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彥從軍近四十年,一個基本的道理卻始終都沒弄明白。相較其他帶兵的將領而言,他更清廉,更愛護部下,但這還遠不足以令麾下將士為他效死命,何況他的清廉,他的愛護部下也只是與其他將領相較而言,實際上,他還遠未盡到為將者的本分。
能令麾下將士甘效死命,在危急關頭也不離不棄的根本原因是統帥用一個接一個的勝利培育出來的士卒對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其次才是士卒對統帥的感情。若沒有對勝利的信心和希望,生死關頭,即便親如父子也難保不會離心離德,就又何況是王國彥這等利慾熏心之徒!
王國彥以為,他不像其他將領那樣苛待部下,部下就一定會對他感激涕零,他的三屯營就是鐵板一塊。趙明教離去之後,他就開始不安,及至聽朱彤說趙明教似乎從原路折返,並沒有馳援遵化,不安頓時變成了恐懼。
惴惴不安中,輾轉了大半夜,王國彥這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天光放亮的時候,他被朱彤喚醒。當聽朱彤說,士兵和百姓開始大規模逃亡,頓時睡意全無。
看著洞開的城門,看著人人臉上惶恐不安的神色,王國彥追悔莫及,他知道三屯營完了。
王國彥臉如死灰,木然半晌後,他吩咐朱彤傳令下去,打開庫房,將所有糧秣、物資全部分給將士和百姓,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帶不走的就地焚燬,而後便與夫人張氏雙雙投繯自盡。
趙明教回到山海關時,張素元和祖雲壽早已出關,迎接他的是鎮遼將軍朱虎城。僅在山海關歇兵一夜,趙明教即率一萬疲憊不堪又生機勃勃的兒郎馳赴錦州。
對於大帥將他和祖雲壽對調,趙明教沒有絲毫不滿,他知道,大帥出事後,能鎮住關寧兒郎的,祖雲壽比他合適得多。
二十日,張素元率一萬鐵騎抵達薊鎮。
途經撫寧、永平、遷安、豐潤、玉田諸地時,張素元都留兵佈防。本來,要抗衡八旗十萬勁旅,能抽調回師入衛的兵力本就不足,但為了以防萬一,他依然在沿途留下了一萬jing騎,因為計劃一旦失敗,思宗沒有喪心病狂,不在兩軍對壘爭鋒時對他下手,那就必須藉機重創八旗兵,務必盡一切可能將皇天極介入他和思宗之間鬥爭的能力降到最低,他將趙明教派到錦州,趁機收復廣寧,將離人的勢力驅出遼西,也是為此。
見張素元到來,總督彭萬年直如見到再生父母般,激動得熱淚盈眶。其時,說張素元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因為張素元不來,那他勢必得陪趙海清做伴去。警報剛一傳來,沒多久,朝廷就派人來接走了他的父母妻兒,所以要是張素元不來,他也只得效仿趙海清,視死如歸到底,沒別的轍。
熱情招待自不必說,這會兒,總督大人就像個小學生,聽話極了,張素元這個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絲毫不滿。
克遵化,輕取三屯營,一路勢如破竹,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再取下薊鎮,京師就門戶洞開。看著將士們如虹的士氣,皇天極心中卻沒有一絲興奮之意,因為他知道動輒全軍覆沒的危險始終都將如影隨形。
各路勤王之師很快就會雲集,而思宗即便對張素元失望,想要殺了他,卻也絕無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時刻治三軍主帥的罪,而張素元一旦能夠掌控全局,就必將堅壁清野,步步為營,那時稍有差池,十萬兒郎就得埋骨異鄉。
三路大軍呈品字形向前推進,當前鋒大軍距薊鎮二十里左右的時候,範文海早先遣下的探子來報,說張素元已於兩日前抵達薊鎮。
聽說張素元在薊鎮,皇天極當即傳令大軍停止前進,就地休整。
「范先生,張素元不去京師,他來薊鎮幹什麼?他不會以為本王會強攻由他鎮守的薊鎮吧?」皇天極迷惑不解地問道。
薊鎮雖是京師的門戶,但並不是扼守咽喉的險地,這裡一馬平川,稍微繞點遠,也可直驅京師。
「當然不會。張素元雖然希望大汗強攻薊鎮,但他知道沒這種可能,他來薊鎮是怕大汗不去京師,而且張素元算計的很清楚,他既便來薊鎮,還是可以先我們一步到達京師佈防。」範文海淡然一笑,說道。
這話,皇天極只明白一半,明白張素元為什麼可以先他們抵達京師。這只是軍師常識,張素元可以毫無顧忌地放馬奔馳,但他們卻不行,越臨近京師,他們就越要保持高昂的戰力,而且想要到達京師,他們還必須戰鬥。薊鎮可以不攻,但三河、順義兩城則必須攻克,不僅如此,探馬來報,大同總兵滿雄和宣化總兵侯師傑統率的勤王部隊已到了三河、順義附近。所以,雖然薊鎮距京師不過百里,但他們至少也得兩天時間才能抵達,而張素元卻只需半日疾馳即可。
見皇天極依然愣神,範文海跟著解釋道:「如果張素元統帥數萬大軍在京師嚴陣以待,雖然我們只有打到京師才能完成預定計劃中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那大汗會不會猶豫呢?」
「當然會猶豫。不去,可能功虧一簣;去,又太危險。敵逸我疲,張素元帶回京師的又必定是遼東最精銳的部隊,到時別說是失敗,就是慘勝,也危險之極。」
「確是如此。如果我們不去京師,就必將在京師外圍橫掠四方,而張素元清楚不論是當地的守軍,還是來勤王的援兵都不堪一擊,到時思宗必然不等時機成熟就逼迫他與我們在一馬平川的曠野尋機決戰。張素元手中的騎兵本就不多,至多不會超過三萬,而且不論人和馬都比不上我們。大汗,如果張素元只帶著不到三萬的騎兵跟在屁股後面追我們,那會有什麼結果?」
「那還有必要去京師嗎?」皇天極的眼睛不禁亮了起來。
「大汗,張素元怎會這麼容易讓我們吃掉?他雖不會抗旨,但也絕不會遵旨,他必然會憑借手中的權力,採取堅壁清野,步步為營的策略對付我們,到時我們就將進退維谷。退,我們就不僅沒能做到最關鍵的一步,反而還讓張素元立了大功,到時極可能功虧一簣;不退,又太危險。」
「大汗,我們和張素元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我們害怕進退維谷,而張素元則害怕說不定什麼時候,思宗對他不滿意,一道聖旨收了他的兵權,到時交不交權,他就進退兩難,但若我們打到京師,思宗為了自身安全,就不大可能讓張素元在野外與我們作戰,這樣一來,他也就有時間對付我們了。」
「大汗,京師必定要去,只有完成預定計劃,讓思宗中計的把握才最大。對張素元,能勝則勝,不能勝就迅速完成計劃,而後觀看風se,一旦不好,立刻撤離。」範文海最後說道。
雪花飛舞,朔風呼嘯,與皇天極並馬奔馳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範文海的心情極為沉鬱。剛才,他並沒有對皇天極說出全部,張素元進住薊鎮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沒有說。對皇天極說的雖不無道理,但只是這些還不足以讓張素元進駐薊鎮。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知道,怕八旗兵在更廣大的地區,令更多的百姓慘遭荼毒才是張素元進駐薊鎮的根本原因。
範文海已年近天命,笑罵早已由人,絲毫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意識到張素元這種悲憫百姓的心懷的霎那,他的心極不舒服,面對張素元,他自慚形穢。
範文海自幼即驚才絕艷,性情高傲到了極點,他是那種既然做了,就不會再問對錯的人,天下間,也只有面對張素元這等人物,這等心懷,良知才會出來折磨他。
那一刻,殺機充溢在範文海的每一絲血脈中。
在這場關乎天下走向的博弈中,範文海知道,他可能已落在了下風,因為他看不透張素元的心思。那張素元呢,張素元看不看得透他的心思?這個很快就會清楚,如果遼東的大隊步軍在京師等著他們,那也就意味著張素元對他洞若觀火。
自從聞jing以來,思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可終日,直到張素元進駐京師門戶薊鎮的消息傳來,心神這才稍稍平穩了些,但不過三日,八旗兵繞薊鎮而過,直撲三河、順義的消息就又傳到京師。
思宗聞jing,立時不知所措,他一面大罵張素元廢物,一面下旨,令尚在途中的滿雄、侯師傑兩路勤王大軍去三河、順義迎敵。滿雄、侯師傑無奈,只得返回頭來,率領早已疲憊不堪的大軍又奔三河、順義而去。
一天後,噩耗傳來,滿雄、侯師傑兩軍在三河、順義大敗而歸,離京只有四五十里了。
思宗立時面如土色,他恨恨地看著眼前的內閣九卿,文武百官,這些人平時一個個自詡才高八斗,誰也不服誰,可現在一個個卻都成了縮頭烏龜,不僅胸無一策,更沒人敢站出來出京禦敵。
「張素元呢?張素元為什麼不來京師勤王,他為什麼要去薊鎮?他在薊鎮幹什麼,為什麼不來京城禦敵?」思宗忽然歇斯底里地尖聲喊道。
對皇帝陛下的連聲質問,群臣俱都如泥菩薩一般,不發一言,因為形勢瞬息萬變,一旦自己說的跟不上形勢的變化,那皇上會發何等的雷霆震怒,誰心裡都沒底。人人都清楚,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這位皇上永遠都沒有一點責任,所以責任就必然都是臣子的。事情明擺著,張素元若到薊鎮不對,當時為什麼不說?現在情況緊急,這會兒就問為什麼了,何況張素元既便先到京師,看看滿雄和侯師傑就知道,皇上還是會把張素元派到薊鎮。
就在思宗手足無措之際,忽然聞報,說平遼將軍祖雲壽率五萬大軍回師勤王,先頭部隊距京師已不過二十里。
思宗這一喜當真非同小可,他高高興興地下旨,拿出十萬內帑犒賞三軍將士。
聽到皇帝陛下竟下旨用內帑犒賞三軍,群臣都覺得眼界大開,他們從未想過皇上也有這麼一天,也有出血出得如此愉快的一天。
黃昏時分,祖雲壽督中軍抵達京師東南,在左安門紮下營寨。與此同時,張素元也確實了三河、順義陷落,滿雄和侯師傑潰敗的消息。
半夜子時,張素元突然傳令,子時造飯,丑時開拔。這樣的命令對關寧兒郎跟本不算什麼,但對楊鐵、李維二位監軍大人而言,卻難受到了極點,苦不堪言。不過,不管再怎麼難受,再怎麼苦,他們還是捏著鼻子從熱乎乎的被窩裡爬起身來。
對張素元和他手下那幫如狼似虎跟土匪似的兵將,楊鐵和李維都恨得釘釘的,但如今這個時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該跟著誰走。
天上無月,只有幾顆慘淡的星星在天際閃爍。楊鐵和李維原以為出城後就得縱馬飛馳,沒曾想,行進的速度竟比走也沒快多少。騎在馬上沒多久,二位的眼皮就開始打架。當他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他們哥倆相依為命了。
楊鐵和李維清醒過來後,嚇得魂飛魄散,頓時睡意全無。好半天,二人方才靜下心來,而後辨清了方向,就開始放馬狂奔,但跑了沒多久,就見前方有火光閃爍。
楊鐵的腦筋比李維轉得快,他跟李維說這個時候在曠野荒郊生火的,十有仈jiu是八旗兵,於是二位連偷偷上前確認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趕緊開溜。
如是者三,天光見亮時,倆倒霉蛋終於被捆成了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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