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杜氏邀請了葉同知的夫人梅氏帶著女兒來家裡作客,主要是想讓女兒看看葉家小姐。
梅氏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眉眼娟秀,穿著黛綠色折枝牡丹妝花緞褙子,玉白色百褶裙,披著雀金絨斗篷,頭上是紫貂絨嵌翡翠昭君套,看著高貴華麗,卻不落俗套。葉姑娘十四五的年紀,穿著海棠紅鳳穿牡丹蘇錦對襟小襖,下面繫了一條月白色挑線裙,烏油油的青絲梳成了雙燕髻,瓜子臉,大眼睛,睫毛密而長,相貌秀麗,氣質恬靜,神態舒展落落大方。
梅氏與杜氏的交往不算密切,兩家夫君的官職相當,都是管鹽運,官聲都不錯,葉同知是燕京望族葉家的旁支,算得上是世家公子,梅氏的祖父是翰林院學士,書香門第,大家出身。許家雖然出身貧寒,卻有個女兒嫁入了當朝一品國公府做了嫡長子媳婦,靠山厚重。
一次同僚的宴席上,杜氏相中了葉家小姐,梅氏頗有些不樂意的,畢竟杜氏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婦出身,自己的女兒可是廬州一帶出名的才女。可葉大人卻道:「糊塗!婦人之見!你只看見了許家的出身,卻看不見許家的靠山,那是什麼人?國公府的長媳,溫國公就兩個嫡子,這個大公子是長子,又有軍功在身,武秀才出身,聽聞國公爺很是喜愛這位長子,將來國公的位置必然是他的,許家的少爺是許家唯一的男丁,將來他姐姐能不提攜他?那許少爺十一歲就考中了秀才,這麼多的世家公子,你見過幾個十一歲就中秀才的?這等人才,這等身家,咱們家女兒嫁過去那是高攀了你懂不懂?」
見梅氏有了悔意,葉大人又語重心長的道:「那許家太太是村姑出身,許大人也出身寒微,可正因為如此,他們家才沒有那麼多高門大戶人家的彎彎繞,後宅裡也乾淨,我聽說,許大人這麼多年只守著這個夫人,身邊一個妾室通房都沒有,那許少爺年紀小,身邊也沒有放什麼丫頭,咱們家眉兒過門想必也能一心一意的,況且許太太目不識丁,仰仗咱們家眉兒的地方才多,婆媳相處也就容易些,你一直心疼女兒,弄得眉兒過了及笄還沒有定親,不就是為了給眉兒撿個好的,如今這送上門的好姻緣,怎麼卻又往後退了?」
梅氏聽了相公的話,幡然悔悟,又將這話跟女兒說了,葉姑娘年紀雖小,卻頗有見識,聽了沉吟半晌,道:「女兒倒也不為了國公府這等靠山在,只是覺得許大人出身寒微,富貴之後卻依然對髮妻如此敬重愛護,可見是心底淳厚之人,女兒想,這許大人如此為人,他的公子相比也不會錯的」
昨日梅氏接了杜氏下的帖子,就著人去探聽,才知道溫櫟恆兩口子來了廬州,明白杜氏必然是想讓自個的閨女瞧瞧女兒,不由擔心起來,與女兒丈夫合計了很久,一早起來梳洗打扮,精挑細選了衣衫首飾,即要高雅富麗,又不能著了痕跡,足足打扮了一個時辰才出了門。
進了花廳就見杜氏身邊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婦,穿著半新的柳黃色石榴祾對襟窄袖小襖,袖口領口皆翻出來白色貂絨,月白色百褶裙,壓腳處繡了黃綠色纏枝杏花紋,頭上梳了簡單的流雲髻,只插了一隻赤金鳳尾瑪瑙流蘇,雖然穿著素淨清爽,可容貌嬌媚,風姿嫣然,氣質高貴,梅氏不僅暗暗稱奇,納悶杜氏這樣的出身怎麼養出這樣風姿翩然的女兒。
大金妻以夫榮,貞娘此刻已經是四品孺人,梅氏帶著女兒依著規矩給貞娘見禮。
貞娘不待梅氏彎腰就過來扶住,笑道:「咱們今日是家宴,既是通家之好,就不必論誥命行禮,您家大人與我父親是同僚,安輩分,該是我這個晚輩見過嬸子才是!」
梅氏本來心裡也有些彆扭,見貞娘爽朗大方,言辭又十分懇切,心裡多了幾分好感。
「孺人是朝廷所封,這規矩還是要講的!」
貞娘扶住梅氏笑道:「這就是嬸子的不是了,按說應該是我這個侄女給您見禮才是,可咱們倆個拜來拜的,卻讓人笑話了去,只是過府小聚而已,哪裡來的那麼多規矩俗禮,嬸子快上來坐」一邊說一邊笑著讓梅氏坐到羅漢床上。
杜氏笑道:「葉太太只管上來坐就是了,我們家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就是有規矩也該是她這個做晚輩的給你見禮!」
又拉過葉家小姐的手笑著為她介紹:「這是葉家的大小姐,這是我女兒,貞娘,你叫姐姐就好!」
葉家小姐忙上前見禮,心知若是親事成了,這兩位就是自個的婆婆和大姑姐,臉上有些緋紅,垂了臉,並不多言。
梅氏見杜氏已經顯懷,有些羨慕道:「夫人真是好福氣,有了一兒一女,如今又要添丁,實在讓我羨慕,」她揮了揮手,身後的丫鬟捧了一個錦盒過來:「這是上好的阿膠和燕窩,給夫人補補身子,順順當當的生個小少爺,我們好來給您添盆」
杜氏推讓一番,讓丫鬟收下禮物。
這邊貞娘跟葉姑娘簡單聊了幾句,覺得這姑娘言之有物,並不似一般閨閣小姐那般扭捏作態,有幾分歡喜。
葉姑娘見貞娘一口一個小姐,便笑道:『「我閨名羽眉,姐姐還是叫我的名字就好。」貞娘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笑道:「眉似黑羽,整潔濃密,想必妹妹剛出生的時候就十分漂亮吧?」
葉羽眉臉一紅,道:「姐姐料事如神,我出生之時,眉毛就比一般孩子濃密,父親才取了這個名字給我!」她看了看貞娘有些好奇:「聽聞姐姐擅長中饋,咱們揚州和嘉定的真味樓就是姐姐的?」
「談不上什麼擅長,不過是小時候家裡貧寒,父母辛勞,我是長女,自然要多擔待一些」
葉羽眉搖搖頭:「姐姐的酒樓在江南十分有名,去年我隨母親回揚州外祖父家,還特意去真味樓品嚐了菜餚,果然與眾不同!我小妹尤其喜愛那道蟹粉獅子頭,回來念叨了好久,我也下廚試著做,可怎麼也做不出那樣的味道來」
貞娘一愣,世家小姐中很少有這樣願意親自下廚的,問道:「羽眉在家也愛親自下廚?」
葉羽眉有些不好意思:「叫姐姐見笑了,我外祖母家比較看重女孩兒的琴棋書畫,針黹女紅之類的都是平常,只是這下廚做飯,是我自小喜歡做的,閒時常給父親做幾樣下酒的小菜,總是一點孝心。」
貞娘暗自點頭,這女子難得的聰明乖巧,葉家四個女兒,三個兒子,據說葉大人獨愛這位長女,也是有道理的!
兩人就做菜的心得聊十分起勁,貞娘一時興起,就邀請葉羽眉跟自己去廚房做一道腐皮鮮糯卷,這本是原先在嘉定時給杜大壯和許懷安準備的一道下酒的小點心,杜氏和溫櫟恆也愛吃,昨日溫櫟恆就跟貞娘念叨著,說是好久沒吃過,饞了,貞娘只好命廚房提泡好了糯米,準備了腐皮。
貞娘換了圍裙,挽起袖子,乾淨利落的將蝦仁和豬膘剁成茸,加了蔥薑黃酒和鹽調成餡,將泡好的糯米下鍋煮熟,教葉羽眉將糯米均勻的抹在腐皮上,裡面再放上蝦仁餡,捲好後下到油鍋裡炸的金黃酥脆,然後切成小條,粘上花生碎,放在白瓷盤子上,葉羽眉手法嫻熟,幹活利索,一看就是在家正正經經學過中饋的樣子。
貞娘拿了筷子遞給葉羽眉:「好了,你嘗嘗看!」
葉羽眉夾了一塊嘗了笑道:「鮮香酥脆,嗯,味道真好!」畢竟是個小姑娘,親自做了東西出來,興奮又得意,端著盤子笑道:「姐姐,咱們送去給許太太和我娘嘗嘗可好?」
貞娘點頭稱好,解下了圍裙,跟葉羽眉出了廚房,剛走到迴廊處,就見純哥兒急匆匆的迎面走了過來。
葉羽眉見有男人,忙側身迴避,貞娘也嚇了一跳,這個時辰,純哥兒該在學堂裡啊。
忙問:「純哥兒,你怎麼回來了?」
純哥兒見了姐姐,忙停下道:「先生的母親昨日突發急症,大夫說要人參救命,偏巧藥鋪裡的參沒有老的,淨是新的,不能用,我記著母親那裡有幾隻老參,趕著回來求母親給我拿了救命呢」
貞娘點頭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先生的母親,快去吧,母親若沒有,我那還有,回頭讓人給你送去!」
純哥兒點點頭,匆匆忙忙的走了。
貞娘回身有些歉意的看了看葉羽眉:「實在對不住,我弟弟原是在學堂裡的,今兒突發這事,卻讓你受驚了!」
閨閣女子等閒不能見外男,若是傳了出去,對葉小姐的名聲有礙。可這是突發情況,誰也不知道會這樣。
葉羽眉倒十分大方,道:「沒事,許少爺也是著急老師的事,姐姐不必多慮!」
晚間回去,梅氏問起對許家母女印象如何,葉羽眉羞澀的道:「女兒覺得許太太人很寬和,許家的姐姐人也很好,尤其廚藝精湛,進了國公府卻依然能親自下廚伺候相公,可見是個不得意忘形的賢惠女子,」梅氏點點頭,看來女兒是十分滿意了,笑著囑咐了幾句,回屋給丈夫送信去了。
葉羽眉坐在榻上,神思恍惚的想起今日見到那個行色匆匆的青衣少年,眉目俊美,身姿挺拔,氣質朗然。她本來想著許家公子哪怕是平凡模樣,可人品學問好,自個就知足了,不成想,那少年竟如此俊美,雖然只是匆匆一見,卻動了少女chun思,不免輾轉反側了半夜,一時甜蜜,一時憂傷
杜氏問起女兒的印象,貞娘笑道:「願意親自下廚做飯,沒有世家女孩那股清高自詡的傲氣,人很踏實,相貌也好,娘的眼光果然是好的」
杜氏得了女兒的肯定,就趕著跟丈夫商量了,請了媒人去跟葉家提親,兩家合了八字,過了庚帖,定了親事。
許家給了白銀一萬兩下聘,葉家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一般官宦人家下聘不過是一千兩白銀,就算是高門大戶,也不過二千兩而已,用萬兩白銀下聘,一是足見許家誠意,一是表示人家十分看重葉家小姐。(殊不知,這是杜大壯開了個好頭,當年他給貞娘下聘也是一樣出了一萬兩銀子)
梅氏喜的眼淚都下來了,摟著女兒道:「不意我女兒竟有這樣的好命,許家如此看重你,你過門後定要好好侍奉公婆,伺候相公」
永嘉二十六年chun,杜氏生下次子許頌寧,寧哥兒滿月後,貞娘終於帶著兒子和相公回到了嘉定碧溪園。
總管陳洪帶著下人們迎了出來,薔薇素景等第一次進碧溪園,但見竹冪深yin,當天忽霽,龍吟細細,鳳尾森森,往裡走,是清溪瀉雪,石蹬穿雲,佳木蔥蘢,奇花閃灼,更有無邊碧葉,連天蔽日,紅蕖灼灼,千嬌照水
不禁暗歎,都道江南富庶,不想杜家一介商賈,居然豪奢至此,難怪少奶奶一派大家風範
貞娘見碧溪園景致依舊,草木也未見荒疏,十分滿意,笑道:「我們走了兩年,不想此處依然風景如舊,實在是總管的功勞!」
陳洪忙躬身道:「不敢,小的們盼著少爺少奶奶歸來,因此不敢懈怠!」
自此,溫櫟恆和貞娘夫妻帶著炻哥在這裡住下,半年後,貞娘有了身孕,溫紹卿夫婦帶著茜雪來到碧溪園。
溫紹卿每日在荷塘垂釣,或與杜大壯切磋武藝,或與前來探望的致仕同僚閒談賞景,或帶著妻子在湖州、蘇杭一帶遊覽,每日逍遙自在,過的十分愜意。
黎氏因貞娘有孕,接管了炻哥兒,每日含飴弄孫,或教導女兒,或跟著丈夫在江南各地遊覽景致,樂不思蜀,每每回想在京城的半生都要感慨,覺得這半輩子只有在江南的這段日子過的最是輕鬆自在。
京城,太常寺卿盧府,盧家大少爺盧之淵恭敬的站在父親面前,道:「父親,往江南嶽父家的年禮已經備好,真的要孩兒親自送去嗎?」
盧大人蹙眉看著兒子,這是他的嫡長子,年方十九歲,生的健壯魁梧,面目方正,看著有幾分武將的架勢,可腹有錦繡,文章寫的極好,被聖上欽點為今年的頭甲第三名,探花及第。
對這個長子,盧大人寄予厚望,也正因如此,不免有求全之毀。
「當然要你親自送去,此去江南,不止是送禮,還有催嫁之意,溫家二小姐已經過了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
盧之淵有些不情願:「鎮國公奉旨在江南養病,可兵權被奪,聖寵大減,在燕京養病不過是走個過場,誰不知道那裡是等著致仕的閒人罷了。現在朝廷中,元王和錦王斗的愈發激烈,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父親卻惦著鎮國公,難道父親的意思是鎮國公定然可以重新贏得聖上的寵信?可孩兒看著恐怕很難,鎮國公不屬於元王和錦王的任何一個派系,跟太子和六皇子也沒有什麼來往,這些人不會在聖上跟前說鎮國公什麼好話的」
盧大人臉漲的通紅,喘了幾口粗氣,才道:『「你以後少跟那幾個狂妄無知的同學議論朝廷的事情,儘是些書生之見,淺薄無知!」
盧之淵見父親生氣,忙跪下請罪,心裡畢竟還是有些不服氣,卻不敢還嘴。
盧大人見兒子的眼神就知道他心裡必定是不服氣的,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你們這些書生懂什麼?聖上是什麼人?是你們這些人能揣度的了的嗎?鎮國公是從龍之臣,自兵卒而上,二十幾年就成了武將的最高職位,聖上待他有知遇之恩,鎮國公當然不會跟隨任何一個皇子,他只會忠於皇上。鎮國公自西北大捷歸來,立刻就將軍權上交,足可見他對聖上的忠心,就是因為他這份忠心,聖上才允許他去江南養病,為的是保護他!聖上是什麼人?戎馬一生,深知軍權的重要性,鎮國公不僅是大金武將中難得的帥才,還曾經主持過兩屆武舉,目前軍中將領有一半是他的學生,得稱他一聲恩師。只要鎮國公一ri不站在任何一個皇子方面,這些皇子掙破了頭,也不敢有造反逼宮的心,聖上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鎮國公去江南休養,避開這些是非,為的是給下一任皇帝保留一個有用的重臣!」
盧之淵恍然大悟,頻頻點頭。
盧大人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還是聰明的,撚鬚微笑:「爹讓你去江南探望催嫁,一是希望你能得你岳父的歡心和指點,二是希望溫家明白,咱們盧家不以成敗論英雄,越是所有人都以為溫家不得聖寵,遠著他們的時候,咱們越要表現的咱們雪中送炭,不負恩義,咱們不僅要娶,還要表現的非常有誠意,懂嗎?」
「孩兒明白了!」盧之淵心悅誠服,心道不怪自己的爹不過四十就成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果然胸有丘壑,揣度聖心這般精明,溫家的二小姐自己是必須要娶的,只是不知道那位二小姐長的可好,性格可溫順
永嘉二十七年,貞娘生下次子溫佑熙。
熙哥滿月,溫紹卿接到密報,神情凝重起來,黎氏起疑:「老爺,怎麼了?」
溫紹卿看著京城方向的夜空靜默良久,才道:「皇后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