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長談之後,顧忠信全盤採納了張素元的建議,他第二天即傳下將令,任命張素元總領寧遠、前屯、華覺島的一切軍政事務;任命副總兵趙明教駐守前屯,參將李勝之駐守華覺島;任命副總兵祖雲壽、參將鄭學峰協助張素元戍守寧遠。
選用趙明教、李勝之、祖雲壽和鄭學峰四人隨他鎮守寧江防線,張素元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李勝之素席水戰,為人沉猛謹慎,是駐守儲藏軍需物資的華覺島的不二人選;祖雲壽為人正直豪邁,作戰勇猛,對待手下將士有如兄弟子侄,極其親厚,在遼東諸將中最受擁戴;鄭學峰舉止文雅又不失男兒豪氣,為人精明幹練,多謀善斷,張素元對他印象極好。
四人中,趙明教是唯一令張素元大費思量的人物。當初在袁豐泰手下效力時,因為駐守之地地勢狹小,一聽說袁豐泰兵敗遼陽,趙明教立刻棄城而走,但他也並不是落荒而逃,而是走走停停,等聽說前哨關城安然無恙時,他又連忙率部返回。
朝廷為此要治他的罪,幸虧趙烈廷力陳遼東正是用人之時,方才得以保住他的軍職,但也因此由總兵降為副總兵。廣豐之役,王禎化大敗,趙明教時任副總兵守備前屯,趙烈廷曾飛騎令他率部接應廣寧潰師,但他卻一再拖延,致使趙烈廷不得不從山海關直接調兵,這時他才裝模作樣地派兵從旁策應一下。
由於趙烈廷、王禎化都很快被朝廷治罪,於是趙明教又逃過一劫。對這樣一位人物,張素元當然不會放心把寧遠的後門交給趙明教駐守,但他巡視前屯時,卻意外地發現前屯這個彈丸之地被趙明教整修得風雨不透,絆馬索、扎馬鑽、陷坑、暗壕縱橫交錯,密織如網,不僅如此,張素元還發現趙明教手下的士兵對其非常信服。
把前屯的防衛做得如此之好,這說明趙明教很有才幹,只要認真做事就能把事做好,但這仍不足以打消張素元的疑慮,因為畢竟是非常時期,萬事都得謹慎,讓張素元最終下定決心的是士兵對趙明教的態度,他明白士兵對將官的信服決不是小恩小惠可以辦到的,它只能是來自將官素日的一言一行。
能讓手下將士如此信服,這就足以說明趙明教絕不會是個膽小鬼,他屢次三番地違抗上峰將令或許只是不願讓手下將士無謂地犧牲,如果遇到可以用他的人,那他或許比任何人更能竭死效命。
趙明教是這樣的人嗎?如果是,張素元相信他就是可以讓趙明教竭死效命的人。
抵達寧遠後,張素元雷厲風行,即刻開始修築城牆,與此同時,招募收容難民墾荒屯田。張素元規定,農具、糧種由官府提供,田中所得官民各半,如此,寧遠四周遂成樂土。
隨著墾荒屯田的難民日漸增多,寧遠修築的進度也越來越快。
到任伊始,張素元即把寧遠的各項事務俱都責成專人負責,分派完畢後,除了月中月末的核議外,就來個大撒把,不聞不問。
張素元每天都和士兵難民生活在一起,同吃同睡同訓練同幹活。
如此做法,為張素元招來了許多非議,雖然眾人都很欽佩他,認為這個官和別的官不一樣,但他畢竟是前線最高指揮官,他更應該做的是呆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做他該做的事。
張素元毫不理會眾人的非議,依然我行我素,顧忠信對這些風言風語也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
兩個月後的核議會上,張素元斬殺了兩個中飽私囊的校尉,將不負責任的六個將校降職,罰主管的將軍六個月薪俸。
此一舉措,全城肅然。將僉事大人素日的做法以及核議會上明察秋毫的眼光和雷厲風行的手段放在一起想,張素元一舉贏得了麾下眾將士的尊重和敬畏。
十一月,寒風漸起的時候,一座千古雄關就已聳立在遼西大地的群峰之間。
六月末,顧忠信離開山海關前往薊鎮、天津、登州、萊州一線巡視,十二月初,他剛剛回到山海關就聽說寧遠新城已完全竣工。
顧忠信都沒顧得上過問一下山海關的事,就急沖沖奔寧遠而來。顧忠信很好奇,在不到七個月的時間裡,張素元究竟能築成一個什麼樣的寧遠?
走在寧遠堅實的城牆上,顧忠信的心踏實了許多,他現在毫不懷疑,遼東的局勢一定會順著張素元的話走下去。
寧遠外城高三丈三尺,雉堞高六尺,城基寬三丈,城上角道寬二丈四尺。外城內還有內城,內城高與外城相同,內城和外城間有四條寬道相通。
城牆上的炮台間隔三丈的距離,北面十八座,南面十座,東西各六座,合計共四十座炮台。炮台的底座全是巨大的青石砌成,每塊重量都至少在五噸上下,完全能承受住數百斤火藥的衝擊。
城牆的外層是一塊快方方正正的青石相互交疊向上壘成,光滑如鏡。護城濠溝寬五丈,深三丈,溝底密佈著三尺長的竹釘,壕溝裡注有一丈深的水。
如此一座雄關,顧忠信相信,若由張素元駐守,那天下間一定沒人可以攻的破。踩著腳下的雄關,看著張素元淡然勃發的英姿,看著一眾信心百倍的將士,看著農人一張張潤紅憨厚的笑臉,壓在顧忠信心頭的陰雲消散了不少。
此番巡視邊關要塞,返回途中顧忠信曾取道回京述職,在拜見德宗皇帝時,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太監,一個取代了劉安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大太監-秦檜賢。
皇城中濃烈的yin鷙乖戾之氣壓得顧忠信喘不過氣來,離開皇宮後,他才知道這個秦檜賢到底是何許人也。
德宗皇帝有個ru母姜氏,姜氏極有心計,當她被選為皇長孫季由校的ru母時,她就把季由校當作了安身立命之本。姜氏對季由校百般疼愛,使得這位皇長孫不管是個吃奶娃兒,還是貴為一朝人王帝主,都離不得她。
姜氏的苦心沒有白費,季由校登基後即刻就封她為奉聖夫人。德宗大婚時,姜氏出宮不過三日,少年皇帝就已耐不住思念之情,趕緊又把姜氏接回宮中。
姜氏人極妖媚,淫蕩入骨,德宗登基時她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正是虎狼之年,而德宗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他如何架得住姜氏的狐媚手段?
秦檜賢就是姜氏的對食。所謂對食,是太監和宮女互有好感的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相互照應,彼此慰籍,好打發宮中孤寂的歲月。
姜氏yin而狠,秦檜賢yin而毒,二人勾搭在一起後,秦檜賢就開始飛黃騰達。搬倒最後一座大山劉安後,秦檜賢就獨攬了宮內大權,而後又開始向宮外發展勢力。
掌握朝政大權的西林黨人對此卻毫無辦法,他們採取的唯一對策就是籠絡秦檜賢,希望他不要干預朝政。
顧忠信雖然覺得這樣做不妥,但他也沒有別的良策可行。離開京城後,顧忠信的心情極為沉重,直到這會兒,站在寧遠城頭,他的心情才輕鬆了不少。
顧忠信沒有跟張素元提這件事,因為提了,徒然使兄弟心生煩憂外就沒有任何好處。
鵝毛大的雪花從灰暗的天空中時快時慢地飛舞盤旋而下,山連城,城連山,遠遠望去,迷濛於天地間的寧遠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兀立在苦難的遼東大地上,為她羽翼下的生靈撐起一方平安的天空。
呼嘯的北風帶著刺耳的哨音從寧遠的上空掠過。聽著淒厲的寒風呼嘯,張素元凝立院中,任憑片片落雪撫上臉頰,化成水滴,又滑進衣領間。
抬頭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張素元的心情沉重而憤怒,這是他到任後的第二個冬天。
築城寧遠的舉動,讓關外流離失所的唐人看到了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是如此渺茫,但希望就是希望,匯聚到寧遠的難民越來越多。
激增的人口雖為修築寧遠提供了充足的人力,但隨著寒冬的來臨,他們卻又成了寧遠的負擔。
顧忠信從山海關的儲備庫中給寧遠調撥了一部分糧食和冬衣等急需的物資,但這不過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問題。
押運物資到寧遠的偏將岳可剛給他帶來了顧忠信的一封親筆信函。信中,張素元知道顧忠信奏請的二十四萬兩軍餉已毫無指望,不僅如此,今後寧遠的一切所需都得靠他們自己想轍,朝廷是指望不上了。
顧忠信告訴他,柳學臻上書朝廷說,與其將銀兩用在寧遠無用之地,倒不如整修山海關至京師一線的防務來得牢靠。用在寧遠根本就是打水漂,離人一旦來攻,寧遠還不是得拱手相讓。
寧遠是守不住的,若死守寧遠只能是白白損兵折將,稍有軍事常事的人都知道,寧遠是孤懸關外的一座孤城,寧遠的地勢再險要,城修得再堅固都是沒有用的,因為離人若困住寧遠,封鎖海道,雄關就立成死地。
柳學臻還在奏疏中旁徵博引,他寫道:「善治家者,必先修房屋,而後藩籬;知植樹者,必先植根本,而後始及於枝葉修剪。以關門而論,今日之遼東兵微而將少,軍需匱乏,糧餉無著,人心搖動,如此之形似堂奧未修,根本未植,臣不敢謬言以欺聖,斷言山海可守。臣以為今日雖斷不可有忘寧遠之心,但卻實不能有修寧遠之事;文武諸臣當有志於關外,而應實固精於關內,待腳跟立定,方是圖謀關外之時。臣此慮者,是計天下之安危,而非一隅之安危也。」
想著顧忠信信中所言,怒火自心底勃然而起,直視著灰暗的天空,張素元幽冷的目光似yu刺破蒼穹!他的憤怒並不是為柳學臻而發,柳學臻還不配讓他憤怒,因為如柳學臻這等小人所在多有,不足為奇,這樣的話柳學臻不說,也自有趙學臻、吳學臻說。讓他憤怒的是,事關萬千將士生死的戰略大計竟可朝令夕改,視如兒戲。
將近兩年的時間,張素元已與麾下將士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將士們或許還不到可以為他捨生忘死的地步,但對他而言,任何威脅到麾下將士生死的人或事,都會在霎那間激起他心中無邊的憤怒。
無法排解胸中的鬱悶和憤怒,張素元獨自一人漫步在漫天的風雪中。佇立在北城的箭樓上,遙望著雪煙中北方起伏的群山,張素元渾身的熱血漸漸開始沸騰。朝廷掣肘又如何?朝令夕改又如何?就是靠自己,他也要把寧遠插在遼東的大地上!
沸騰的熱血激盪著無邊的憤怒,激越的嘯聲緩緩地由張素元身邊向四周蕩去,嘯聲如海浪一波接著一波,一浪壓著一浪。
隨著嘯聲刺破寒風,在天地間迴旋激盪,先是尾隨在張素元身後的衛士緩緩跪倒身軀,接著就是在箭樓四周戍守的士兵。祖雲壽、鄭學峰、岳可剛……,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北城下,他們仰望著箭樓上鬚髮飛揚,有如九天神祇一般的統帥,都不由自主地伏首於地。
嘯聲中,張素元漸漸物我兩忘,最後完全沉浸在自己奇異的心緒裡。嘯聲什麼時候停的,張素元自己並不知道,當又聽見寒風呼嘯,他這才發覺雪已住,雲也消,太陽慘淡的光芒又照耀著寧遠的群山萬壑。
緩緩轉過身來,看著城下一眼望不到頭跪著的人群,張素元雙眼含著熱淚緩緩地跪下身軀,向著眾人拜了三拜。當所有人又都挺立在大地上,張素元沉聲說道:「父老們,我們將過一個寒冷的冬天,因為我們缺少糧食。缺少糧食的不僅是士兵,還有那些今年沒來得及種上地的難民。」
沉默,只有呼嘯的寒風在沉默中穿行。
「大人,我們信任您和您手下的士兵,我們寧可自己挨餓,也不會讓保護我們的士兵挨餓,我們家捐獻供給十五個士兵過冬的糧食。」一位鬚髮蒼然的老人高聲說道。
糧食,遼東人看得比生命還要貴重的糧食,如今一家家一戶戶都幾乎傾倉而出。在眾人一聲聲捐獻的聲浪中,張素元忍著淚水悄悄地走下城樓,他不想說謝謝,他覺得這兩個字太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