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隨著張素元率一萬鐵騎抵達左安門遼東軍中,京師雞飛狗跳的形勢算是暫時得到了些微緩解。本來,當祖雲壽率遼軍抵達時,京中混亂的形勢已基本穩定,但當三河、順義陷落,來勤王的大同兵和宣化兵大敗的消息傳來,人心愈加惶惶不可終日。
此時,京城四周已有各路勤王大軍八萬五千,其中遼軍五萬五千,大同軍一萬五千,宣化軍一萬五千。黃昏時分,思宗下旨召張素元、滿雄、侯師傑入城覲見。
總管掌印太監萬和鳴親到宮門口迎候,張素元、滿雄、侯師傑三人被引入平台後,並排跪在丹墀下,行三跪九扣大禮。
見禮已必,自覺穩如泰山的思宗皇帝緩緩從龍椅上站起身來,繞過玉案,親自將三人一一扶起,大加褒勉。
「奴賊犯我疆土,殺我子民,不知眾位卿家有何良策禦敵?」重新歸座後,思宗向著眾人問道。
早已肅立在兩旁多時,如木雕泥塑的一眾大臣們都清楚,如今在皇上眼裡,他們連個屁都不頂,皇上這不是在問他們,而是在問張素元三人。其時,就是他們這些沒日沒夜以揣摩上意為業的帝國精英也並沒有完全猜透思宗的心思,思宗真正想問的其實只是滿雄和侯師傑兩人而已。
京城裡的謠言早已傳得沸反盈天,思宗雖然將信將疑,但沒有確實的證據,他也下不了決心在此刻強敵兵臨城下的時候剝奪張素元的權柄。
思宗知道軍隊不比地方,若現在就將張素元問罪,肯定沒人指揮得動遼東大軍,一旦生變,後果不堪設想,但就因為他想治張素元的罪卻又治不了,所以怒氣愈盛,對張素元的惡感也就更大,於是連帶著不管張素元說什麼,他都不願意聽,他希望滿雄或侯師傑能有什麼禦敵良策。
看著皇上在自己身上逡巡的殷切目光,滿雄和侯師傑不禁都低下頭去,要是沒有被八旗兵打得落荒而逃,他們現在或許還有勇氣逞一把英雄,但這會兒,裝老貓肉是最明智的選擇。
無奈,思宗最後還是不得不把目光定在了張素元身上,只是殷切的目光背後,殺機更盛。
心中冷冷一笑,張素元站起身來,躬身奏道:「陛下,八旗兵突入關內,雖讓我們措手不及,但臣以為我們或可反敗為勝,將八旗兵一舉殲滅!」
當初誇言五年平遼,但剛剛不過一年,本在千里之外的八旗兵卻跟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京師腳下,如今竟又說什麼要把八旗兵一舉殲滅,張素元這分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自己,強壓下心頭怒火,他到要看看張素元還能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用己之長,藏己之短;攻敵之短,避敵之長,這是戰爭中,尤其是弱勢一方必須盡最大可能遵守的原則。八旗兵千里奔襲,深入關內,保持相當高的行軍速度將始終是他們賴以保命制勝的關鍵所在。千里奔襲,八旗兵不可能有輜重部隊隨行,一切所需都只能由士兵自己隨身攜帶;深入關內後,人吃馬喂都只能由劫掠而來,多數時候,還是得由士兵自己隨身攜帶,而且現在天寒地洞,馬料也得如此。據臣估算,一個士兵最多只可能隨身攜帶七天的乾糧和三天的馬料,因此八旗兵必需隨時隨地補充糧秣,若他們一旦搶掠不著,就會不戰自潰,此其為一短;沒有重型攻城器械,此其為二短;深入敵境,所處皆敵,消息閉塞,此其為三短。八旗兵勇猛彪悍,來去如風,野戰之力極強,此是離人之長,這也是他們敢於深入關內的憑仗。」
聽張素元說得頭頭是道,思宗也不由得來了興致,他不由自主地問道:「那又該如何?」
「用其三短,避其一長,離人可滅。」張素元慨然說道,「陛下,臣以為應當立刻下旨,敕令各地方官員,或將百姓聚於大城死守,或是就地藏匿於山中,或是撤往內地,總之,實施堅壁清野之策,務必使八旗兵得不到補給;同時,臣等於京師固守,一旦勤王之師雲集,定可將八旗兵聚而殲之。」
「張大人說得倒是輕鬆,只是不知張大人想過沒有,八旗兵會這麼愚蠢嗎,會死等在京師不走嗎?如果八旗兵轉而攻掠其它聚集百姓的大城,難道他們一定攻不下來嗎?何況陛下乃天朝聖君,素以仁德為懷,怎忍賊奴在我疆土縱橫馳騁,讓黎民百姓慘遭荼毒殺戮!」如今已入閣升為輔臣的楚延儒語帶譏諷地說道。
楚延儒不是個吃了兩碗乾飯就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的人,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嘲諷張素元這等手握重權的勤王大帥的,他出言譏諷張素元,是因為摸透了思宗的心思,如果不是看清了思宗的心思,這種話他也可以問,但語氣就會截然不同。
看到皇上瞟向自己的目光,楚延儒知道他楚某人距首輔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
「楚大人,您說得很對,如果我們固守待援,八旗兵一定不會在城外等死,一定會轉而攻掠其他城鎮,而且也一定可以攻得下。」張素元淡然一笑,說道。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瞳孔放大,皆不明所以。
「張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楚延儒不由吃驚地問道。
不理楚延儒,張素元向著思宗說道:「陛下,八旗兵若離京師他往,臣即率大軍尾隨其後。大軍集結一處,步步為營,既隨其而動,又不隨其而動,與其距離保持在一至二日的行程內既可。如此,八旗兵既不敢與我決一死戰,而其yu攻城劫掠糧秣時,我又一二日內必至,使其腹背受敵,這樣下去,八旗兵進退不得,很快就會被我們拖死。」
「八旗兵可真聽張大人的話!張大人先說八旗兵來去如風,後又說大軍步步為營也可與他們保持在一至二日的行程內,這是不是有點前後矛盾呢?」楚延儒又嘲諷地問道。
「八旗兵雖然來去如風,勇猛彪悍,但他們也不是鐵打的,不論是人還是馬,跑時間長了也會累的,如果這時候碰到來勤王的大軍,他們也會成為待宰的羔羊。楚大人,不知本督這回說的可否清楚?」張素元謙恭地問道。
楚延儒老臉一紅,他知道在軍略上與張素元辯論,吃憋的只能是他,於是不再言語。
既然認定張素元承諾的「五年平遼」是愚弄他的虛言妄語,那任張素元現在舌燦蓮花,說得再動聽,再有理,思宗也只當張素元又在愚弄他,於是對張素元所提的建言不置可否,只是不鹹不淡地說道:「張愛卿,朕命你總理京城防務,務必要解此危難。」
總理京城防務,說得好聽,張素元知道,思宗給他的權限只是統領各路勤王兵馬而已。看來他的兩條建議,思宗無一採納。未曾入宮之時,他尚抱著一線希望,如果思宗採納他的建議,他就改變原定計劃,他就不會讓楊鐵、李維這兩個太監活著進城,他就會盡全力重創八旗兵,使之百姓少受些塗炭。
完全控制住離人之前,要盡一切可能避免與朝廷翻臉;羽翼未豐至足以左右形勢的變化之前,也不可將離人打到無力抗拒的地步。這本是總的戰略原則,如果能將八旗兵擋在關外,那麼只需三年,他的計劃定可如期實現,但計劃沒有變化快,八旗兵順利突入關內,不僅打亂了他的計劃,更使他感到了恐懼。不管對自己有怎樣的自信,張素元都清楚一點,如果覺得此等軍國大事盡在自己掌握之中,那平時越聰明的人,最後的結果也就證明他越愚蠢,因為決定軍國大計成敗的,絕不僅僅只是實力,有時候,運氣比實力更能決定最終的成敗。
遇到思宗這種可以獨斷乾坤又不可理喻之極的蠢材,是萬千黎民百姓的悲哀,但卻是皇天極的運氣,而皇天極的睿智果決和八旗勁旅的驍勇彪悍也使離人可以將運氣化為決定成敗的力量。
因為恐懼,張素元決定改變他的既定方略:即便羽翼未豐也要抓住一切機會,盡最大可能重創離人這支唯一的勁旅。
心底一聲輕歎,只為思宗一人的愚蠢,要有多少家園被毀,要有多少白骨暴於荒野?
「陛下,禦敵憑堅。將士們連日奔波激戰,勞困疲頓,且寒氣ri重,郊野露營,傷病必多,此時接戰,於我極為不利,臣請陛下允准各路勤王大軍入城休整數日。」
既然思宗對憑城固守不置可否,張素元此時也只能提出入城休整的要求,但他知道他請也是白請,因為思宗絕不會答應,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按原定計劃,配合皇天極。
果然,思宗疑雲大起,張素元為什麼屢次三番想要帶兵進城?
「賊奴在京郊各縣燒殺搶掠,若大軍退守城內,即示弱於敵,恐京師民心不穩,張愛卿還是率軍迎敵為上。」思宗好像跟本沒聽到張素元剛剛說的禦敵之策一樣,斷然拒絕了入城休整的請求。
回到軍中,張素元即傳令下去,令沿途所留部隊向靠近京師的玉田集結,同時令山海關的朱虎城做好相應的準備,而後他命祖雲壽親自去請滿雄和侯師傑到帥營議事。
滿雄和侯師傑在三河、順義被八旗兵殺得大敗,薊鎮近在咫尺,而張素元卻毫無作為。雖然他們都知道在當時的情況下,張素元憑城固守無可厚非,他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但心裡依然不舒服,尤其是滿雄,和張素元素有心結,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壞的方面想,以為張素元隔岸觀火,保存實力,有意讓他們損失。
現在張素元總理京城防務,皇上授他統領各路勤王大軍之權,滿雄和侯師傑雖心存怨恨,卻也不敢有令不遵,尤其是滿雄,張素元何許人也,手段怎樣,他知之甚深,所以越是怨恨,就越不敢將把柄落在張素元手裡。
帥營大帳,聽張素元向他們虛心垂問破敵之計,二人雖唯唯諾諾,卻只是一味強調自己損兵折將,實是不堪大用,還望大帥明察。
對於滿雄和侯師傑這二位明顯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當縮頭烏龜的兩路大軍主帥,張素元既不著急,更不氣惱,反而一副感同身受,深以為然的樣子。
「二位將軍的苦衷,本督如何不知。三河、順義之敗非二位將軍之過,實是本督調度無方。將士們連日奔波激戰,定然極為疲憊,理當多加休整,而遼軍雖也連日奔波,但畢竟沒與敵接戰,現在理當擔起重任。如今八旗兵在盤山關立營,正面是德英門和廣善門,那麼就請二位將軍率大同兵和宣化兵在德英門外立營,遼軍就在廣善門外立營,兩營成犄角之勢,互為奧援,不知二位將軍以為如何?」
德英門外山勢險峻,居民早已逃避一空,附近幾個村莊也被八旗兵燒光搶光,已成一片廢墟。德英門北面三十里就是八旗兵立營的盤山關,在這裡立營,進可攻,退可守,一旦支持不住時,可退守德英門的甕城內,憑堅城拒敵,可以說進退自如,萬無一失,而廣善門離盤山關更近,城外一馬平川,戰場廣闊,既無險可守,更可極大地發揮八旗勁旅的衝擊力,在這裡立營相當危險。
滿雄和侯師傑聽罷對視一眼,他們本就對張素元心存戒心,害怕張素元拿他們開涮,只拿他們的部隊消耗敵軍,但他們又實在看不出張素元的安排對他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於是只得點頭應允。
當夜,各路人馬移營結寨,於京西北和京東南結成連營數十里,成半月形包圍盤山關。
一切調度已畢,張素元和祖雲壽回到帥帳。帥帳中,左長和江成久早已恭候多時。
「大帥,楊鐵和李維已被八旗兵擒獲,他們只是行軍途中掉隊迷路,等閒不會啟人疑竇。」左長稟道。
「很好,左將軍,撤去對他們的監視,一切按原定計劃進行。」張素元說道。
「皇上已經否決了大帥的建議,而且就連進城休整都不允許。」祖雲壽在一旁說道。
「大帥,如此最好,乾淨利落,今後我們就可放手大幹,不必再有任何顧忌。」左長咬了咬牙,說道。
「大帥,小的……」看到張素元責備的目光,江成久趕緊改口,說道:「末將已經查明,此番入關的八旗兵不會少於十萬之眾。」
「成久,立刻傳令給趙將軍,按原定計劃行事。」張素元命令道。
「是,大帥。」說罷,江成久躬身一禮後,轉身離去。
「左將軍,京城中都安排好了嗎?」張素元問道。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無一遺漏,請大帥放心。」左長回道。
「東廠和天牢的事有眉目嗎?」祖雲壽問道。
「還沒有,現在只是收集情報。」
「這事還不急,左將軍,你即刻按計劃去南方,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一切必須按最壞的情況來做準備。」
「大帥,明天就要大戰,能不能此戰過後,末將再走?」左長懇求道。
「明天不會有大戰,今後也不會有,你不必擔心。」張素元一笑,說道。
這話不但左長糊塗,祖雲壽也一樣,二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張素元。
「這很簡單,只要站在全局上看,你們也能清楚。不論從戰略上,還是從戰術上,若有可能,避實擊虛都是皇天極的必然選擇。戰略上,皇天極甘冒奇險入關,就是要借刀殺人,借思宗之手置我於死地,所以一切行動都必然以此展開,比如明天一戰,八旗兵必然佯攻我們,而實擊滿雄、侯師傑所部,於是結果自然就是我們毫髮無損,而滿雄、侯師傑所部損失慘重,如此一來,不僅思宗對我更生疑慮,同時也會使將帥離心;戰術上,如果皇天極與我決戰,別說失敗,就是慘勝,他要再回遼東都已不大可能,到時不需我們動手,只要知會蒙人一聲,這種痛打落水狗的事有的是人做。與我對陣,皇天極必然清楚,慘勝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結果。」
祖雲壽和左長聽罷,憂心大去,他們相信,只要大帥謀劃好的就一定會成功。大帥剛才的分析,對他們而言也只是一層窗紙,一捅就破,但能捅破這層窗紙的,放眼天下又能有幾人?至少,他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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