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人們都覺得這一年熱得格外早,似乎皇帝親政大典上的大雨才剛剛停下來,處處就已經透出盛夏的濃綠色,無論是槐樹上有氣無力的知了還是庭院池塘裡已經開得恰到好處的粉荷都在提醒著達官顯貴和平頭百姓們——夏天到了。
稍稍反應過來一些的眾人趕緊掰掰手指頭算了算日子,這一算,立刻頓悟了這「反常」的天氣——喲,可不是嗎,這不知不覺地竟然已經到了六月上旬,一年都跑了一半了,就連似乎前兩天還在打地基的城郊的「萬國公館」都早已經有了雛形。
京城犄角旮旯裡的閒人們,這才意識到這同治十二年反常的不是天氣,而是國事。
自從正月二十六日老天爺莫名其妙地發了脾氣,一把天火燒了太和殿,聖母皇太后降下懿旨改「撤簾歸政」為「撤簾訓政」,這全國的官員們上至京城的各路親王、皇親國戚,下至各地知府知縣,甚至是順天府裡沒有品級的衙役都在眼巴巴地盼望著觀賞氣血方剛的同治皇帝和老謀深算的聖母皇太后之間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母子大戰。
「戰爭」的「烏雲」在紫禁城的上空盤旋了數日,就是一滴雨點都沒有打下來過。非但如此,同治皇帝還一改對洋務的憎惡接受了慈禧太后為他選定的新老師,一時間母子關係順勢緩和了下來。
見此情景,一眾似是唯恐天下不亂的王公大臣們也多少有些失望,不過托先帝短命的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算得上是兩朝元老,這樣「暴風雨前的寂靜」他們見得多了,並沒有因此放棄看戲的興趣,仍保持觀望狀態。
果不其然,年輕人就是衝動,還沒過兩天,年輕的皇帝突然頭腦發熱突然自作主張,非得要搬到乾清宮居住,用的借口竟和當年雍正皇帝把寢宮從乾清宮改為養心殿的理由一樣——住在先帝住的地方,睹物思人,無限感傷,所以得搬。
要說這個借口找的並不高明,放在雍正身上還好說,放在載淳身上的確是有點兒牽強,且不說咸豐在世的時候沒多少時間關心皇長子,其仙去的時候載淳又只有六歲,記不記得清他爹的長相都是問題,就算真的是父子情深,這養心殿載淳也住了十幾年了,要無限感傷也不至於現在才想起來這是他老爹曾住的地方,開始睹物思人。
但畢竟皇帝是以百善之首的「孝道」為後盾提出搬家提案,連西太后也不沒理由提出什麼反對意見,而這次同治皇帝也一改以往干打雷不下雨,拖拖拉拉地勁頭,說搬就搬,早晨聖旨下去,中午就住進了乾清宮。
各路官員得到此訊,立馬明白了導火索已經被他們的聖上點著了,又激動起來,像古時候盼著郎君凱旋而歸的小媳婦一樣,三三兩兩,倚柩扶樞,翹首而望,望眼欲穿,就等著瞧瞧這盼望了大半個月的大戲開眼。
可紅頂藍袍們側耳傾聽了半天,連脖子都別了筋兒,不但沒有他們預想的暴風驟雨,連點聊表慰藉的毛毛雨都沒有,甚至皇城之內還有了點兒雨過天晴的氣象。
眾人各自心中揣測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各自在宮裡的眼線來報,說是萬歲爺今年怕是真的轉了性兒,搬進乾清宮的頭一天晚上就招幸了當初被西太后看定的皇后人選,卻被慈安太后以其「多動輕佻,不堪母儀天下」的罪名一票否決,無緣母儀天下,入宮個把月都沒著載淳待見過一次的員外郎鳳秀之女慧妃富察氏。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擦亮,聖上就緊趕慢趕地跑到儲秀宮給慈禧太后這個親額娘問安。
當時剛剛二月中旬,大冷的天,國事內務一把抓的西太后自然起不了這麼早,迷迷瞪瞪地聽見李蓮英來奏報說是「皇上來給聖母皇太后問安了。」也不鬧不清楚是真的還是自己在做夢,想也不想就習慣性地說了一句「讓他候著。」自己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回籠覺一補耗掉了一個半時辰,待慈禧太后醒了天已經大亮了,人一清醒竟把她親兒子還在等著給她請安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直到看見李蓮英魂不守舍幾次露出「欲說還休」之態,才想起來自己好像有什麼挺重要的事兒落下了,一問之下才知道,自己以為是做夢的情節居然是真事兒,大清國九五至尊的皇帝已經在殿外跪了快兩個時辰。
慈禧算得上是女人裡心狠手辣的人,但畢竟載淳是她親生的,對付載湉那一套怎麼也不會用到他頭上,虎毒尚且還不食子不是。
西太后這廂聞言那個心疼的,也顧不上李蓮英還在拾到她那頭最寶貝的青絲,站起身來,頭發愣是被扯掉了幾根,慈禧太后這會兒也沒工夫管她自己日後會不會因為這幾根髮絲兒禿頂,連照例跑到她身邊兒討賞的小哈巴狗都被她無情踢開,縮在牆角委屈地發出「嗚嗚」聲。
慈禧一邊往屋外走,一邊責怪李蓮英不會辦事,就是她說讓候著了,也應該把萬歲爺請到屋裡來坐著等,哪有讓皇帝這天寒地凍地跪在外頭的道理。
李蓮英也是倍感冤枉,忙不迭地叫屈。雖然聖母皇太后和小皇帝的關係這兩年鬧得有點僵,但人家那畢竟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親母子,他哪裡敢讓西太后的心頭肉受點兒委屈,就是再不會辦事兒,那也不會真就這麼讓皇帝在外頭跪著,要說勸載淳起來進屋緩和等著,那李蓮英可不止勸了一回,而且每次都是幾乎要把嘴皮子磨破,可載淳就是膝蓋裡面灌了鉛,絲毫不為之所動,說什麼,當兒子的跪娘那是應該的,以前不懂事,這次權當是跟額娘請罪。
一席話把慈禧心裡頭怎一個「暖」字了得,立馬前嫌盡棄,什麼乾清宮,養心殿的全部忘在腦後。
紫禁城裡的母子二人和好如初,內外國事,無論大小,必定一同參詳,載淳被慈禧太后手把手的調教了幾日也是進步神速,今非昔比,讓慈禧著實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心想這不愧是她兒子,以前學不好那是李鴻藻那幫人教不好,跟她這兒學,什麼不都學得挺快的。儲秀宮內溫善和睦,其樂融融,氣氛更勝從前。
而此長彼消,慈安太后的鍾萃宮開始門可羅雀,載淳就算是每天例行公事地去請安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算慈安太后有意叫住他說幾句話,載淳也是找盡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之,解決完了之後還要找慈禧太后原原本本匯報此事,活脫脫就是一個乖兒子。
慈禧太后這邊知恩圖報,自己享受勝利喜悅的同時也是打水不忘掘井人,對自己新任國子監祭酒的辦事能力大加讚賞,當然幫自己擺平同治皇帝這種功勞不能擺在明面兒上當賞賜的理由,好在由沈哲督建的「萬國公館」進展神速,太和殿這邊剛剛把廢墟清理乾淨,萬國公館那邊已經能見著個大致形狀,其施工速度的確令人驚歎,又碰巧軍機處的漢章京還有一空缺,便正好將沈哲補了進去,慈禧太后用自己人向來是捨得給好處的,這品級雖然沒升,但軍機處實乃大清國之心臟,此職位足以示聖母皇太后之器重,更讓一直覺得自己京城空虛的淮系一黨頓生如虎添翼之感,大歎淮系後繼有人,更相慶賀。
而等著看這母子二人一決雌雄的眾人們,也漸漸發現自己被坑了,皇城內部臨時換劇本,愣是給眾大臣們演了一出「二十四孝」。而他們中有一個人卻明白,這母慈子孝的和諧場景根本就是載淳對她母親慈禧太后的單方面進攻的開始,在這場政治戰爭中無語要宣戰,令對方不知不覺間被割斷咽喉方為善之善者也,而這場足以撼動天下的爭鬥,則是他一手策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