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被自己的夢驚醒,他做了起來,雙手撐著頭,一瞬間還難以分清楚究竟是剛才在夢中還是現在在夢中。
這個夢他已經連續做了好一段時間了,自從大半個月前在上海見過馬蒂爾德的母親米歇爾夫人,聽她提起斯嘉麗這個名字之後,他每天在夢境裡都可以看見這一對母子,開始的時候只是一些零星碎片一般的畫面,過了幾天之後,這些畫面開始有了連貫性,漸漸能讓他看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夢見自己十二歲的樣子,這還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漸漸的他可以想起一些過往,不是他自己的那些往事,而是這個身體在他沒有主宰之前的記憶,他甚至有一種錯覺,從前的那個沈哲的靈魂又回來了,而且在慢慢的融入他原本的靈魂之中,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大熱的天,背上卻登時冒出了一層白毛汗,如果融入了別的靈魂那還是自己的靈魂嗎?這不是要殺人於無形呀,不知無形,而且無影無蹤,就等於他從來沒來世上走過一遭一樣。
雖然他搶佔了這個身體,對原來的那位官二代來說自己是有點兒不地道,但是在整件事情當中,他也同樣很無辜,也同樣是被動的,沒有做主的權力不是,這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兒怎麼算也不該讓他來負責人。
不對,不對,自己猜測有點兒太扯了。沈哲搖了搖頭,想擺脫自己荒誕的想法,米歇爾夫人說的「斯嘉麗」肯定是他親媽的英文名,自己那些怪異的夢境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雖然連他自己都沒想起來,自己白天的時候什麼時候在這件事上糾結來,糾結去來著。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沈哲不用去看那個身形也知道是哪位,果不其然,敲門聲僅僅想了兩聲,就聽見一個聲音在門外叫道:「瑄瑜,起了吧,趕快下樓來把早點吃了,我們好抓緊趕路,啊。」
沈哲聽得渾身彆扭,他最後的那聲「啊」,有點兒偏重於「哦」的發音,就像是在哄個小孩兒一般。
沈哲利索的起床更衣,那個人雖然讓他彆扭,但是說的話沒有錯,他們兩個人還要抓緊時間趕路。
那個聲音的主人名叫沈致,從原則上來說,兩個人應該很熟,甚至是親密無間,至少在戶部的卷宗上,這個人可是他的親大哥,而且,這位「親大哥」也是這麼認為的,畢竟沈哲丟失了那五年的記憶,人家沈致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搖擺弄起來也是說得頭頭是道,就是因為這點,沈哲在他的身上沒少套話,至少可以保證不久之後見到自己的親爹的時候,不會再言語上出現什麼漏洞,讓人家當場識破他是個冒牌貨。不過,在沈哲看來,不管這個人對他有多熱情,始終只是一個認識還不到個把禮拜的陌生人而已。
不過沈致其人其實挺實誠,倒是真沒有什麼花花腸子,至少對於這個被過繼來的弟弟沈哲是這樣,因為從某種迷信角度上來說,沈哲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當然畢竟兄弟二人,從小到大口角肯定有,而長大之後,在這個男人最注重面子的時候,沈哲遇到的貴人是一個接一個,年紀輕輕已經是聲名鵲起,而作為哥哥的沈致仍然一事無成,要說到這嫉妒之心,沈致倒也不是沒有過,但是一來他從小就知道這「士農工商」,他和沈哲的差距從出身上就已經是天壤之別,這點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也無心彌補,再者沈致雖然家中是經商的,士人又多言「無奸不商」,不過沈致是一個例外,他從小就身體不好,家裡生怕他受不了商業場上的大風大浪,若要考取功名,更加怕他再累出點兒什麼毛病,因此,這麼二十多年下來,沈致雖然博覽群書,倒也只是為了陶冶情操,無意於什麼實際利益。
只是這次他母親病逝,給了他父親不小的刺激,竟然一度一病不起,他父親的病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混亂,從小到大,他沒走的一步路都是他的父母替他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啥事兒也輪不上他來操心,可是自從他母親病逝,而作為頂樑柱的沈老爺病倒,而他能幹的弟弟遠在京師,趕回來也不是十幾天半個月的事兒,根本就救不了他這近火,一下子他的生活陷入了混亂之中。
沒人替他料理了不說,甚至是他沈致還要來承擔起偌大的家業,最後是看著老爺子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他是連自己家的賬本都沒能看懂。
弄得族裡的人都看不下去他瞎折騰,放話出來,一旦老爺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就由族裡選出有才能,堪當此重任的人來料理老爺子的生意,而他沈致就繼續當他的大少爺吧,反正肯定能包他一輩子衣食無憂。
眼看著自己家從祖父一輩兒就開始辛辛苦苦,披星戴月地經營起來的家業要被別有用心的人搶走,沈致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也是無能為力,好在後來有幸有一位名醫妙手回春,三下兩下就只好了老爺子的病,老爺子康復如初,之後自然是順順當當地力挽狂瀾。
廣州城中的身價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現象,至少有一個人正在進行著默不作聲的蛻變——從小就體弱多病的大少爺沈致並沒有就此好了傷疤忘了疼,繼續當他的甩手掌櫃,而是決定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開始建立他作為長子嫡孫的尊嚴,當然家裡的生意他老爹那是捨不得讓他來插手,即便是他用盡功力軟磨硬泡,到了店舖裡,自己身為老闆的老爹也肯定是會變著法兒的護著他,跟他在家裡閒著不會有本質上的區別,正當沈大少爺在苦思冥想如何另闢蹊徑之時,他從京師趕回廣州奔喪的過繼弟弟終於姍姍來遲。
要說沈哲雖然是被過繼到廣州,但是福州那邊的沈家這麼多年以來也只有沈哲這麼一個兒子,因此,雖然是過繼,在戶部裡也有卷宗,可是和福州那邊也一直沒有斷過聯繫,至少廣州的沈府裡連下人都能看出來,這個被過繼來的二少爺,根本就沒把老爺和夫人當親爹親媽,再加上,沈哲被過繼來廣州的時候已經七歲有餘,早就已經到了記事的年紀,而且滿打滿算也就在廣州呆了五年,十二歲的時候就被他乾爹李鴻章帶著北上,對於廣州沈家的感情自然是單薄。
更加不用提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的,眼前回來的這個意氣風發,又深得皇帝眷顧和信任的年輕人跟當年離開廣州的十二歲的少年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了。
北京離廣州路途遙遠,當初送信的時候用的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送了一個多月,再等到這位沒什麼沉痛心情,也好像不知道輕重緩急的公子哥兒,一路上「遊山玩水」的趕回來,已故的夫人別說是下葬,就是過兩個七七也過完了,當沈致看見自己的弟弟踏進家門的時候,他真想說:「你是回來給娘過週年祭的嗎?」
但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因為不管是什麼年代,誰有成就,誰才能硬氣,所謂成王敗寇之說,那是因為成功大人就算是篡改歷史他也能底氣十足,說到底實力決定一切,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而在這點上沈致顯然沒有什麼資格擺出大哥的架子,況且即便是沈哲在廣州的時候,他也一直是以一個藥罐子的形象出現在這個弟弟面前,根本就沒有給過沈哲什麼兄長的照顧,而且人家當年被過繼來也似乎是極不情願的,光絕食就鬧了有三五天,最後似乎是終於想明白了,這條命是自己的,別的都是假的,才開始正常起來,不過對於這個家,肯定也談不上什麼感情。
更何況,沈致雖然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兒,但到底和沈哲還是同祖同宗,就算他不想聽,這個在京城大展拳腳,為沈氏一族爭光的晚輩的事跡也是源源不斷地被輸入他的耳朵,而且在他的大腦裡徘徊了一圈就定了下來,再無出去的可能,因此沈致也多少感覺得出來,整三年守喪的光陰,對於事業正在出於上升期,恨不得馬上就可以達到如日中天的沈哲來說是多巨大的損失。
此時此刻,他覺得,沈哲能夠和顏悅色的來廣州上柱香,已經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好休養了。
沈哲在廣州住了幾天,也是早出晚歸,不是到處亂逛,就是見見朋友,這麼熬了有一個禮拜的時間,終於是熬不住了,不得不向自己的「父親」提出辭呈,那位老人家也很善解人意,知道小廟裡面供奉不起大菩薩,沈哲留在廣州只能鬧得兩邊兒都不愉快,不但當場批准,還慈父心腸地幫他張羅僱車。
沈哲請辭的時候,沈致正跟著他爹打下手,聽說沈哲要回福州,眼前登時一亮,心想,自己怎麼把這門親戚給忘了,既然自己考取功名沒什麼指望,聽聞沈葆楨大人在附件開了個船政學堂,自己去學個一技之長不也是好的。
當夜便打點好行裝,在他爹的面前苦苦哀求了一個晚上。
沈老爺覺得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再加上那個父親沒有望子成龍的心願,看著沈哲這孩子挺可靠,也相信自己的族弟不會虧待了他兒子,便同意下來。
沈致這才在二十四歲的韶華之年,得到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沒有父母陪同下昂首挺胸地走出廣州城機會。
沈哲和他的「大哥」面對面坐吃吃早飯,沈哲吃飯得要看跟誰,自己一個吃當然無所謂,但是一旦有人,尤其是一個年紀差不多的人,他就情緒化得很厲害,招他待見的,比如此時同樣身在廣州的章雲平,和遠在京師的恭親王世子載澄,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是不招他待見的,比如說那個他一手挖掘出來秦琢,每次跟他一起用餐,就如同嚼蠟,什麼珍饈美食,全部索然無味。
而他對沈致這個被硬是塞給他的「大哥」談不上印象好,也談不上不好,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當年那個七歲的小孩子被硬是過繼到廣州的經歷。
但是要說這第一眼,他對這個沈致的確沒有什麼好印象,剛滿一米七的小個兒瘦得跟豆芽菜一樣,不對,那豆芽菜人家還有一個大腦袋呢,而這位沈大少爺倒是好,整張臉像被人削了一半兒下去,一張小臉比女人好藥秀氣,恨不得要跟他脖子一樣粗細,要是讓二十一世紀那些冒著生命危險去磨骨的女明星見到,一定會嫉妒到吐血,小細胳膊小細腿的,混上上下就一把骨頭,沈致透過他的衣服,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突兀出來的肩胛骨,整件衣服在他身上恍恍蕩蕩,說句不好聽的,沈哲覺得就算是實驗室裡的骷髏標本穿上衣服都比他撐得起來,真不知他家的萬貫家財都給他補到哪兒去了。
走起路來還飄乎乎的,像是一陣風就要把他吹到美利堅一樣,從外表來看簡直就是一男版的林黛玉呀。
不過好在沈哲通常不以第一印象來評判一個人,相處了幾天,他覺得這人還湊合,至少心底挺善良,他在京城混了那麼久,爾虞我詐的事情天天見,也會天天發生在他的周圍甚至是他的身上,因此,他比大多數人更加清楚,在這個世界上要找到一個好人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雖然他的形象沒能在沈哲的心理發生顛覆性的變化,但是至少,沈哲對他除了看著有點兒厭煩,可是也並能說不討厭他。
不過,不討厭是不討厭,但是前提是不能管著他,當然這個前提條件不是針對他的,而是針對所有人,甚至是連紫禁城裡的慈禧太后都知道,對於這個年輕的能臣千萬不能給他定下什麼條條框框,可以給他提建議,也可以給他規定最後期限,但是就是不能說「你得給我怎麼怎麼做」。
所有少年成名的人都有他的脾氣,這點,沈哲也難以例外。
可是偏偏這個連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要踩之前也會斟酌一番的「地雷」被沈致給踩了個正著。
話說沈哲正吃著一個熱騰騰的叉燒包,沈致在對面放下筷子,沈哲也沒有在意,反正這位是大少爺的身子,大小姐的命,吃個飯也跟小貓吃食一樣,這一路過來,他也已經習慣了。
可是這回,這位大少爺沈致可不是打算放下筷子之後就這麼算了,沈致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再次開口,不過他開口並不是要繼續吃,而是說:「瑄瑜呀,我說咱們差不多今天午後就能進福州城,除了這裡可都是荒山野嶺,我說你呀,還是趕快趁著這有市集把你這身行頭給換了。」
今天叉燒包的餡兒油放多了,因此當沈哲聽到他「大哥」的話的時候第一反應時,難道是吃的時候沒注意,讓衣服濺上油點子了,他低頭看了看,好像也沒有,再說了,就算是濺上了湯汁,他房間裡還有他的換洗衣服,又何必再去買一件呢,這個沈致腦子沒事兒吧。
沈致見沈哲沒什麼反應,也有些著急,說道:「你現在在朝中為官,穿這一身洋裡洋氣的行頭,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影響多不好。」
沈哲瞥了一眼自己的「大哥」冷哼了一聲,權當是他的拒絕。心想著,我怎麼穿衣服用你教啊,在朝中為官又如何,我在京城裡也是這麼穿的,皇上都沒說看不慣呢,你管什麼呀。
沈致看見沈哲一副傲然的樣子,想來這個族弟自小好像就是軟硬不吃型的,只不過跟他硬碰硬,那就是必然沒有結果了,於是說道:「大哥也不是要管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是吧?只是你好多年都沒有回家了,你呀,不是大哥一個人這麼說,好多族裡的長輩都說,你呢,長得本來就有點兒洋人味兒,再加上這身洋人的行頭,那不是要把二老嚇著嗎?」
沈哲是越聽越覺得好笑,於是反唇相譏,說道:「我長什麼樣,我小時候他不知道嗎,我爹他和洋人打了那麼多年的教導,也沒見著他被嚇找呀,怎麼我往他面前一站就把他嚇著了?」
沈致看他似乎是有要發火的意思,心想著,這小子從小就有點兒陰陰的,好像被鬼怪上身了一樣,長大了,這股陰勁兒倒是沒了,可脾氣卻還是跟小的時候一個樣子,這可是不能惹,於是說:「你看,叔叔當然沒問題,可是嬸嬸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哲發現,「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句話似乎是沈致的口頭禪,他的每句話不管長短似乎都要加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句話。可是他一聽到這句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知道什麼呀我,我離開家那會兒才七歲,離開廣州那會兒也不過就是十二歲,我該知道什麼,我能知道什麼?啊?」
這句話不長不短,反正沈哲是沒帶喘氣兒地把這一句話說完,只是說完之後,他自己也愣住了,他突然搞不明白,這些都是從前的那個沈哲的事兒,他在這跟著發什麼火兒,生什麼氣呀?但是也奇怪,他總覺得,這些話他非說不可,這口氣,他也廢除不可,可是出完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圖什麼。
相對的,沈致倒是顯得十分淡定,似乎對他的反應習以為常,一點兒也不生氣,只是說道:「你不知道的確也怪不得你,不過我聽說,只是聽說啊,說是嬸嬸就是你娘他不喜歡洋人那些玩意兒,所以我勸你,還是保險一點兒,換身衣服,免得母子那麼多年沒見,一見面就尷尬。你說呢?」
沈哲聽完後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沈致不知道他的心思以為他仍然是想堅持自己的特色,又勸道:「畢竟是長輩,你能遷就,就還是遷就一下子,又不會少塊肉。」
他這句話說完,沈哲仍然沒回答,他正在搜腸刮肚想著怎麼開導這個頑固的弟弟,突然聽見沈哲嘟噥了一句:「我娘不喜歡洋人的東西?我怎麼記得他是天主教徒?」
沈致聞言差點兒沒被一口水嗆死,他邊咳嗽邊說:「天主教徒?你腦子進水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呢外公當年是因為什麼事兒被貶的。」
沈哲被人誇的時候雖然很多,但是被罵也不是第一次,可是通常都是被人罵為「恃才傲物」,或者是被清流們說是「崇洋媚外」「背祖忘本」,而被人罵成是「腦子進水了」這還是頭一回。
可是沈哲卻連一點要生氣的心情都沒有,他並不是一個被虐狂,別人把他碎屍萬段他才舒服,只是,沈致的話除了罵他,也間接告訴了他一個有力的事實——米歇爾夫人口中的「斯嘉麗」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