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不到半個時辰,顧忠信和祖雲壽遇到了趙明教統率著本部兩萬鐵騎迎面而來。
「明教將軍,大帥身體如何了?」見到趙明教,祖雲壽立刻策馬迎了上去。
「大將軍,不必擔心,大帥已經沒事了。」趙明教也催馬迎了上來。
「明教將軍,你這是何往?」見禮已必,顧忠信問道。
「大人,末將要去廣寧。」
祖雲壽不由得和趙明教對視一眼,兩人俱都心下歎息一聲,顧忠信真是位淳厚長者!遼東最高軍政長官是顧忠信,事關軍隊調動是他理所當然的權力,雖然顧忠信清楚他這個遼東督師徒具虛名而已,但能如此毫無芥蒂地問趙明教率軍何往,天下間又有幾人!
「明教將軍,你這一去,山海關不是只有兩萬兄弟了嗎?如果朝廷派兵來襲,山海關會不會有危險?」祖雲壽擔心地問道。
「大將軍,如果大帥允許,明教只率著本部兩萬兒郎就足以橫掃中原!」趙明教轉回身,用馬鞭指了指身後的兒郎,傲然說道。
看著顧忠信沉下去的臉色,祖雲壽趕緊說道:「明教將軍,我們就此別過,我和顧大人都想快點見到大帥。」
三人拱手作別後,顧忠信率先策馬而去,這會兒他想快點見到張素元的心情愈加迫切。
山海關,看著眼前的鐵血雄關,顧忠信的心情複雜之極。
兩個多月前,離開山海關去寧遠時,顧忠信在馬上回望雄關,他看到的是千古悲涼,因為遼事飄搖,國事飄搖,對此他卻無能為力。
遼東已成了個火藥桶,一個足以將帝國炸得灰飛煙滅的火藥桶,而導火索就是張素元的生死。他改變不了張素元的命運,他也同樣對遼軍無能為力,因為這不是殺幾個將領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今天,此刻,濛濛細雨中,山海關卻如不知存在了幾千萬年的定海神針插在了遼東大地上,顧忠信一直惶急的心陡然安穩下來。顧忠信這會兒已然明白,雖然開始時他對祖雲壽等人大逆不道的行為深感憤怒,雖然此刻他依然不能原諒祖雲壽等人,但心中卻已非常慶幸,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希望,祖雲壽、趙明教或許為他破解了他原本無能為力的危局。
顧忠信相信,不管今後局勢如何發展,遼東都將穩如泰山,張素元統領著這支人人甘為之效死的十萬鐵血雄獅,八旗兵勢不能越雷池半步!認識到這一點,顧忠信的憂心就已去了一半,剩下的就是說服張素元。
這會兒,比之離開寧遠之時,顧忠信愈加輕鬆,因為他絕對相信,不論在何種情況下,兄弟都絕不會起謀朝篡位之心,如此一來,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
如今最糟糕的結果是萬不得已時,他勸張素元遠走海外。如此一來,張素元當無性命之憂,而只要張素元不死,遼東形勢便不會有多大的變化,但現在他不還不算這麼做,他現在希望張素元可以留在遼東。
張素元留在遼東,正如方才趙明教所言,朝廷對此必然無可奈何,因為即便思宗想不顧一切也沒這個能力,然後再由他居中轉圜,顧忠信預料最後極可能維持個相安無事的局面。如此,等到張素元平遼之後,再上表請罪辭官,到時不管思宗對張素元還懷著多大的怨恨,形勢使然,皇上也不得不順坡下驢。
雖然這麼做是對君皇的大不敬,但卻是目前帝國救亡圖存的唯一解決之道!
山海關的氣氛一如寧遠,人人臉上都罩著一層流光,顧忠信的心情愈加輕鬆。
看到顧忠信的神色,張素元心道成了,一切都已水到渠成,已經不勞他再費唇舌,至少是目前,顧忠信已和他站到了同一條戰線上,接下來他只需提醒顧忠信一些注意事項就可以了。
「素元,傷得重嗎?」雙手扶起張素元後,看到張素元整個頭包得嚴嚴實實,但臉色卻一如常人,顧忠信不由疑惑地問道。
「大哥,一點皮肉之傷而已,不打緊。」張素元神情一暗,而後略帶點苦意答道。
「怎麼回事?」顧忠信問道。
「臨刑時,素元太過憤怒,掙脫綁縛時,帶下了大片頭皮。」張素元平淡地說道。
聽著張素元平淡的語聲,顧忠信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張素元性情激烈,行事卻極為沉穩,不論大事小事,每每都是謀定而動。當初為自己所請,張素元寫下手書召回祖雲壽之時,就知必死無疑,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會在臨刑時如此憤怒?這不像是張素元的為人啊!
顧忠信此時已經知道思宗處張素元的刑罰是刮刑,難道是因為這個?但也不像啊,張素元應該對任何刑罰都有心理準備才是正理。
「大哥,素元當日一被壓出北鎮府司死囚牢,最後直至西市口刑場,一路上人山人海。如果不是錦衣衛保護,我就不用到西市口受那千刀之苦,半路上就會被磚頭砸死。被綁縛到刑柱上後,刮了我這個大叛賊的呼聲排山倒海,如果當時我被扔到人群中,我想就是流到地上的血也會被人合著泥土吞下。」看著顧忠信茫然的神情,張素元解釋道,只是語氣比之剛才更加平淡。
「素元,百姓只是被一時所愚,他們早晚有一天會明白兄弟的忠君愛國之心。」顧忠信的心越沉越深,這種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說要比說出來好得多。
「當年大太監劉瑾受的也是刮刑,他的一塊皮肉被京城百姓炒到了一兩銀子一塊,大哥,若我真的被刮了,瞧那架勢,素元一定不會讓劉瑾專美於前,一定會破了劉瑾的紀錄。」沒有理會顧忠信勸解的話,張素元自嘲地說道。
到了這會兒,顧忠信輕鬆的心情已經不見了一絲一毫,他知道祖雲壽在寧遠跟他說的話應驗了。
「素元,今後你想怎麼辦?」顧忠信的臉色已如寒冰。
「大哥,您不必擔心,素元絕不會叛反朝廷。」說到這,張素元沉默了片刻後,又接著說道:「但也絕不會再任人魚肉!」
「這話怎麼講?」顧忠信的臉色緩解了不少,但依然凝重。
「大哥,不瞞您說,素元的心已寒,今後關內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沒興趣,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照顧好腳下這一方土地上的百姓,素元旦有三寸氣在,就不容任何人欺凌他們,不論是離人,還是朝廷!」張素元的語氣漸趨冷厲。
「這麼說,平遼之後素元還要留在遼東嗎?」沉默了良久,顧忠信沉聲問道。
「大哥似乎對素元能夠平遼信心十足?」張素元不由苦笑地問道。
「怎麼,難道說素元當初『五年平遼』的豪言當真是虛言欺君?」顧忠信沉聲問道。
「當然不是,但此一時彼一時,今後朝廷還能給素元提督關內八路的權力嗎?」張素元依舊苦笑著問道。
聽了張素元的話,顧忠信默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但不可能,張素元還必須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在山海關來防備朝廷,這是必然的。
「素元,不管能不能,大哥只是問你一旦平遼之後打算怎麼辦?」良久,顧忠信方才問道。
「大哥,我們對事情的看法或許會有不同,但只要對大哥承諾過,素元就決不會違背。十年八年之後的事情老天爺都不知道,我不能現在就給大哥承諾,希望大哥諒解。」張素元懇切地說道。
「如果大哥今天非要素元一個承諾呢?」顧忠信直視著張素元,問道。
沉默了良久,張素元最後咬了咬牙,決然說道:「大哥,素元可對天盟誓,季家一ri在京城裡坐著,遼軍就決不入關!」
顧忠信輕輕歎了口氣,他相信張素元,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素元,大哥這就回京師,你還有什麼話說嗎?」顧忠信問道。
「大哥,素元有幾句話要您向朝廷言明。」張素元略一思索後,說道。
「是什麼?」顧忠信沉聲說道,他知道張素元要開條件了。
「第一,希望朝廷不要逼我,遼軍不入關的先決條件是朝廷不派兵攻打山海關。如果一旦朝廷攻打山海關,到時希望大哥不要再讓素元為難。」張素元的眉毛微微上挑,說道。
張素元的話說得很婉轉,意思卻一點也不婉轉,將來形勢會如何發展,顧忠信已沒有絲毫信心。
「第二,朝廷一年用在遼東的銀子約為五百萬兩,今後朝廷每年仍得提供五百萬兩,而且朝廷還必須保證通往遼東的商路暢通。」
「素元,你認為這可能嗎?」顧忠信皺褶眉頭,問道。
「大哥,如果朝廷滿足我的要求,我將保證八旗兵今後再由西線突入長城時,遼軍會猛攻離人的老巢,令突入長城的八旗兵迅速回師。」張素元一笑,答道。
看到顧忠信瞧向自己怔怔的目光,張素元斂起笑容,接著冷冷地說道:「大哥,如果朝廷不能保證遼東起碼的糧食供應,遼軍會進入關內搶糧,這是遼軍不入關的第二個先決條件!」
「好吧。」顧忠信注目張素元良久,最後無可奈何地說道。
顧忠信知道在公在私,張素元說的他都無可指責,因為確保遼東不失,不論對張素元,還是對他自己,都是不容有失的最高原則,以此種激烈手段要挾朝廷,張素元自己也是無可奈何。
第二天,陽光雖依舊明媚,秋風卻也颯颯。
表裡山海,松濤如怒,望著顧忠信遠去的背影,張素元心如墜鉛,他不知道顧忠信今後的命運會怎樣。
這是顧忠信的命運,在這個動亂的年代,如他和顧忠信這等信念高於生命的人,都有各自固有的命運,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立馬在高崗上,張素元任著山風吹拂,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