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兩軍開始決戰。
站在高達數丈的敵樓上,張素元遙望著八旗兵充滿森森殺機的營寨。此時,神色凝重之極的皇天極也同樣站在高高的敵樓上遙望著。
隨著敵樓上紅旗一展,八旗兵的大營霎時四門洞開,數萬八旗兵分為八路,就如八條蜿蜒行進的巨蟒風馳電掣般呼嘯而去。
看著有如四支利箭向自己插過來的八旗兵,張素元先是微微一笑,隨後就冷冷地注視著。
隨著八旗兵越來越近,站在張素元身邊的祖雲壽也越來越驚訝,八旗兵已進入火炮的射程內,大帥為什麼還不傳令?
祖雲壽知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他沒有看到的原由,於是又凝神向前方望去。略一注目,祖雲壽便發現,向他們衝過來的八旗兵雖然表面上氣勢洶洶,但戰馬卻並不是全速奔馳,突進的速度比之攻擊滿雄、侯師傑所部的八旗兵略微慢了那麼一線。
祖雲壽久經戰陣,這一線之差意味著什麼,他當然清楚。如果是少量騎兵,全速奔馳和慢上一線,其間的差別還沒什麼,但若是成千上萬的大隊騎兵,這其間的差別可就大了。
若大帥所料無誤,皇天極確是佯攻他們,而實攻滿雄、侯師傑所部,那皇天極佯攻他們必然就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犯不著為此讓八旗兵枉送性命,所以炮聲一響,八旗兵必然立即或是後撤,或是轉向攻擊滿雄他們。
攻擊他們的八旗兵至少有兩萬之眾,如果全速奔馳,則不論是後撤,還是轉向,由於整體衝擊的慣性,就必然會有許多八旗兵深入他們的殺傷範圍之內,但只要是稍微慢上一線,情況就會截然不同。
想到這裡,祖雲壽也不禁微微一笑,八旗兵這時一定很茫然,不知所措,但如今即便皇天極發現不對頭也已晚了。
轉瞬間,八旗兵已深入火炮殺傷範圍之內,與此同時,張素元傳令侍立在身後,懷抱令旗的中軍揮動紅旗。
霎時,山搖地動,硝煙瀰漫,人馬哀鳴,血肉橫飛。
看著倉皇退去的八旗兵,張素元惋惜地輕輕地歎了口氣,為了全盤的戰略計劃,他不得不放棄了追殲八旗兵的大好時機。
「雲壽,傳令下去,不必吝惜炮彈,約摸夠得著就打。」沉了沉,張素元又接著決然說道:「令張明泰親自cāo炮,等到滿雄不支後撤時,轟擊滿雄中軍一炮。」
片刻之後,大軍身後原本空蕩蕩的甕城城牆上,突然出現了數十門大炮,長長的炮管泛著幽幽的冷光,在呼嘯的寒風中徐徐揚起。隨著紫黑色的令旗陡然滑落,霎時,原本還能聽出個數的隆隆炮聲就連成了一片。此時,八旗兵和滿雄兩軍數萬步騎已纏戰在一處,雙方只有白刃相格,火炮和弓箭都已無用武之地。
滿雄和副將百封程聽到前往張素元處求救的士兵回報說,張素元只同意炮火支援,但拒絕派兵,都極為不滿。現在炮火支援有什麼用?於是滿雄立即傳令,讓大軍逐步後撤。正在這時,一枚炮彈在大同兵的核心炸開,頓時血肉橫飛,倒下一片,滿雄也被四射的彈片炸傷。
在一片咒罵聲中,滿雄和侯師傑先後率著殘部退入德英門的甕城。
敵樓上,皇天極的臉色陰沉之極,這片刻之中損失的人馬幾乎相當於入關之後損失的總和。
眾將退下後,帥帳中只剩下皇天極和範文海君臣二人。
「范先生,現在已毫無疑問,張素元對我們瞭如指掌,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皇天極額上的皺紋深如溝壑。
和皇天極一樣,殘存在範文海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倖已不復存在。剛才一戰,張素元的所有佈置都明確無誤地表明,張素元對他們的動向瞭如指掌。
放在營中的大炮竟有一大半是假的,而且在如此情況下還放任八旗兵突入陣前,張素元此舉原本極其冒險,但這險卻冒得輕鬆自如,冒得令一千多八旗將士魂留異鄉。原本以為張素元發現他們的主攻方向後,再將大炮擺放到適當的位置,那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將極其有限,因為射程遠的大炮每門都至少在千斤之上,推上城牆談何容易?由於沒有防備到這一手,八旗兵的損失更為慘重,張素元厲害的叫人心寒。
突然,範文海遍體生寒,張素元為什麼不藉機掩殺?
「大汗,臣對此也琢磨不透,但不管張素元打什麼算盤,我們都要按預定計劃辦,只是要更加小心,確保可以安全返回遼東。只要確保這個,我們就不會有什麼損失,至於其它的,我們目前只能見機行事,別無他法。」範文海不動聲色地答道。
「范先生,現在可以肯定,張素元早已看破了我們的謀劃,那您覺得有沒有這種可能,正如我們算計張素元和思宗,他們會不會來個順水推舟,反過來算計我們?」皇天極遲疑地問道。
聽皇天極這樣問,範文海心中輕鬆了許多,看來皇天極沒有注意到張素元的異常。如果看到這個,皇天極會更加憂慮,而且對今後的行動也將產生莫大的影響。
雖然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但皇天極的這種擔憂跟本就不著邊際,而且現在探討這種可能也毫無疑義,這個皇天極不可能不知道,但這事在他和皇天極心中的份量沒有絲毫可比性,所謂事不關己,關心則亂,所以這個時候與其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倒不如沉默為好。
就在皇天極和範文海相對無語的時候,負責巡營的貝勒濟爾哈郎入帳稟報說,帝國援軍開始撤入京師。
聞報,別說皇天極,就是範文海也面現驚惶之色。
「是張素元,還是滿雄?」皇天極脫口問道。
「是滿雄和侯師傑所部。」濟爾哈郎急忙回道。
皇天極與範文海對視一眼,他們都不由得鬆了口氣,然後便疾步走出大帳,飛身上馬,向著陣前疾馳而去。
皇天極和範文海一直在透骨的寒風中呆到月上中天,二人這才回到大帳。
遼軍沒有撤進京師,危險仍在,但還並未到絕望的境地,一切都還在霧中。
「大汗,張素元有自己的盤算,這是肯定的,但要說他與思宗一起算計我們的可能性不能說絕對沒有,但也幾近於無。倘然真是如此,那就算大汗立即撤兵,對於我們而言,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而且若思宗真有這份胸襟,那即便我們這次沒中計,敗亡也只是早晚而已,所以這種可能性我們可以排除,不去考慮。如果排除這種可能,那不論張素元有什麼驚天手段,我們這次都是穩賺不賠。」
見自己的話並沒有讓皇天極緊鎖的眉頭有絲毫舒展,範文海知道皇天極對張素元極為忌憚,即便沒有思宗和張素元聯手這回事,僅僅是張素元本人,皇天極也輕鬆不下來。
「大汗,我們與張素元的博弈才剛剛開始,您在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有絲毫猶豫和動搖。」範文海懇切地勸諫道。
猶疑片刻後,皇天極傳下軍令,令二貝勒阿敏統帥的左路三萬大軍分成三路,每路又分成十隊,務必將京郊各縣燒殺搶掠殆盡。
滿雄和侯師傑之所以率軍撤入京師,是因為滿雄一狀將張素元告到了思宗面前,而思宗則是為了安撫滿雄和侯師傑,這才允許他們率部入城休整。對思宗的決定,許多見識明白的大臣無不側目,因為太過愚蠢,但也沒人敢說什麼。
不論出於何種考慮,思宗都不該這麼做的。如果張素元忠貞為國,那不管是什麼原因,結果顯然是張素元勝而滿、侯二將敗,至於派不派援兵並不重要,因為這是主將臨機決斷的事,何況張素元雖名義上總理京城防務,但他真正能調動的依然只是自己的本部兵馬,所以派是情分,不派是本分,沒什麼好指責的,但思宗的決定卻明顯是褒獎敗將;反過來,如果張素元真是引敵迫和,思宗做這種決定就更是愚蠢到了極點,因為在控制住張素元之前本該極力安撫才是。
眾臣之中,即便是為國事憂心的如大學士成仲時等,也沒一個人敢勸諫的,因為沒用。到了這會兒,沒人不清楚他們這位皇上的心性,若是經由臣下的勸諫而認識到自己做了錯誤的決定,思宗不僅不會改正,反而會變本加厲地堅持下去,以顯示自己是多麼英明果敢,而指出他愚蠢的大臣自然早晚有一天得倒血霉。
雖然無奈,但思宗就是這種掩耳盜鈴的超級蠢貨!
對張素元,思宗早已既恨且疑,只是恨和疑的程度還略有不同。恨,即便八旗兵沒有從西線突入關內,直搗京師,他也到了必yu將張素元除之而後快的程度;疑的程度比之恨還差了那麼一點點,雖然謠言滿天飛,但思宗並不怎麼懷疑張素元真的通敵叛國,因為他想不出張素元到底有什麼理由要做這種人神共憤、大逆不道的事。
及至看到滿雄背上血淋淋的傷口,又聽到侯師傑說八旗兵攻擊張素元只是做作樣子,而對他們則是往死裡打,可張素元呢,他不僅不派兵增援,而且還把炮彈打到了他們的陣營裡,滿雄將軍就是被自己人的炮火打傷的,還好老天保佑,只是受了些皮肉傷而已,思宗的疑心終於直上泥丸宮。
思宗本要立即召張素元進宮質問,但不僅是成仲時,就連聞體仁這些恨不得將張素元千刀萬剮的大臣也都極力勸阻,因為不論他們怎麼恨張素元,卻也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張素元出事。
最後,思宗命成仲時親自到城外軍中傳旨,令張素元即ri整軍出征,將八旗兵趕出長城。
捧著聖旨,成仲時一路上憂心忡忡,他預感到大禍即將臨頭。遼軍的戰力、人數都比八旗兵差了一節,此時拖遠比戰好,他雖不懂軍事,但這只是常事,稍有頭腦的人都能看清楚,可偏偏這個總自以為自己英名無比的皇上看不清楚,但要命的是,皇上不看清楚,別人就是看得再清楚也沒用。
如果張素元遵旨出兵,十有仈jiu得失利,一旦大敗,成仲時清楚,思宗必然得殺張素元洩憤;但若抗旨,堅持不出兵,那誰也不知道思宗的耐性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如果能堅持到八旗兵退出長城還好,但若在這之前就將張素元治罪,到時會有什麼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一連七天,催促張素元出兵的聖旨一道接著一道,本來思宗心裡雖也急得火上房,卻也不至於如此猴急,但架不住一眾皇親國戚、王公大臣輪番轟炸,他們先是請皇上嚴命張素元出兵討賊,保衛家園,後來則發展至指責謾罵張素元狼子野心,必定圖謀不軌。
八旗兵在京郊各縣肆意燒殺擄掠,民怨已至鼎沸,但張素元卻堅不出兵,這是為什麼?現在思宗跟本不相信張素元說的理由,他只是一門心思地想找出背後真正的原因。
當聽聞八旗兵果從西線突入長城,思宗很是難堪,還多少有點後悔沒聽從張素元請固西線的建議,但後來見沒人翻老賬,他自己也就很快忘了這件讓他很不舒服的事,而只以為是張素元辜負了他,沒有盡到責任,所以他自己在這件事上是沒有一點責任的。現在他又想起了這件事,覺得其中必有蹊蹺,為什麼張素元說西線危險,而八旗兵果就從西線突入?這是不是張素元早就知道八旗兵要從西線突入,而上請固西線的奏章只是為了日後擺脫責任。思宗越想就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否則八旗兵怎會這麼輕易就打到京城腳下?
被小小的八旗奴兵打到了京師腳下就已經大大掃了他天朝聖君的顏面,而張素元竟又一直按兵不動任八旗兵四出燒殺搶掠,這讓他這個中興之主的臉往哪兒放?心裡的火本就高有三千丈,各路催命鬼又越吵越凶,自是火上加火,而張素元仍然繼續以種種托辭堅不出兵,思宗心中的疑懼和憤怒已達至頂點。
和往常一樣,每逢大事不決,思宗就徹夜不眠,在陰冷空曠的貞清宮中走來走去。這次又與以往不同,不僅局面嚴重至極,而且滿朝文武,他竟無人可以求一計,包括聞體仁、楚延儒在內,問誰誰跟他裝傻,說來說去,最後都沒一點實質內容。可想而知,大皇帝的心火更盛,他覺得滿朝文武有一個算一個,全他媽都是酒囊飯袋、廢物點心,沒一個在緊關節要的時候能頂點用。
就在思宗心力交瘁,暴躁之急的時候,子夜時分,總管太監萬和鳴將兩個人領進了貞清宮,他們就是從後箭營中逃出來的太監楊鐵、李維。
「皇上,大事不好,張素元與皇天極私通,他們要合謀對付您。」二人見到思宗,即跪趴在地稟道。
「什麼?張素元通敵?」思宗驚叫。
「是,奴才聽得真切,他們已經約好,馬上就要對皇上下手了!」楊鐵和李維二人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語,慌慌張張地把在後箭營中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楊鐵、李維是自己派在軍中監視張素元的奴才,他們決不敢在這種事上謊報,難道張素元不是引敵迫和,而是要謀朝篡位?霎時,以前想不通的疑問這一刻無不豁然貫通。張素元想當皇帝,這就是他私通八旗兵的理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說什麼王國彥拒不讓援兵入城,從而才使得三屯營失守,現在看來全是鬼話,張素元這完全是為了讓八旗兵長驅直入,否則他們怎能如此順利就打到京城?在薊鎮也是如此,張素元隔岸觀火,坐看滿雄、侯師傑的援軍大敗,致使京東門戶三河、順義轉眼陷落;德英門更是如此,友軍近在咫尺,他不僅不發兵救援,反而助敵炮打滿雄,這分明是為了讓皇天極的大軍順利進城……
思宗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沒錯,越想越覺得後怕,幸虧他有先見之明,沒讓張素元率軍進城,否則現在他還不早就成了階下囚。憤怒、恐懼、難堪……,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終在這一刻淹沒了思宗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性。
思宗臉色鐵青,冷汗不斷,必須立刻除掉這個手握重兵的大奸佞!除了這個,他再也想不起別的。
萬和鳴聽了思宗的想法,嚇得面如土色,雖然不敢說什麼,但他知道一旦將張素元拿下問罪,朝廷將面臨什麼後果。主子怎麼交待,他就怎麼做,朝政的事別多一句嘴,這就是萬和鳴給自己定下的鐵律,但這一刻,他實在忍不住了。
「皇上,要不要請閣臣們進宮商量商量?」萬和鳴戰戰兢兢地問道。
對萬和鳴的建議,思宗想都沒想,當即不准,朝中大臣互結朋黨,保不準有誰會走漏消息,何況張素元通敵的罪證如此明顯,滿朝文武竟無一人在他面前說個一言半語,這是為什麼?
萬和鳴無奈,只得遵旨照辦,下去佈置去了。
諸事派定後,思宗仍不放心,他擔心身邊的宮女太監走漏消息,於是命錦衣衛將貞清宮中所有的宮女太監,有一頭算一頭,一律監禁。一切都安排妥當後,諾大的貞清宮中鬼影重重,黯淡的燭光下,思宗一人獨坐,他大瞪著紅腫渾濁的雙眼,膽戰心驚地聽著宮裡宮外的每一絲風吹草動,一直到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