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時候,京城東頭的人都聽聞了,城東懷昌胡同的那座許多年前就被朝廷收繳的私宅又搬進了新的主人,有在達官顯貴家當差的知情人士透露,這宅子的新主人是一個去過西洋的大官,年輕有為,深得皇帝和聖母皇太后的賞識,才把這個宅子賜給了他作府邸。而又據懷昌胡同附近的居民說,新戶主搬進來的前幾天,這胡同裡可是夠熱鬧的,許多破舊的青磚碎瓦,木桌石椅被一車一車地運出去,後來甚者連碧影都沒鑿下來扔了出去。
本來,新主人入住,要個新氣像是人之常情,人家有錢全部翻新誰也管不著,但奇的是,代替這些舊物,運進胡同的並不是嶄新的青石,木架,木床什麼的,而是一塊一塊的草皮,這草皮也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奇花異草,而是像洋人開的寺廟前面常見的那種整齊翠綠的青草,緊跟著被抬進來的桌椅用具也無一不是西洋樣式,看得城東的人們開始有些懷疑,莫不是小道消息有誤,怎麼看著這派頭,這馬上要搬進來的大官倒像是個英吉利、法蘭西來的公使?直到宅子的門楣上選上了寫著「沈宅」二字的匾額,「要住進來個外國人」的謠言才漸漸平息下去。
這一處在城東引起了近一個月小風浪的宅院從遠處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似乎與北京城中一般的宅子毫無區別,但走近了卻會發現,這個「四合院」很明顯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就像是一個紅毛碧眼的西洋人穿上一件中國腔調十足的綢緞長衫,但渾身上下仍然是一股洋味兒——垂花門下本該設置的漆著紅漆的朱門卻被兩扇上半部分有些類似於柵欄的黑色鐵門,也見不著門檻,門口也沒有碧影的遮擋,路過的人就可以完完整整的看見院子裡的情景——青色的草皮中間從橫交錯地鑲嵌著白色的石子兒路,和那些西洋的大使館的的確確是異曲同工。
章雲平悠悠閒閒地溜躂進這條不是很起眼的胡同,熟門熟路地搖了搖門口懸掛的銅鈴,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從小研習孔孟的世家公子會比他更加癡迷於西洋的文化,就像他時常評價沈哲的那樣,此人除了披了層中國人的皮,其他方面幾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歐洲人,或許連歐洲人都比不上他的思想前衛,特立獨行更像是太平洋彼岸的花旗國人。
鐵門後面閃出一個個頭矮小的生面孔,黝黑的面孔上顴骨剛剛聳起,在盛夏的日光下被曬得發亮,這個個頭矮小的陌生人打量了章雲平片刻後露出一臉諂笑,一邊把門打開,一邊熱情地招呼:「是章老闆吧,我們家少爺吩咐過了,請進請進。」
章雲平不明所以地被這個陌生人引進門,京城的夏天不好受,晚上還好說,白天的太陽都毒得很,像是要把乾燥的空氣燒著了一般,他遠遠就看見正屋的門窗為了通風都大開著,而屋子的主人沈大人——雖然是在家裡,穿戴倒還齊整,除了天氣太熱把袖管捲起來了以外,全身上下都穿得規規矩矩,襯衫筆挺,扣子系得跟帝國黨衛軍的軍官一樣有板有眼——此時正坐在淺褐色的沙發上對著陽光聚精會神地琢磨一塊玉原石,直到章雲平在他對面坐定他才注意到有客來了。
對於章雲平這樣的常客沈哲也懶得跟他「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地噓寒問暖來一番假模假樣的客套,見面的拱手禮被改成了台下眼皮的動作,連招呼都省略成了「誒?你來了。」
給章雲平開門的那個黝黑的小個子幫而讓倒上紅茶就被沈哲給打發下去了,章雲平抬抬下巴,指了指那人的背影道:「怎麼,新請的僕役?看樣子不像是京城人。」
「你說唐慶?」沈哲轉頭望去,苦笑道:「哪是我請的,上頭派來的。」
「上頭?」章雲平聞言一驚,他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沈哲在紫禁城裡的兩個頂頭上司:「是皇上還是聖母皇太后?」
沈哲將手裡的玉原石扔到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自己則往椅背上一倒,抬手鬆了松自己已經汗濕的領口:「我又不是什麼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的大員,那兩位祖宗對我的私生活還沒觀賞的閒情逸致,這位仁兄……是從福建那邊兒派來遠程操控的。」
章雲平不是很理解沈哲說的「遠程操控」作何解釋,不過聽到「福建」二字心中已有了個大概,又想到剛剛這個唐慶對沈哲的稱呼是「我們家少爺」而不是通常該稱呼的「大人」,更加肯定這個人是從沈哲的福建老家被派來服侍他的,而沈哲這個年紀正是年少輕狂不服管的時候加上少年得志,有這麼個老爹那邊來的眼線,心中的不痛快就可想而知。
明白了自己一不小心提了沈大人心裡頭「唯一沒開的那壺水」,章雲平立刻轉移話題,看著沈哲一直在擺弄的那塊玉原石問道:「你幾時開始學鑒定玉石的手藝了,打算以後卸甲歸田作賭石的買賣不成?」
沈哲拿起石頭甩到章雲平懷裡,笑罵:「賭你姐夫!少廢話,你專業,看看成色怎麼樣。」
章雲平拿起玉石瞇著眼睛對著太陽看了片刻,道:「不錯,像是緬甸的翡翠但是顏色偏黃,倒像是靠近越南那邊的東西。」
「章老闆真是好眼力。」沈哲象徵性地拍拍手,「這就是一個多月前在越南發現的玉礦,好在地處中越邊界,那邊兒的駐軍也還算聰明直接就把發現的人給殺了,封鎖了消息,八百里加急把礦石和奏折送到了京城,整個軍機處這兩日都在商討此事該怎麼辦,至今也沒個結果。皇上和太后那邊的意思也是如果立刻開挖自然會引來英法的覬覦,大清國力衰微,拿著這麼個燙手的「傳國玉璽」那是肯定逃不過孫堅的死於非命的劫數,而如果不挖的話,雖然越南是咱們的藩屬國,但到底還是兩家人,一直在人家山頭上駐軍也沒個交代,影響兩國感情,更何況這麼長久駐軍下去定然也會引別國的注意,仍然吃力不討好,說到底也是兩難。」
章雲平沉吟片刻覺得這的確是件棘手的事,但眼前這個人應該是由解決之道的,便問:「你的看法呢?」
沈哲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膝蓋,皺眉道:「辦法剛剛倒是想到了一個,但是成不成得要看運氣。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由朝廷出面遷部分失去土地的邊民去這片礦區居住,大清近幾年來余於民而不足餘地的情況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要緩解人口壓力也是人之常情並不會引方懷疑,流民由大清派遣官員管制,短時間內應該不會發現玉礦存在,而進駐漢民也能對西洋人產生阻礙作用,當然這些流民之中也必定要混入可靠軍士,若當真不巧此事有洩漏可能,他們也得當機立斷,斬草除根,另外最好是派人把礦區大概的範圍確定下來。」
章雲平略叫思索道:「的確是個解決燃眉之急的法子,但到底還是個緩兵之計,這礦區始終是個毒瘤,能瞞多久得看老天的意思,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
沈哲頗為自信地笑道:「不用長此以往,撐過這幾年就好了。章兄莫不是不記得了,咱們跟法蘭西的那一戰也就是這十年的事,戰事一起大清當然不能重蹈覆車把越南交由法蘭西擺佈,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樣一國獨享越南宗主國的地位必然也不現實,不過到時我們若是能把這片兒礦區抓在手裡,其實就基本上已經得到了越南的最大價值,一旦越南利益分割完畢,白紙黑字地寫在條約上,西方各國也就沒有權利干涉我們在礦區內幹什麼,到那時在行開礦,不是什麼都到手了。」
章雲平聽得是滿腹疑惑,不過沈哲這小子的心思他向來都難得在第一時間揣測清楚,也早就習慣了,於是道:「瑄瑜果然是要當在世諸葛,連中法要為越南打一仗也猜得出來,這寫成折子明早呈給聖上,可又是大功一件吶。」
沈哲心想十年以後的中法戰爭你不知道嗎?在我這裝什麼傻呀,嘴上只是說:「功什麼功啊,其實我現在的任務跟打手沒什麼兩樣,說白了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唄。」
章雲平輕笑:「那朝廷請你這打手那可是真夠划算的,你老實說,這半年來紫禁城裡頭那點狀況有幾樣是你沒參與的?」
沈哲的眼中泛出一絲有些複雜的神色,身體向前傾,手肘擱在膝上,端起茶杯道:「要是從嚴格意義上說,直接參與的一件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