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軍機處,雖然很大程度上是屬於封建政治皇權高度集中的必然產物,但和設立它的雍正皇帝也不能說是就沒有關係。
雍正皇帝的父親康熙和載淳他爹咸豐正好相反,子孫頗豐的他從來不用愁自己沒兒子,反而在晚年大概會鬱悶自己兒子太多,對於康熙而言,這頭一兩個兒子,初為人父,新奇;最後三四個是晚年得子,樂和;因此,雖然不是出於自己的主觀意願但從客觀上講卡在中間的那幾個皇子總體來說不靠自己的努力很難受到皇帝老爸的待見。而雍正作為康熙的第四兒排行雖然看似很靠前,但正在致力於解決邊疆危機以及收復台灣大業等一系列為後人圈點之重大歷史事件的年輕康熙彼時也是風華正茂,雄姿英發,壯志待酬的熱血青年,極具「捨小家而顧社稷」的高尚情操,作為一個已經有明確繼承人的皇帝來說,聽說自己多了一個皇子不會比聽聞前線又傳來捷報更高興,況且像雍正此種不屬於千古一帝範疇的皇帝,老天也很不配合,沒搞出點兒什麼霞光紅雲之類的祥瑞充充場面,讓人側目。
因此康熙對於這個將在大清帝國最輝煌的康乾盛世中起到承上啟下作用的老四也沒給什麼特殊待遇和對待他後面幾個生的不太是時候的兒子一樣,匆匆瞅一眼,給個名兒,這事就算拉倒了。
就雍正的個人能力而言,把中國的歷代皇子排個名,他算是優等生,如果在前朝大明隨便挑一個除朱元璋之外的皇帝當爹,能不能當上皇太子不好說(畢竟這在很多情況下要看當皇帝的人靠不靠譜),但他文韜武略肯定是值得他的父皇為之自豪一番,可他這株「佳木」又沒長在農家小院或是普通的小樹林,偏偏扎根在了滿園皆是奇花異草的御花園,這就是一件讓人扼腕的事,雖然小伙兒長得精神,腦子靈光,六藝皆通,博古識今,還兼有一點兒小文采,綜合頗為實力強大,是個全才,不過在他術業有專攻的眾兄弟中,他的這種全面發展有很長一段時間被看成是全面平庸,長相,智商,武功乃至於母親的背景哪樣單個挑出來都是比下皆有餘,但上面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甚至三四個出類拔萃的弟兄壓著,因此也更難在與康熙為數不多的幾次會面中顯山露水。
雖然後來被康熙的表妹——無皇后之名,卻履皇后之職的惠妃佟佳氏領去撫養,也算是子以「母」貴,沾了點兒光,能跟自己爹混個臉熟,但總體而言他的整個成長過程都沒怎麼受過康熙的特別關注。
當然,這並不值得他心裡不平衡,因為在那個天下未定的年代,康熙每天忙得焦頭爛額還要抽時間關心一下自己天文,算數等廣泛的業餘愛好,能時不時在嘴邊兒提一下的大概只有雍正他們打小就知道與其身份有別的皇太子胤礽,但是宮裡其他的阿哥雖然缺了父愛,但母愛還是十分充足的,胤禛當然也有母愛,但是著母愛不是他的親娘烏雅氏給的,而是自己沒有子嗣而「收養」了他的佟佳氏,不管對他再怎麼好兩人之間仍然屬於沒有血緣紐帶的不穩定關係,親不親完全得看心情,更不可能像跟自己的親媽一樣什麼顧忌都沒有愛幹嘛幹嘛,而他的親媽在幹什麼呢?
歷史事實雖然沒有明確表示烏雅氏到底有沒有把送出去一個兒子當一回事兒,但明顯胤禛不是她的獨苗因此她也並不至於就此消沉,胤禛與佟佳氏「共享天倫」的時候她正忙著疼六阿哥,六阿哥夭折後他把母愛自然而然地轉移到十四阿哥的身上。
客觀來看,雍正即位後之所以跟他的母親鬧得很不愉快,童年的陰影不可忽視,更何況他母親給他添的十四弟不但沒在後來的奪位鬥爭中給他帶來任何好處,還被他橫豎都看不順眼的廉親王給策反了,處處跟他使絆子。特殊的經歷沒能給胤禛一個無憂的童年,卻過早地讓他適應了緘默謹慎的宮闈生存法則,從不敢相信任何人到認定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相信,為他日後在激烈的奪儲鬥爭中脫穎而出奠定了良好的精神基礎。
待到成年後他二哥的太子位被廢,當了二三十年的「二等公民」的眾皇子們一下子看見了自己出頭的機會,於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都盯著皇太子的寶座,底氣足的自己挑大樑,不足的就跟著哥哥弟弟干,發展到最後就是自己不樂意也總得挑個陣營站,就算是咬緊牙關保持中立,那也沒人信,只能落個兩邊都不討好,兄弟們都各顯神通,本來就不甘心碌碌無為的胤禛也不會坐以待斃,破釜沉舟地投入到這場以儲君之位為戰利品的鬥爭。於是乎,風起雲湧的九龍奪嫡更加把本身就屬於陰暗系的雍正給打造成了厚黑之典範。
雍正的確算是心懷高遠的人,但立志奪取皇位的目的也不僅僅是為了什麼千秋功業更還沒到對權力難以抑制的渴望,反而,據史料記載,胤禛早年與禪僧接近,精於禪學,他即皇帝位之後在圓明園新增的建築也多以唐詩宋詞中的田園意境為藍本,時常裝扮成農人樵夫逗留其中,大有寄情山水之意。而康熙晚年的那場兄弟之間劍拔弩張、互相公然為敵的情況下,可以說奪取皇位已經不僅僅是滿足某人野心的問題,而是關乎到自己在康熙百年之後是不是還能保住這可項上人頭的問題。總體而言,康熙的兒子們在在康熙執政的最後二十年內因該都是屬於極度缺乏安全感,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
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醫學似乎對因童年陰影及青少年時期經歷所造成的皇室典型性安全感極度缺乏的病例基本上是無藥可醫,甚至是連緩解的藥物都沒有固定的,其反應出來的症狀一般就是多疑,尤其疑人,而且懷疑誰就得殺誰,留著自己寢食難安,衣帶漸寬,所以不殺不行。有個別病情嚴重的,甚至是殺了也不行,比如說雍正雖然把自己的兄弟幾個能殺的都殺了,不殺的也折騰半死,就算鹹魚翻身仍然是鹹魚,本來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但沒想到仍然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甚至還沒有自己當皇子的時候來的安穩,因為那個時候他至少還清楚自己的敵人是誰,滿打滿算就他們這哥兒幾個,心裡有底,當了皇帝就不一樣了,天下眼巴巴地盯著那個位子,想去他性命的人多了去了,還都是他在明,敵人潛伏在暗處,而且這些敵人的目的動機都不盡相同,有為皇位的,有為報仇的還有為出名的,當真是防不勝防。
雍正皇帝恐有不安卻無任何解決之法,只能自己憋屈著,越憋屈,就越覺得周圍的人心懷鬼胎,疑心越重心裡就越憋屈,由此終於形成了難以緩解的惡性循環,看誰舉薦下屬都覺得是結黨營私,看誰彈劾同僚就覺得是黨派紛爭,發展到最後是看個奏疏都覺得被人改動過,很不得把整個中央機構乃至地方機關都搬到自己眼皮底下來辦公他才安心,因此雍正七年這個不在清廷計劃內誕生的官署——軍機處很適時地迎合了雍正這一心理,首先,軍機處與雍正寢宮養心殿比鄰,不僅方便聖上不定時查崗,軍機處的官員們也能將國家大事及時向雍正報告;其次,人數少,容易管理;再次則是官員都是從各部借過來的,可以隨時替換,人口流動性加大也就不好締結過分深厚的個人感情,一切人等皆以皇帝之利益為利益,皇帝之危難為危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老老實實地當政治顧問。
軍機處在紫禁城裡有了正式戶口,雍正皇帝心滿意足充分發揮自己的勞模精神,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對於辦理軍機處這個秘書機構甚為滿意,辦理軍機處職權日漲,從策劃軍事行動發展到國防,稅收,政務,刑獄官員考察任免無所不包,總之只要是大臣上的折子先交給軍機處再說。雍正駕崩後,他的兒子——同樣對一切都充滿控制**,喜歡國家大事一把抓的乾隆皇帝更是十分珍惜其父留下的這份遺產,將辦理軍機處更名為軍機處,廢除議政王大臣會議,使軍機處總攬軍政大權,軍機大臣是無日不被召見,無時準備著領命辦事,就連皇帝出遊,也有軍機大臣不離左右,其人員配置也隨之增多,僅軍機大臣而言,最初是三個,後來發展成了八個,九個,最多的時候有十一人。嘉慶年間始定軍機處滿漢章京人數共三十二人,軍機大臣數量仍無定制。乾隆過後的幾代皇帝雖然都沒有其祖輩和父輩的幹勁兒,但也都是乖兒子,不敢違背祖制,軍機處的人員只增不減,地位只升不降,一副江山永固之姿態。
沈哲初赴軍機處就職的時候還頗有些神聖和自豪,畢竟這個國家最高決策機構是全大清士子的終極夢想,他固然不屬於這些士子之列,但這份正式進入國家中樞的優越感也不難讓他為之忘乎所以的驕傲片刻。
的確,沈大公子飄飄然的心情也僅僅只持續了片刻,不是他寵辱不驚而是現實實在太震撼——
軍機處狹小的空間內滿滿登登地擠了將近二十幾號人,沒有人的空地堆著小山一樣的奏折,提案充斥著,基本上沒什麼下腳的地方,這個全國最重要的決策機構的工作環境並沒有外人想像的那樣想唐代的修史館那麼愜意曼妙,能讓人氣定神閒,工作享受同時進行。
滿清政府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覺得哪兒都是天大地大,絲毫沒有空間有限的觀念,因此,雖然軍機處百年來生命力旺盛,人口進入率遠遠超過輸出率,可辦公地點卻未見加贈,整個軍機房在沈哲看到的時候基本上可以比擬農村裡過年過節去趕集的牛車——一個車板上恨不得要四世同堂。
沈哲幾乎又聽到了年初,在從保定來京城的路上,張樹聲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的那句:「京官不好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