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與臣之間這般迎來送往了幾個回合,清流派的人終於發現自己的苦肉計竟被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天子來了個將計就計,本以為這應該是可按天下的妙計,到頭來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立刻轉換戰術,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於是乎第二天的早上,載淳雖然沒有接到哪一位大臣的辭呈,卻見太和門前,清流一派的老老少少跪成一片,請皇帝收回成命。
這種集體請命的情景在前朝大明很常見,明朝建朝雖有兩百八十九年,在中國的歷史中也算得上是長壽,但皇帝的氣場幾乎被朱元璋、朱棣這爺倆兒給用盡了,剩下的子子孫孫不是被老媽和老婆壓著,被太監蒙著,就是被內閣管著,皇帝稍微想幹點不靠譜的事,就會被眾大臣群起而攻之,最後只能以妥協收場,當然也有例外,就是碰上正德那種不靠譜的皇帝,他們用這招就得吃點皮肉吃苦,但最終結果往往還是以他們的勝利告終的。
華夏之民是農耕民族,村落聚居,有較強的團體意識,自古就有「法不責眾」的思想觀念,認為人多就一定能成事,而人少的一方相對也會在心理上產生畏懼感,久而久之認為自己或許是錯的因此屈服。
不過,此時同治帝載淳所屬的愛新覺羅家族雖然經歷了兩百多年的漢化,且上面兩輩兒的窩囊程度幾乎可以媲美明朝的那個「道士」和「木匠」。
但畢竟血管裡流淌著還是張揚果敢的草原民族的血液,而且這樣的血氣在載淳身上還呈現這復甦的態勢,因此同治皇帝呈現出的態勢整個就是一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當然載淳做的事雖然在如今的清流派看來並不靠譜,但是他人還是比較靠譜的,至少他不奉行朱厚照那種娛樂至死的生存準則,處理事務上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因此,雖然每天看見這些良莠不齊的大臣們在太和門外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從早到晚失聲痛哭,從太祖哭到他爹咸豐,心裡面就來氣,別說學著前朝的朱厚照給這幫人來幾悶棍長長記性,就是把被雍正皇帝廢除的腰斬再重新拿出來用的心思都動過。
可想歸想,要是真這麼干他就不是載淳,況且就算他要這麼干也一定會有慈禧太后攔著——自古殺文官就不是一件吉利的事,雖然唯一一個不殺文官的一千多年的大宋朝的命數也沒見得要好到哪裡去,但總之,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這挑起事端的第一槍他載淳肯定是不能開火。
妥協不可能,重罰也不現實,載淳最終採用的手段是他在他親娘——慈禧太后身上實踐了多年的戰略方針——不搭理。
他們要跪要哭就由著他們,反正他們的活動範圍也只有太和門外面那點兒地方,而紫禁城最大的優勢就是地方大牆多,隔音效果非常樂觀,載淳是耳不聞,心為靜。
反正國家重要機構裡管事的都不是清流,就算是,這種和皇帝意志產生嚴重分歧,並且不服從上級命令的下屬也是要絕對肅清的,總而言之,大清國並不是離了這些人就國不成國,朝不成朝,頂多也就是皇帝降下的聖旨其文采略不如前了而已。
兩邊就這麼僵持著,從初秋到深秋,又從深秋到初冬,各地商務辦得如火如荼漸漸成了大勢所趨,只有太和門前的**雕塑們還沒有半點要結束自己行為藝術的意思,弄得載淳也沒有了剛開始那麼氣定神閒。
畢竟,這冬天臨近,而這幫人裡頭,歲數不小的大有人在,像這樣天天來跪非得鬧出人命不可,他們死是小,被別有用心的人那粗來利用,威脅到他載淳的皇權,那問題就打了。
可是這些儒生們辦事或許不行,但絕對的意志堅定,不可動搖,憑這一點,他們也絕對是有本事履行弒君任務的人物,只是他們殺人不是想像李自成那樣動刀動槍那麼粗魯,他們靠的是「磨」。
李冼看著庭院裡參差錯綜的僵硬樹幹,猛然意識到自己來到京城已經有三個多月,這三個多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這段時間裡,他基本上已經和幾個跟荀家是世交的同輩人打成一片,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也算是買入了京城的上流社會,而且對於京城一代和周邊也是基本熟識,在荀府內部,李冼不但與他的舅舅建立了深厚感情,就連和下人也迅速打成一片,要說這周邊方圓十里的範圍之內,還有一個人是他沒來得及熱絡上的,大概就只有他名揚四海的外祖父荀同慶了。
就人與人之間建立關係而言,三個多月的時間不算短暫,按照正常人的想法,就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三個月也早該以友人相待,更何況是骨血至親。
但是這樣不正常的場景偏偏就在荀府發生了,李冼來了一百多天,和荀同慶刨去問安時候的套詞,加起來的話恐怕掰指頭就能算出來。
不過,荀同慶心裡頭也有苦心,以他的身份和社會威望,並沒有必要跟著大流一起請命,只要不忘時時在講學的時候闡述一下自己的鑒定立場就可以了,但這並不表示他的心裡就有多輕鬆,畢竟他的同僚門生還在太和門外頭風吹日曬,而皇帝和太后卻沒有半點兒要表示關心的意思,現在眼見著都已經請命了三個月,就算是前朝大明也沒有這個記錄。
荀同慶雖是個一輩子讀聖賢書的,看不清世界大流,但是國內形勢,至少是紫禁城裡的政治形勢他還是能看得透的,現在情況對哪一方都很明朗,在同治皇帝親政後的第一次交鋒中,洋務派大獲全勝而清流則以慘敗告終。
之所以還要在太和門外面請皇帝收回成命,並不是指望著扭轉敗局,而是所有清流派成員都一致認為,輸什麼也不能輸骨氣,說什麼也要皇帝親自出面安撫一番才行。
荀同慶一天到晚被這些事情折磨得寢食難安,自然沒時間去關心自己剛剛變成孤兒的外孫子,等到他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對這個晚輩的態度上有失妥當的時候,已經到了初冬光景。跟自己的外孫子道歉是不可能,但不露聲色地及時表示一下他作為長輩的關心還是可以的。
由此,雖然晚了三個月,李冼還是在他外祖父荀同慶的書房中聽見那個蒼老卻可以掩飾感情的語調:「來的路上如何?」
李冼自己承認,當荀同慶剛這麼問他的時候他一時間並沒有反應過來,畢竟他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適應能力很強,而從他的主觀上說,他認為自己的根就在京城,因此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月,但李冼已經絲毫沒有了外客的感覺,經荀同慶這麼一問才恍然醒悟自己原來是個外來戶,而荀同慶這句話問的也的確是不合時宜,如果是他剛來的時候聽見的,李冼一定會當場感激涕零,祖孫二人上演一場久別重逢的催淚大戲。
但這個時候在聽著就是怎麼聽怎麼彆扭,不過仔細想來,這也的確是第一次和荀同慶單獨相處,雖然荀同慶是他的親外祖父,可畢竟人家也是當朝一品大員又是歷經三代的元老,紫禁城裡舉足輕重的人物,李冼初次回話仍然有些緊張。
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一旦想要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就容易出岔子,李冼為了防止自己說多錯多,只是簡單地回道:「還算安好,承蒙外公掛念著。」
荀同慶聞言先是輕微皺了下眉頭,他並不怎麼適應李冼對他的稱呼。
李冼雖是個徹頭徹尾的北方人,但是卻在南方長大,在言語上的習慣早就被帶過了,此時也並沒意識到自己在對荀同慶的叫法上有什麼不妥,對此,荀同慶雖聽著有些彆扭,但還理解,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又問道:「聽說你走的是長江。」
李冼心中一緊,眉毛不自覺地跟著向上輕佻了一下,心想,這不愧是在朝野裡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臣,什麼事情都會來暗的,表面上對他不聞不問了幾個月,但實際上對他的行程都摸清楚了。
對於走長江這件事,他也不是有意要瞞著,只是既然知道荀同慶這段時間的所有不痛快說白了就是長江的航運引發的,自己也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初來乍到的就招人不待見。
李冼沉默了片刻,要說選擇這條道路並不是說不通,雖然從陝西到京城正常情況下是走陸路的,但是李冼的起點卻靠近漢水,沿漢水南下進入湖北境內,再在武昌進入長江流域,一路東向,而後北上京城也不失為一條捷徑,李冼之所以沉默,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心中有鬼,從他的主觀上講他的確是想到長江上去看看朝廷辦航運究竟會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要大誇這條路徑的便利,而可以忽略自己的原本目的,李冼仍怕自己在這個閱歷豐富的老者面前露出馬腳,若是以陸路不安全為由,一來他既沒錢又不是姑娘,哪一路劫匪都不會打她的主意,二來,漢水一帶的航線途徑秦嶺深山,也是出了名的不太平,而且,他在長江上往東走的太遠,直到到了杭州,才開始北上,如此一來,這謊似乎是很難扯圓。
正當李冼兩難之際,突然靈光一閃,還有個現成的擋箭牌他沒用過,立刻做出一副頗為悲苦的神色,黯然道:「孫兒乃尊崇父親遺命,先於襄陽訪諸葛孔明躬耕之所,次於餘杭拜岳飛之妙祠。」
李冼這謊圓得巧妙,提及他的亡父,多少能讓荀同慶湧出點哀思,對他的話語之間的或許存在的漏洞就沒有了那麼敏銳的洞察力,而就闡述本身而言,即把他的路線交代清楚,而尋訪的古跡也的確符合了他父親的性格。
只見荀同慶的目光也跟著黯淡了下去,李冼的父親是他的學生,他自然是再瞭解不過這個人——為人嚴厲,對自己的要求幾近苛刻,最可貴的是他雖然歷經貧窮困苦,但仍然可以保持剛直不阿的正氣,早在荀同慶門下研習的時候,他就常常以這些古之忠良賢能者這作自勉。
而為了蜀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一代名相諸葛孔明,以及精忠報國的岳飛,自然要被排在這「古之忠良賢能者」之列;一想到岳飛年僅三十九歲就死於非命,荀同慶突然想到了自己這個剛剛死去的女婿似乎也是只有三十九歲,悲情更勝,生怕再說下他們倆個人等會兒性情所致幹出抱頭痛哭這樣在他看來十分丟臉的事,連忙轉移了話題「覺得長江上怎麼樣?」
李冼還沒為自己取得的小規模勝利歡呼雀躍,又一輪新的智力題又擺在了他面前,將剛才的喜悅吹得煙消雲散。
這個問題就更加棘手了,雖然翁同慶並沒有說明白,但李冼仍然在第一時間就斷定自己的外祖父肯定不是再問他沿途的風景怎麼樣,而是在問群眾對朝廷政策的態度。
憑心而論李冼真就覺得長江上沒什麼不對勁兒,但若是照實說一如既往的好肯定不能暗合荀同慶的心思,不過如果說民不聊生,怨念載道這樣的話,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會被雷劈,只得折了個中,回道:「還行。」
這兩個字剛出口,荀同慶的臉色就黯淡了下去,很顯然他對於這樣一個評價他仍然不是很滿意,畢竟雖然是「還行」但仍然給的是一個褒義的評價。
李冼見狀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問題,前腳話音剛落,後腳就接了一個轉折「但是……」
可這個「但是」完全是出自李冼其人的本能反應甚至是可以說是不受大腦控制的條件反射,至於這「但是」後面具體要加些什麼他仍然沒有頭緒,以至在荀同慶的逼視下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編出個所以然來。
李冼雖然稱得上是天縱英才,但仍然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而且,他這個十五歲與沈哲十五歲的時候不同,他是沒有任何附加年齡貨真價實的十五歲,此時卻要招架一個歷經三朝的元老這樣的攻勢,必然是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而且這個人還不是他說躲就能躲得了的,頃刻間慌了神也實屬正常。
不過李冼此時雖然神色上已經表露出了一些驚慌,但是心理防線倒還不至於完全崩潰。
嘴上還在平緩的說著「但是這個」「而且那個」一系列不著調的說辭,絲毫沒有要就此放棄的意思,但心裡卻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個字該說些什麼,只能硬著頭皮耗著,走一步看一步。
荀同慶的目光似乎是沒有改變,但是李冼仍然在其中讀出了些許不屑。李冼揣度自己的外祖父此刻心中肯定在想,他一點都沒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不由心裡有升騰起一些快感,這事叛逆期的少年常有的心理,不管自己此時好過與否,只要自己也讓對方不好過,那麼他就勝利了。
祖孫二人一個沉默,一個磕磕絆絆淨在胡謅些無關痛癢的有的沒得,卻誰也不肯退讓一步,房裡的氣氛就這麼僵著了,要緊的是,誰也不回來救場。
但是凡事總有趕巧的,就當李冼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卻聽見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略微抬頭卻見一個人影停在門外,從身形來看應該是府上的家丁。
只見那人輕輕敲了敲門。
荀同慶對自己外孫的試探工作被這突兀地敲門聲打斷,心下甚是不悅,語氣也不同於往日的平和和帶了一絲威嚴,沉聲問道:「何事?」
門外的影子似乎是聽出了主子的心情,將身子壓得更低,聲音卻反而脆朗了起來:「回老爺的話,軍機處的沈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