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一張怒氣沖沖的臉出現了,他瞪著眼睛問道:「你們找誰?」葉蘭微笑著把採訪證遞過去道:「我們是江北都市報的,是你們打的電話?」
那人極其警惕地沒有把門完全打開,而是手放在握把上,保持了隨時可以關上的姿勢。他用一隻手接過採訪證,翻來覆去地似乎想要在上面找出什麼破綻來。還不時地抬頭看一眼葉蘭,相當認真地比對著。
然後,就如同是冰雪融化,在那白色死寂的下面,綻放出了一朵怒放的ju花。那人笑了起來,還有著微微鞠躬的動作。他迅速地將門完全打開,同時還了採訪證,滿臉親切地說道:「原來是你們啊,辛苦了,辛苦了,請進。」
又是這種人,何田與葉蘭都在心中苦笑著。採訪的時候,這種笑臉相迎的人最是難纏了。畢竟記者又不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錦衣衛,面對著曲意奉承的當事人,很難保持鐵面無私,不偏不倚的。
但凡採訪某件事情,總是會有人在其中得利,又有人會受到損害。如果大家都公事公辦、不卑不亢,倒是好辦了。可是在實際工作中,記者難免會偏向一些看起來更熱情的人,這也是人之常情了。當然從職業道德上講,這是不應該的。但是記者在對話的時候,往往就會受到了影響。然後在採訪以及寫稿子的時候,就會不知不覺地有了偏向。
當然了,這是對於新記者來說,會常犯的錯誤。葉蘭雖然年齡不大,卻是老記者了。而何田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的人,他們兩個不會被甜言蜜語就灌昏了頭。只不過他們知道,面前這個前倨後恭的傢伙,應該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好。
三人都是一臉的假笑,但是很顯然,葉蘭與何田的演技要高一點。他們就這樣進了屋,然後葉蘭馬上就被裡面的氣氛震得差點向後退,還是何田在她背上輕輕地擋了一下。
在客廳裡面,坐著一屋子的人,一個個頭髮蓬亂、眼睛通紅,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們。他們滿臉怒容,看起來簡直就要馬上衝殺過來。
「不要吵了,報社的記者來了,請他們來評下理。」帶何田他們進來的男人揮舞著手臂,很有主人的樣子說道。滿屋子的目光立刻變得熱切起來,葉蘭見勢不妙,馬上說道:「我們是來採訪的,大家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說。但是我們當記者的,本來就是要不偏不倚。所以說,我們不會有什麼個人看法的。」
這些話並沒有打消眾人的積極性,實際上,許多人都對新聞媒體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他們可以真的起到很大很大的作用,簡直是可以扭轉乾坤的那種。有的人就利用這一點,去獲得好處,甚至是勒索詐騙。另外一些記者,卻是唯恐別人對自己寄予的希望太高,到時候會失望,所以就先降降火。
當下大家又是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一個個都想要蓋住其他人的聲音,反而是什麼都聽不清楚了。葉蘭苦笑著轉頭看了何田一眼,臉上滿是無奈。何田皺眉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各位還是一個個說吧,免得到最後什麼都聽不清了。」
雖然何田說這話的時候客客氣氣的,讓人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但是他此時已經掌握了常人難及的力量,又在早上小小地試了一下。心中有了底氣,此時環視左右,竟有凜然之威。屋子裡的人都左顧右盼,閉口不言。心中皆不由自主地想著,這個年輕人的眼神看起來好嚇人。
那些人相互看了一陣,還是先前開門的那個人說道:「我先來說吧,我是家裡的老三。這房子是我爸的,不過我一直都是住在這裡伺候老人的。這麼多年來,沒有辛勞也有苦勞吧。現在爸死了,房子不歸我,難道還要給他們?」
旁邊一個女人說道:「就是嘛,只有我們家最窮,他們也好意思和我們搶?」她說這話的時候,臉是對著何田他們這邊的。她語氣中充滿了委屈和不甘,臉上則是悲涼與憤怒。
不過旁人都在冷笑,一個有著唏噓胡茬的男人瞪圓了眼睛,吼道:「你好意思說?這房子是誰的?你們在這裡是伺候老人了?那是老人在伺候你!」
這話當然遭到了反擊,同時其他人也加入進來了。然後剛才還顯得有些平靜的氣氛再次蕩然無存,大家又開始吵了起來。而這一次何田也懶得去說什麼了,他跟葉蘭都在盡量從那些話語中分辨出事實的真相。
何田發現,一開始的時候,那些人還在偷偷摸摸地看自己這邊,顯然是想知道自己的話有沒有被記錄下來。但是到了後來,他們像爭出了火來,只是想著駁倒別人,倒是投入得多了。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去了兩三個小時,那些人依舊精神十足,沒有一個要喝口水的。在唾液橫飛的相互謾罵中,去掉那些大量無意義的內容,何田與葉蘭已經可以梳理出事情的脈絡了,但是他們卻不敢肯定,因為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何田拉著葉蘭的胳膊,悄悄地向後面退了幾步,以使得自己受到噪音的干擾更小。此時那些人似乎已經把這兩個記者拋到一邊去了,只顧著相互吵鬧,根本就沒有在意這邊。不料兩人一動,葉蘭就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何田急忙一把摟住葉蘭的腰,連聲問道:「怎麼了?腳麻了?」
葉蘭紅著臉,搖了搖頭道:「沒事,站太久了,我坐一坐就好了。」何田回頭看了看,後面有幾張凳子,便把葉蘭扶過去坐下了。當他鬆開手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剛才自己用手摟住的位置,似乎是比較靠上的。怪不得葉蘭這種平時顯得大方不做作的人,也會紅了臉。
也許是怕何田繼續表達自己的關心,葉蘭彎下腰去,揉了揉自己的小腿,就轉頭對何田說道:「你怎麼看?我覺得這一家子好像已經把事情說清楚了。」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好像是這家人老大買的房子,給老人住的。」何田也微微彎腰,低聲對葉蘭說著,「不過似乎老人不怎麼領情,又讓老三來一起住了。」
葉蘭也點頭道:「並且聽起來這老三好像還是職業賭徒,只是把這裡當成一個偶爾睡覺的地方。伺候老人的話,根本就是胡扯。」
兩人相視都是苦笑,何田說道:「現在似乎老三覺得自己一直住在這裡,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求房子的產權了。老二雖然沒有住,但是也想著借助這個來作為交換條件,在分其他遺產的時候,多得一些。」
「最奇怪的是,老大付出的最多,他卻還在試圖和這些人講道理。」葉蘭有些不敢置信地說道,「這房子本來就是他的啊,如果他要收回,從法律上講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並且老人的遺產中,絕大部分就是他當初給老人的。現在聽他意思,似乎也願意平分,就是房子要拿回來。可是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啊,他哪裡有必要和別人商量?」
何田淡然笑道:「有些事情,不是法律能夠解決的。在我看來,不過是當老大的捆住了自己的手腳而已。他給自己加上了沒有必要背負的東西,我看你有些同情他的樣子。不過對於這種人來說,也許他正是樂在其中呢。」
葉蘭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對何田的話,還是對這家人的老大。她皺眉看了看那邊,問何田道:「我們還要聽下去?似乎沒有什麼新的東西了。」
「還是打個招呼吧,我去問問。」何田說著,站起來向前幾步。他本來只是單身上前,走起路來也不是故意重重地踏下,甚至還把腳步放輕了。但是那邊正爭得熱鬧的幾個人幾乎是同時覺得毛骨悚然,感覺好像是那邊有什麼猛獸正盯著他們的脖子靠了過來。他們閃電般地轉過頭來,同時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嘴巴也閉上了。
於是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葉蘭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只是驚訝於那些人的默契。何田已經在說話了,他用簡直是可以算是溫文爾雅的態度,把這三家人各自的說辭複述了一遍。那些人也安安靜靜地聽著,只是不時地小聲咕噥幾句,責怪別人不講道理,或者是不顧自己的死活,卻沒有人反駁說何田講錯了。
「所以,各位剛才講的,就是這些吧,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何田問著,馬上老三說道:「基本上是的,不過他們實在不講道理,這樣的……」
何田打斷了他的話,盡量柔和地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就差不多了。各位,我們只是記者而已,我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記錄下來。我們不是警察,不是法官,我們沒有權利來處理你們的事情。」
葉蘭也上前來,微笑著說道:「我們會盡快把稿子寫出來,既然你們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占理的一方,那麼當然也就不介意讓讀者們來評理吧。請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故意偏向哪一邊的。」
到了這個時候,那一家人的正氣凜然再次表現了出來。他們都是點著頭,紛紛表示根本就不怕別人評說。何田他們再閒扯了幾句,就告辭了。
出了門,兩人才驚覺,這次採訪根本就沒有絞盡腦汁地問什麼問題。貌似很輕鬆地,當事人就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了。按說這樣的採訪應該是很讓人心曠神怡的才對,但是此時兩人都覺得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