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如夜狼嘶嗥,燈似鬼影飄忽,陽光下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在夜幕中卻比鬼蜮還要陰森恐怖。
「皇上,這是東廠密扎。」呈上密扎後,總管太監萬和鳴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關於遼東的消息嗎?」思宗按住密扎,陰森地問道。
「不是的,皇上,山海關一線已被徹底封鎖。」萬和鳴膽顫心驚地答道。
看到思宗額上暴起的青筋漸漸隱去,萬和鳴的心也稍微輕鬆了點。自張素元被從法場劫走後,已經半個多月了,還每天都有太監、宮女被思宗生生打死。
「啪」,又一塊價值連城的歙州硯被思宗狠狠擲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見思宗青筋暴起的手哆哆嗦嗦地抓向硯台,萬和鳴不假思索地趕緊跪下,一面以頭觸地勸請皇上息怒,一面在心裡禱告四方天地神佛,拜請那方硯台的目標可千萬別是他的腦袋。
這半個多月來,皇上特別喜歡摔硯台玩,而且不知怎地,摔起來還特別有準頭,這些日子沒少給小太監開瓢。
「立刻傳旨,百官上朝!」思宗氣得都有點差音了。
又活過來了,萬和鳴聚集起全身的力量,中規中矩、躡手躡腳地輕輕退出大殿。
「老爺,門外有人求見。」大管家聞福輕聲稟道。
「什麼人?」仰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聞閣老眼皮都沒撩一下。
「他沒說,只是讓把這個交給老爺,說您一看就知道。」聞福略微打了個沉兒,說道。
看到錦盒中的極品紫貂皮裘,聞體仁心咯登一下,他知道了來人從何而來。
「將此人的來歷核實清楚後,再讓他進來。」沉默半晌,聞體仁吩咐道。
聞福領進來的人五十多歲,個子不高,胖胖呼呼的一團和氣,穿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灰布長袍,怎麼看怎麼都是京城裡哪個小鋪的大掌櫃。
「小的張來福給老大人請安。」胖子跪倒在太師椅前磕了三個頭後,說道。
「起來回話。」看著跪倒在身前的張來福,聞體仁連個手指頭都沒動。
「謝老大人。」胖子謝道。
聞福退出去後,聞體仁盯著張來福緩緩地問道:「你是唐人,還是離人?」
「小的是離人,老大人。」張來福躬身答道。
「在京城住多久了?」聞體仁接著問道。
「五十年了,小人幼時隨父母逃難到京城來的。」
「你來此何事?」聞體仁點了點頭,問道。
「聞大人,我家大汗不忍生靈塗炭,yu與帝國化干戈為玉帛,但苦無門路陳達下情,故命小人設法以達天聽。小人素聞大人領袖群倫,識見不同凡俗,因此小人不揣冒昧,登門造訪,還請老大人海涵!」張來福陡然間換了個人,再也不是小鋪大掌櫃的作派。
看著張來福神色間難掩的傲然之色,聞體仁不再懷疑張來福的身份,對張來福的來意也清清楚楚。
他很想成全張來福,但此事太過凶險,目前絕不能淌這趟渾水!怎麼辦好呢?聞體仁又閉上老眼,仰靠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當、當、當。」門上傳來了三下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良久,聞體仁說道,他的眼睛依然閉著,沒有睜開。
「老爺,皇上要您進宮。」聞福來到聞體仁耳畔,輕聲說道。
聞體仁這才睜開一雙老眼,示意聞福退出後,他站起身來,將書案上的奏折收盡衣袖。
「老大人,這是我家大汗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見聞體仁要走,張來福趕緊把糖衣炮彈甩了出來。
沒曾想,聞體仁卻對禮單看都沒看一眼,經過張來福身邊時,他停住腳步自言自語地說道:「要是張先生被錦衣衛抓住可如何是好?」
聽到聞體仁丈二和尚的話,張來福先是一愣,接著大喜,趕緊掃地一躬,說道:「老大人旦有所命,我家大汗已吩咐小的無不照準,還望老大人有什麼需要小人辦的,請千萬不要客氣。」
聞體仁輕輕點了點頭,便命聞福送客。
皇極殿,也就是民間所謂的金鑾寶殿,這裡本是皇帝舉行登基大典、接見外國使節和三、六、九禮儀xing常朝的地方。百官參加三、六、九禮儀xing常朝時,雖有時也議政國事,但大多都是泛泛而論,若真有什麼需要商定的政事,都是皇帝在偏殿或是寢宮召見相關的臣子商議。
今天,思宗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他竟在夜裡升坐了金鑾寶殿。
夜裡召集百官升坐金鑾寶殿,是思宗今天創造的第一個紀錄,而高坐龍椅上,黑著臉一語不發整整一個時辰,則是大皇帝今天創造的第二個紀錄。
可想而知,大殿裡的氣氛壓抑到了何種程度!同樣,在這樣的氣氛中屏息靜立一個時辰會是個什麼滋味,也可想而知,但無論如何難受,除了官服偶爾輕輕抖動幾下外,沒人再敢做出任何其他的動作。
「楚卿家,你看看這道密扎。」思宗終於開口,緩緩地說道。
大皇帝金口一開,無論如何,都將大殿裡壓抑到了極點的氣氛撕開了一道縫隙,群臣不由得都鬆了口氣,但內閣首輔楚延儒除外,思宗緩緩道出的每個字都如一根根碗口粗的釘子釘入他的身體。
所謂伴君如伴虎,自古皆然,任何一個皇didu是如此,超越一切眾生之上的權力決定了這一點,但正如老虎兇惡有別,人君也一樣。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人君如老虎這一行當,思宗認第二,就沒那個皇帝敢從墳墓裡跳起來認第一,這是楚延儒通過這半個多月的觀察所得出的確定不移的結論。
自從張素元被劫走之後,究竟有多少官員因之掉了腦袋,楚延儒已記不清了,兵部尚書張廷棟這位剛剛冒起的紅人就因一句「山海關一切正常」而被流放三千里,家財充公,其家男為奴,女為婢。
在楚延儒看來,這些人的罪狀只有一條-倒霉!他們都是為皇帝的憤怒而死。
看過密扎,楚延儒並未因自己的先見之明而有絲毫得意和輕鬆,他現在必需得時時刻刻打起全部精神,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大意。現在是非常時期,以前百試不爽的揣摩上意那一套這會兒不大管用,因為思宗現在的所思所想絕不能以常理度之。
密扎是關於這幾天突然在京城哄傳起來的,替張素元鳴不平的事。
在這場驟然而起的翻案風潮中,邸報居功至偉。
所謂邸報,發源於漢唐,是指各地駐京官員收集抄錄皇帝諭旨、臣僚奏議以及有關官員任免調遷等消息而後傳回各地的信札。到了宋代,出現了專門抄錄邸報以售賣的牟利商人,及至帝國,邸報的售賣量日趨龐大,以致有不少低級官吏也參與其中,籍此牟些微利,補貼家用。
昨天,京城突然出現一份關於張素元的邸報。邸報上抄錄了張素元關於議和、請餉、誘殺徐文龍、請固西線的所有奏章,以及思宗和內閣對此的答覆和處置,而更要命的是邸報中詳細說明了張素元的權限和採取堅守不戰的原因。
這份邸報的效果可想而知,楚延儒看過後,當即癱坐在太師椅上,動彈不得。
楚延儒之所以反應這麼大,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內閣首輔。
作為內閣首輔,楚延儒應在第一時間向思宗奏報此事,但現在朝中但凡長著腦袋的,都無不清楚向思宗報憂得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他當然也不例外。
楚延儒才華橫溢,聰明絕頂,在萬千蟻民看來也是膽可包天之輩,但實際上,這位首輔大人其實膽小如鼠,他很怕死,高昇內閣首輔,位極人臣後就更是如此!
張素元被劫走後,思宗就成了天下間第一等的危險分子,是個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前去報事的官員已有三人被盛怒中的大皇帝拔劍刺死。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是將張素元重新捉拿歸案的消息,否則與皇帝陛下就是相見爭如不見,離得越遠越好。
向思宗奏稟市井間為張素元翻案的事,這不啻於把皇帝陛下的心肝肺拿出來重涮一遍,危險性可想而知,但不去奏稟同樣危險。作為內閣首輔,這是他責無旁貸的責任,一旦事發,必定得追到他的頭上,而更為可恨的是,百官雖多,卻沒人肯為他當槍使。
午夜夢迴,千翻思量,楚延儒不愧是楚延儒,最後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可以讓他走出這種兩難的境地,只是妙計雖妙,但卻有一個缺點,就是他只能拖一夜。
計定之後,首輔大人要做的除了禱告就還是禱告,楚延儒禱告不管是東廠,還是西廠,不管是太監,還是哪個不知死字怎麼寫的官兒,總之,一定要有人在明天早朝前讓思宗知道這件事,讓思宗的怒火先發洩一下,這一點至關重要。
「皇上,臣已寫好奏章,準備明日早朝呈給陛下御覽,而且臣也已責成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徹查,務必糾出此等包藏禍心的宵小之徒!」沒等思宗責問,楚延儒趕緊搶先一步把自己撇清。
看著楚延儒雙手舉過頭頂的奏章,思宗的滿腔怒火瞬間就消去了大半,他此番升坐金鑾寶殿的唯一原因就是恨群臣的失職。
又滿意地看了楚延儒一眼,思宗的目光移向殿下的其他兩位閣臣。
聞體仁、成仲時見皇帝的目光光顧到了他們身上,於是兩位也趕緊出班跪倒,奏道:「皇上,臣等也已寫好奏章,準備明日早朝呈給陛下御覽。」
「楚卿家,可查出了什麼沒有?」略略看過三人的奏章後,思宗的臉色基本恢復了正常。
「皇上,此事不問可知,一定是張素元這個賊子所為!」未等楚延儒開口,聞體仁立即義憤填膺地說道。
「楚卿家,可是如此?」沉默了片刻,思宗問道。
「皇上,臣也認為事情必是如此。」楚延儒心中一面大罵聞體仁,一面萬分恭謹地回道。
「百官退朝,閣臣隨皇上到平台議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大太監萬和鳴揚聲喊道。
走在通往平台的路上,不論是楚延儒、聞體仁,還是成仲時,腿肚子全部轉筋,因為這局棋沒解,至少他們解不了。
兩個時辰後,三人都癱坐在大轎中,沐著朝露,被抬回各自的府邸。
這次平台召對沒有任何新意,唯一的共識是將大皇帝歇斯底里時下的命令加以確認:調兵,從全國各地調兵。至於調兵有什麼用,成仲時三人心中的答案一樣-天知道。
三人之中,成仲時原本是可以說點什麼的,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因為他不敢說,也不願說。
成仲時十分清楚,眼前可以破解僵局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顧忠信。
成仲時與顧忠信兩個人的私交並不深厚,他們是典型的道義之交,所以相互間的瞭解就更深。顧忠信是那種你若能瞭解,就可以裡裡外外一眼看透的人,顧忠信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成仲時相信顧忠信必定會設法轉圜此事,所以必定很快就會回京。
若是換個稍微正常的人,即便是為了替君上分憂,成仲時也會和盤托出,但對思宗不行。如果說了,思宗第一個反應就極大可能是懷疑他和顧忠信串通好了,否則他怎麼這麼肯定顧忠信會很快回京?如果思宗的反應真是如此,那除了顧忠信能讓思宗重新將遼軍掌握在手中,否則不論是什麼結果,他都再一次為自己種下了殺身之禍,而且不僅如此,這麼一來還會令思宗對顧忠信更加不信任。
成仲時只有緘默,但他緘默的原因並不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