮拜去了。

    說道教堂,有基督徒的地方就有教堂,想當年,連半道出家的蔣介石都把教堂修到了每一個偏僻的避暑行宮,更何況是洋人一抓一大把的上海灘,不過在上海的眾多教堂之中,最出名的,大概還是馬蒂爾德剛剛提到的位於郊區——唐橋的大教堂,雖然地處偏遠,但是仍然不能減弱他在上海,甚至是遠東基督教領域的權威地位,這倒不是說它年代久遠,或者是佔地面積大,裝潢華麗,而是這個教堂裡,由當時遠東地區唯一一位紅衣主教。

    而馬蒂爾德的母親——米歇爾……因為不能確定姓氏,這裡姑且現稱她為米歇爾夫人好了,每個禮拜不惜跋山涉水,又是坐馬車,又是坐船,有事乘轎子的,不辭辛勞跑到唐橋去做禮拜,也足以見證她對上帝他老人家的拳拳赤子之心了。

    「誒?媽,你想什麼呢?」馬蒂爾德見自己說完話,而母親完全沒有反應,用手肘推了推米歇爾夫人。

    沈哲剛才竟顧著和馬德爾的還沒有注意到周圍其他情況,馬蒂爾德一說,沈哲才發現,似乎從剛才開始,米歇爾夫人就用很怪異的眼神在大量他,那感覺就好像以前就見過他,可是不敢確定。

    此時經馬蒂爾德這麼一推,米歇爾夫人才回過神兒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米歇爾夫人臉上微微露出了一些尷尬的神色,但又似乎有點兒不甘心,於是禮貌性地問道:「沈大人今年貴庚呀?」

    沈哲冷不丁兒的被問到了這個問題,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說不出其中究竟有何蹊蹺,於是如實相告說:「晚輩和令愛是同年的,不過晚輩打在月份上,晚輩是二月出生的。」

    米歇爾夫人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眼睛一亮,有些著急地追問道:「不知沈大人是不是二月十七的生日。字瑄瑜。」

    沈哲頗為驚異,他的生日他自己也是這兩年才跟唐慶那裡問清楚的,而自己的字,他更是跟馬蒂爾德連體都沒有提過一次,米歇爾夫人又是從何得知的,難道是從前的那個沈哲和這個法國貴婦有過什麼交集,可是他在自己腦海中反覆翻找從前這個軀殼的主人留下的以及,卻是一無所獲,要不然就是見她的時候,太小沒有留下任何記憶碎片,要不然就是他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法國女人。但如果沒有見過,那為什麼米歇爾夫人會對他的事情知道的比馬德爾的還要清楚,甚至比沈哲他自己還要清楚。

    米歇爾夫人是一丁點兒也沒有看出來,沈哲此時此刻的糾結,繼續向老朋友相見一樣地問道:「你母親這幾年還好吧?」

    沈哲啞口無言,心想敢情自己和這個米歇爾夫人真還是老相識啊,人家都問上,高堂了,可是你問我沈哲的媽無所謂,好歹你也得說清楚究竟是哪一個媽呀,是戶口本上寫的,還是親生的,還是乾媽呀。

    見沈哲一直不回答,米歇爾夫人當然沒有想到沈哲是因為「雙親」太多,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還以為他是對自己心存疑慮,於是解釋說道:「沈大人別誤會,我與你母親相互認識很多年了,當年是教友,不過我自從到了上海之後,就沒再聯繫過,這也有好些年沒見著面了,我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是當初我和你母親在福州的時候,斯嘉麗……就是你母親天天在我面前提起沈大人你,還給我看過沈大人你的照片,雖然過了這麼多年,但是額角上的那道傷疤沒有變,我才一下子就把沈大人給認出來了,沈大人現在叫……叫什麼來著?」

    「沈哲。」馬蒂爾德在邊上幫沈哲回答了米歇爾夫人的問題。

    「哦,對,沈哲,這人一上了年紀吧,記性就可差了,剛剛還記得的,轉眼就忘。」

    沈哲心想,您這真是轉個身兒就忘了呀。

    又聽見馬歇爾夫人說道:「我呀還是喜歡你小時候的名字,那個時候,你媽媽叫你『埃德蒙』。」

    沈哲一聽,心道:這名字起得挺帶感吶,基督山伯爵呀。還有什麼「斯嘉麗」,本來還以為自己的生母就是個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而已,現在這麼看來這位曾經的官家小姐還是很趕得上時代潮流的人,用一百多年以後的話來說,這個就應該被叫做「潮人」了吧。

    他的疑惑迎刃而解,於是說道:「家慈一切安好,勞伯母掛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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