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張素元覺得內外的條件都已成熟,是到了帶領將士們出外歷練的時候了。這麼做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振奮士氣,壯大聲勢,二是可以堵一堵朝中小人之口,為顧大哥爭取一些說話的權力。
張素元目前還不打算收復遼西失地,不是他不想,而是時候不到,他的準備仍不充分,就是此番帶兵出巡,他也必須避免與離人大規模作戰。張素元知道離人佈防的情況,目前遼西並沒有多少離人,他出奇不意帶兵出巡,吉坦巴赤根本來不及調兵堵截,所以他一定可以漂漂亮亮地達到振奮士氣的目的。
雲歷一六三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張素元在取得顧忠信的首肯後,攜大將祖雲壽、李勝之,率水陸兵馬一萬五千東巡廣寧。
遼軍陳兵在廣寧城下,嚇得廣寧主將,吉坦巴赤的侄子濟爾哈朗閉門不敢應戰。此舉極大地振奮了軍隊的士氣,而後,張素元率軍從容遠去。
歷時十三天,張素元率軍東巡廣寧,謁西鎮祠,歷十三山,抵右屯,最後經由水路泛三叉河而還。
不久之後,張素元因此次出巡大長國威而晉陞為兵備副使,右參議。
春節剛過,張素元即與顧忠信商議,為了鞏固遼東防線,決定分兵遣至錦州、桃山、錦山、大凌河、小凌河,所到之處即修城池,屯兵駐守。
一年之後,各處城池、烽火俱都修繕已畢。此後,難民雲集,土地得以開墾,兵員得以補充,張素元成功向東開拓疆域二百餘里,幾盡復遼西舊地,寧遠反成內地。
就在遼東形勢一片大好之際,京城之中卻已戾氣沖天。人心不足蛇吞象,秦檜賢輕而易舉獨掌內廷大權後,當然不會就此滿足,他秦某人的胸襟豈是一個小小的內廷就能裝得下!笑話,瞎了兔崽子們的狗眼。
狗眼,自然是兔崽子們的,兔崽子們也自然就是掌握朝政的西林黨人。
對以秦檜賢為首的內廷太監逐漸干預朝政,西林黨的對策是籠絡群閹,勸告他不要干預朝政。如此做法無異於與虎謀皮,雖可悲可笑,可哀可歎,但這卻是眾正盈朝的西林黨人的唯一對策。
秦檜賢摸清了西林黨對他的想法後,興奮得連放十八個響屁,又連蹦帶竄地折騰了好半天才算緩過勁來。此後,秦檜賢理所當然地更加有恃無恐,但兩天的新鮮勁一過,他就發現無論怎麼上竄下跳,他都不過是一個太監而已。
雖然皇帝在手心裡攥著,雖然西林黨迂腐懦弱,但他卻是個太監,是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雖然他這只癩蛤蟆美麗無比,但再美麗卻也還是癩蛤蟆。秦檜賢知道,光靠目前的勢力還不足以讓他這只美麗無比的癩蛤蟆風風光光地吃天鵝肉,他一定還需要一些別的東西。
秦檜賢從不懷疑他能否吃到天鵝肉,對他而言,能否吃到天鵝肉早已不是問題,如何吃到才是他要考慮的問題。他秦某人可能什麼都沒有,但就是有那麼一股狠勁,就是憑著這股狠勁,他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才能走到今天。
每每想起當年他為一屁股賭債所迫,一咬牙,手起刀落進宮當了太監的事,秦檜賢就無不為之而深感自豪,這是他自信的源泉。
有道是有福之人不用忙,這種事根本就不用他老人家自個兒費腦子,正當秦檜賢絞盡腦汁思謀對策的時候,齊、閩、江、浙四黨的人來了。當年,他們被一頓從天而降的雷煙火跑打了個懵燈轉向,清醒之後方才發覺,昔日的瓊樓殿閣已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齊、閩、江、浙四黨中自然不乏俊傑,他們一旦認識到已無法與西林黨爭鋒,便即開始千方百計與之和解。
熱臉貼冷屁股,這點思想準備俊傑們自然是有的。貼一次你不熱,那貼十次你熱不熱?貼十次你還不熱,那貼一百次你熱不熱?這就是俊傑們的決心。
雖然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死皮賴臉,但俊傑們認為這是識時務。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這也是俊傑們的決心。
俊傑就是俊傑,想到就要做到。此後,俊傑們付出的努力比他們打算付出的要多得多,但結果卻比他們預想的最壞結果還要壞得多,因為鍋裡的肉就這麼多,西林黨人自己都還不夠吃,又怎能分給別人,更何況是齊、閩、江、浙四黨這些昔日的生死大敵!
西林黨既然對俊傑們而言是鐵板一塊,沒有絲毫縫隙可以容他們進入,那俊傑們也自然不會在西林黨這一顆樹上吊死,於是齊、閩、江、浙四黨與群閹合流一處也就是必然得發生的事,於是一切就都水到渠成,西林黨的敗亡已經不可逆轉。
秦檜賢雖jiān狡陰毒,但政治鬥爭中雲譎波詭的謀略他畢竟還無知的很,如今有了齊、閩、江、浙四黨的幫助,他這才如虎添翼,有了橫掃西林黨如卷席的能力。
在俊傑們的指點下,秦檜賢暫時藏起爪牙,悶頭培植勢力,他們首先把兵權抓在手中,然後逐漸在各個部門把自己人安插其中。
就在秦檜賢和齊、閩、江、浙四黨組成的閹黨緊鑼密鼓地加緊佈置時,西林黨諸公卻以為秦檜賢聽說聽勸而滿心歡喜,於是就更加起勁地提攜同黨,大搞黨內派系鬥爭。
等到死黨遍於朝廷內外,秦檜賢覺得時機已然成熟,於是他就把手伸向了帝國的權力中樞-內閣,他要把他七十三歲的大兒子高守仁安插進內閣為次輔。
高守仁當然是秦檜賢的乾兒子,否則即便他再如何了不起也絕生不出比他自己還大二十幾歲的兒子。
高守仁也曾是個人物,不僅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字也寫得龍飛鳳舞,早年做過江西總督,這幾年因西林黨的關係一直不怎麼得志,又加之上了幾歲年紀,於是不得不在家閒著。
雖然上了幾歲年紀,雖然鬚髮也隨著年紀變得如霜如雪,但虎老雄心在,他的心依然數十年如一ri,火熱滾燙。本著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的精神,高守仁的一雙老眼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著京城的風雲變幻,他還要瞧準機會,再躍龍門。
終於,高守仁的目光落在了秦檜賢身上。當機立斷,瞧準之後,他當即帶著兒子高行義跪倒在秦檜賢面前說道:「大人,小人想給您當個兒子,好在您膝下承歡盡孝,但小人的年紀實在大了點。大人,小人的心願雖無法達成,但就請讓犬子當您的孫子吧。」
秦檜賢雖然已經無恥到了極高的境界,但聽了聖人門徒高守仁的一番高論,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高守仁以他的無恥贏得了秦檜賢的信任,在秦檜賢的心目中,老傢伙的無恥目前穩居第一,所以他把閹黨目前在朝中最高的官位給了高守仁。
西林黨此時方才大夢初醒,但已無力回天。
張素元在遼西初步實現他的戰略規劃之時,也正是秦檜賢大殺西林黨人之際。
京城發生的事,事無鉅細,張素元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其實他知道的要比顧忠信早得多也詳細得多。秦檜賢掌握內廷之後,方中徇就不定期地把京中發生的大小事務都寫信告知他。
方中徇這麼做並不是張素元要求的,因為沒這必要,京城發生的事無論他知與不知都不會有絲毫的變化,也不會對他產生什麼直接的影響,因為他不是顧忠信,他還不夠級別。
張素元明白方中徇這麼做的心思。形勢的發展正一步步印證著他當初的預測,方中徇如今必然不會再對西林黨抱有任何幻想,對帝國的走向也必然更加悲觀。方中徇對西林黨不抱希望,但也不會投向秦檜賢。如秦檜賢這等閹宦得意時肆無忌憚,但他們不過是無根的浮萍,一旦失寵於皇帝,或是新君登基就必遭滅頂之災。
如果說方中徇此前或仍有首鼠兩端之心,那現在一定已完全站在他這一方。方中徇如今最擔心的不是形勢如何變化,而是他對形勢變化的態度,因為他畢竟不是個利字擺中間,道義放兩旁的梟雄或小人,如果在關鍵時刻他一時糊塗,或許僅僅是稍稍猶豫就可能受制於人而萬劫不復。
方中徇這麼做就是警鐘長鳴,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不要做傻事。
張素元知道方中徇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變故一旦臨頭他會毫不猶豫嗎?這是不可能的,何況還有顧忠信在他身邊。
雲歷一六三七年五月八日,張素元率部再次出巡,離開寧遠尚不過百里,顧忠信帳下的中軍官就已飛騎追至。
看過中軍官呈上的書信,張素元大驚失色,信中說,顧忠信要以巡邊為名轉道入京覲見皇帝,故遼西一應事務交由他全權處理。
張素元當即傳令回師,略作佈置之後,他即帶著方林雨和三千鐵騎疾馳而去。三天後,在榆林道張素元終於趕上了顧忠信。
兄弟二人立馬在高崗之上,張素元開門見山地問道:「大哥,您此番進京有何打算?」
「大哥想面見聖上,勸陛下親賢臣,遠小人。」顧忠信沉聲答道。
「大哥,皇上會聽您的勸嗎?」張素元苦笑一聲問道。
「素元,聽與不聽是一回事,勸與不勸是另外一回事。」顧忠信長歎一聲,說道。
「大哥,小弟料想您這次根本就見不到皇上。」張素元也輕歎一聲,說道。
「怎麼可能?」顧忠信轉過頭驚疑地問道。
「大哥是仁人君子,自然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對秦檜賢及一眾閹黨您卻是以君子心度小人之腹,大哥,您此番帶兵入京,秦檜賢他們會怎麼想?秦檜賢一定會以為您入京是來清君側的,您想他又怎會讓您順利進京?他一定會千方百計阻止的。皇上如今形如秦檜賢手中的傀儡,如果他蒙蔽皇上,抑或乾脆假傳聖旨不許您入京,那大哥打算怎麼辦?」張素元沉聲問道。
良久,顧忠信一臉決然地說道:「素元,不論如何,大哥都要試一試。」
「大哥,您這麼做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會惹禍上身。此前秦檜賢籠絡您,被您一口回絕,他就已經懷恨在心,若再有此事,那他今後必定會千方百計地陷害您,必yu除您而後快。」張素元無奈地勸道。
「素元,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國盡忠,死則死矣,又何懼之有!」顧忠信慨然說道。
張素元難過地搖搖頭,又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建議道:「大哥,憑您手下的八千兵馬和小弟的三千鐵騎,我們倒不如直入京師,以清君側。」
顧忠信震驚地看著張素元,稍後才肅容說道:「素元,為人臣子者永遠都不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忠君愛國,不忠君又何談愛國?素元,以後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
看著旌旗漸漸遠去,張素元無奈地搖頭歎息。
事情果如張素元所料,秦檜賢聽說顧忠信要帶兵回朝,嚇得魂膽俱喪,他跪在德宗皇帝的御床前痛哭失聲,最後德宗連遣三道飛騎逼得顧忠信不得不半途而返。
事情過去後,秦檜賢想除掉顧忠信的心已堅如鐵石。顧忠信一年一年動不動就百八十萬兩地要銀子,但他媽卻一點也沒有上貢的意思,他心裡的火早就窩著呢。
雖然想起顧忠信,秦檜賢心裡的火就往上竄,但他也並沒打算現在就動顧忠信,這一來是因為朝裡的事還沒完全擺平,二來是因為德宗皇帝非常信任他這個老師。可誰曾想顧忠信竟要給他來個什麼清君側,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顧忠信如此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臉,那也就別怪他秦某人翻臉無情!
還沒等顧忠信折返山海關,京城中就已謠言四起。
顧忠信不經宣召,無故帶兵回朝是想以清君側為名發動政變,想挾天子以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顧忠信入遼衛事以來,ri耗國庫銀兩數千卻一直無甚建樹,而且稍不滿意就挾兵自重;顧忠信不思進取,一心想效仿趙烈廷,專等離人養精蓄銳後來飽餐一頓;更有甚者,謠傳中還有人懷疑顧忠信是不是與吉坦巴赤有什麼默契,為何他戍遼以來竟毫無戰事?
一人傳虛,百人傳實,秦檜賢深知其中三味,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他便指使監察御史王興文上書彈劾顧忠信。
王興文上書說,自顧忠信戍守遼東以來,軍費年年增加,但卻不聞一絲大敗離人的捷報。據他所知,顧忠信將相當一部分軍費用於招募流民,但這些流民卻只能作苦力之用,戰時則毫無用處,所以顧忠信有冒領軍餉之嫌,應予以撤職查辦。
此時秦檜賢雖大興冤獄,殺了不少西林黨人,但朝中仍有許多西林黨人在職。儘管西林黨人身上有很多缺點,但他們之中確有很多人鐵骨錚錚,絲毫也不畏懼秦檜賢的氣焰。
吏部尚書崔承志見王興文顛倒黑白,立即上書反駁,他言道:顧忠信到任不過數年,前後修復大城九座、堡鋪十五處。練兵十一萬,立車營十二、水營五、前後鋒營八,造甲冑、器械、弓矢、炮石、盾牌等合計數百萬,拓地四萬里,開屯五千頃,歲入十五萬,邊民轉憂為安,不再有背井離鄉之苦,如此功業,有目共睹,試問邊患起至今日已十年有餘,又有何人能夠與之相比?
雙方你來我往,各不相讓,爭論異常激烈,但不論如何激烈,大主意最後都要皇帝拍板。德宗對雙方的爭論不感興趣,他依然很信任顧忠信,顧忠信到遼東這幾年,遼東就不再給他添堵,只要遼東不給他添堵,他就會一直信任顧忠信。至於秦檜賢說顧忠信心懷不軌,意圖政變什麼的,德宗是這耳朵進,那耳朵出,根本不當回事兒,這種事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遙遠。
德宗對爭論的雙方不置可否,他只是下旨嘉獎顧忠信,賜他蟒袍一件,輿、傘、器仗各一。皇帝以實際行動結束了這場爭論,秦檜賢對此自是無可奈何,但他對顧忠信和西林黨人的恨意也因此更趨瘋狂。
雖然目前奈何不了顧忠信,但他還是可以給顧忠信準備很多小鞋穿的,他指使戶部採取公文旅行的方法延宕下撥給遼東的軍餉,不僅如此,他還要戶部今後凡是調撥給遼東的糧食一律以霉爛的米面代之。
顧忠信對德宗皇帝的信任極是欣慰,但不久之後,隨著趙烈廷那顆被傳首九邊的頭顱的到來,欣慰之情即刻就蕩然無存。
看著木盒中眼眶似yu瞪裂,栩栩如生的頭顱,顧忠信欲哭無淚,張素元則滿腔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