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西部多是丘陵山地,只有臨海的地方有一條狹長平原,它是遼東通向關內的唯一陸路通道,這條通道被稱為遼西走廊。
山海關是遼西走廊的終點,也是關內最後的屏障。寧遠位於遼西走廊中部,地勢險峻,是遼西走廊上的唯一咽喉要地。
站在寧遠殘破的土牆上,遙望著遠方風煙中飄緲的遼東大地,張素元和顧忠信心中同樣都充滿了屈辱和憤怒。
「大哥,遼東戰局的變化不僅朝廷覺得匪夷所思,吉坦巴赤也同樣如此。離人的力量原本微不足道,他們開始也不過是想爭取些利益而已,但不斷出乎意料的勝利使他們的野心逐漸膨脹,吉坦巴赤遷都瀋陽就是明證,他的目光已經不再局限於遼東。遷都瀋陽,證明了吉坦巴赤的胸襟和氣魄不次於任何英雄豪傑,如果朝廷不思改悔,繼續長此以往,那未來形勢如何發展將無可逆料。」
「大哥,守住寧遠不僅對山海關的防衛至關重要,它也是我們今後復遼的根本所在,這已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如果抓不住,不做好寧遠的防衛,那至少遼東將再無朝廷插足之地。」張素元面無表情地說道。
「形勢真的悲觀至此嗎?」顧忠信沉聲問道。
張素元沒有回答顧忠信的問話,依然自顧自地說道:「大哥,遼東如此慘敗,現在看來也未見得全無是處,如果從全局著眼,這甚至是件大好事。」
「素元,何以見得?」顧忠信驚疑地問道。
「大哥,如果用小火慢慢煮一隻青蛙,那青蛙必死無疑,但若用猛火,那水驟熱之時青蛙就會跳出去,從而逃過死劫。帝國就是青蛙,而吉坦巴赤就是生火的人。現今帝國遭逢如此慘敗,不論如何昏聵都不可能不察覺到危險,所以來自朝廷的掣肘必然會減少,我們的戰略也就相對容易施行。」
「大哥,如果吉坦巴赤懂得收斂,採取蠶食之策,讓實力隨著勝利的擴大而同步增長,那我們就不會有現在的機會。吉坦巴赤接連大勝,突然佔據如此廣大的土地和眾多的人口,他一時卻無力消化,這才給我們留下了機會。吉坦巴赤也一定知道佔據寧遠的重要性,但他目前卻有心無力,大哥,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一定要抓住。」張素元最後決然地說道。
「素元,寧遠守得住嗎?」沉默良久,顧忠信問道。
「大哥,現在已不是能不能守得住的問題,而是必須得守,因為寧遠若失,那我們就只能坐看吉坦巴赤安安然然地整合遼東,如此此消彼長,不出數年,即便山海關依舊穩如磐石,可它拱衛帝京的作用必將大為削弱。若形勢一旦發展到吉坦巴赤平定千濟和蒙厥,那時山海關守與不守還有什麼意義?若等到吉坦巴赤將千濟和蒙厥完全整合到麾下,那時帝國將面臨何種局面?」
「大哥,扼守住寧遠,我們就能在戰略上佔據主動,我們進可攻,退可守,可以始終威脅遼東,可以始終存在打破吉坦巴赤戰略規劃的機會和能力;但若寧遠不守,不出數年,幾乎就必然會出現一個足以與帝國真正分庭抗禮的強大帝國。」張素元最後總結道。
張素元一番話說完,顧忠信心中再無疑慮,他明白,以帝國的情勢而言,張素元話中的「幾乎」完全可以去掉。
回到京城,顧忠信向德宗和滿朝文武陳述了遼東防衛的戰略佈置和其中的成破利害,並奏請德宗追加軍餉,以招募新軍,修築城防。關於濼東的人事問題,顧忠信請朝廷調回柳學臻,他說柳學臻膽氣早喪,為人又極偏執,不堪用在遼東這等關乎帝國存亡的重地。
顧忠信的陳請,德宗一一照準,其他朝臣也沒誰蹦出來反對。
事情進行的如此順利,顧忠信很高興,他知道這固然是由於皇帝給他這個老師面子和他在西林黨中的威望的關係,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張素元說的危機感,因為如果朝廷中有很多人感受到了危機,那這種普遍xing的危機感就會反過來壓制那些不出來攪局就渾身不得勁的人士。
調回柳學臻,朝廷雖然達成了共識,但派誰接替柳學臻卻又成了個難題。到了這種時候,幫派的作用就發揮得淋漓盡致,但這次的目的卻不是爭,而是推。有人推薦某大員,某大員意氣相投的朋友就會挺身而出,本著大義滅親的精神痛陳此公的種種不足,如此爭論數日,滿朝已無一人可以信賴。
德宗皇帝本不大愛生氣,但看著滿大殿的廢物,他還是給氣個不輕,此情此景,顧忠信再也忍耐不住。
「陛下,天下既無可信之人,那莫不如將遼東交給不可信之臣下,臣願提督遼東,請陛下恩准。」顧忠信憤然說道。
顧忠信並不願此時就親自提督遼東,他的顧慮當然和滿朝袞袞諸公不同。遼東有張素元足矣!他去與不去都關係不大,而他在與不在京城則關係甚巨,至少他可以把來自朝廷掣肘的影響降到最低,但如果去了遼東,他就起不到這樣的作用,但目前的形勢已由不得他不去,很明顯,別人都在等他這句話。
果然,顧忠信一出,大殿上壓抑的氣氛立時一掃而空,德宗皇帝當然也笑顏重開。德宗當即傳下詔旨,命顧忠信以原官總督山海關及薊鎮、遼東、天津、登州、萊州諸處軍務,可以便宜行事,不受朝廷節制,並批給他八十萬兩內帑。
抵達山海關後,在張素元的陪同下,顧忠信詳細勘查了山海關的兵員、糧草、器械等一應情況,後又接連數日與諸將探討對策。一切都心中有數之後,顧忠信這才與張素元單獨詳談。
在張素元面前,顧忠信眉頭擰成了川字,他不再掩飾心中的焦慮和擔憂。山海關名義上有七萬守軍,但光老弱病殘就有四萬之多,餘下的所謂三萬精銳也是衣殘甲破,刀槍一碰就斷,火槍開火時,槍管爆裂的至少也得佔到七成,軍心士氣都低迷到了極點。
看著顧忠信的滿臉憂色,張素元一笑說道:「大哥,不必憂慮,只要朝廷不再掣肘,三兩年內恢復遼西,與離人隔河對峙還是有可能的。」
顧忠信驚疑地看著張素元,他以為聽錯了,雖然他知道張素元決不會拿這種空口白話來安慰他,也更不可能是腦袋讓驢給踢了,在這跟他吹牛。
「大哥,您不必驚訝,我一說您就清楚了。」張素元說道。
「素元,你快講講是怎麼回事。」顧忠信急切地問道。
「大哥,其實很簡單,只要我們能把趙烈廷將軍的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且守且戰,且築且屯,堅壁清野以為體,乘間擊暇以為用的主張貫徹始終,就是恢復整個遼東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張素元說道。
「這我也明白,但我們有這個時間和能力嗎?」顧忠信有些遲疑地問道。
「大哥,我們當然有。」張素元篤定地說道:「吉坦巴赤將麾下的軍力分成八部,稱為八旗。定都瀋陽後,他將遼東的土地都分給了八旗兵將和唐人大臣。離人進駐遼東後就住在唐人家裡,不僅吃唐人的,喝唐人的,還將唐人當作奴僕任意欺凌。連年征戰,又加之天災不斷,糧食自然歉收,入冬後吉坦巴赤竟然下令殺盡家中沒有存糧的唐人,光是新近投降離人的孫得功一人就殺掉了數十萬唐人。」
聽著張素元漸漸冰寒入骨的聲音,顧忠信也不由得將手中的茶杯摔了個粉碎。
「大哥!」張素元冷冷一笑,繼續說道:「吉坦巴赤如此做法,又怎會不激起遍地烽煙?雖然無礙大局,但我料想吉坦巴赤一年半載也絕無可能再有餘力南侵。吉坦巴赤這樣做不僅表明他已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這更表明他已經老了,再也不復當年的雄心和睿智,如今的吉坦巴赤必定驕狂跋扈,難納忠言,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尚不敢言必勝,又何況是一個自以為是,驕狂固執的老人。吉坦巴赤一輩子走的太順了,如果不知道珍惜,那就注定得倒大霉。」
張素元冷冷的聲音聽在顧忠信耳中,就如六月天的冰水澆熄了他心底的怒火。
「素元,話雖如此,但我們自身的問題又該如何處理?即便吉坦巴赤給我們創造再好的機會,但我們自身的問題解決不了也一樣沒有用處。」平靜下來的顧忠信問道。
「大哥,只要朝廷不掣肘,我們的問題根本就不成其為問題,只要遵照趙烈廷將軍的方針,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您首先要校閱核實駐軍,淘汰不合格的軍官,遣散老弱殘兵,用節餘下來的軍餉救助遼東難民,讓他們屯田為兵,這樣既可解決糧餉又可解決兵源問題,也就初步實現了趙烈廷將軍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的戰略部署;同時,我們要抓緊一切時間築城寧遠。大哥,寧遠新城築好,兵員和軍需物資配齊之日也就是遼東大局初定之時。」
張素元言辭之間雖有那麼一股讓人不得不為之信服的勁兒,但顧忠信心裡依然不太落挺,他的責任太重,他不得不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
「如此,寧遠就一定能守得住嗎?」顧忠信不安地問道。
「大哥,您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城好築,裝備好置,但軍隊的戰鬥力卻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訓練出來的,我們和離人這方面的差距沒有數年時間是不可能從根本上得到轉變的,不過雖然如此,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優勢,如今的形勢是我們取守,離人取攻,只要把握住這一點,我們就可以以我之長迎敵之短,只要處置得當,我們憑借堅城利炮就完全可以讓離人不能越雷池半步。」
雖然張素元話說得如此篤定,顧忠信心中的疑慮卻依然如故,並未因之而稍減分毫,但疑慮歸疑慮,他築城寧遠的決心已定,因為正如張素元所說,如今已不是守不守得住的問題,而是必須得守!
「離京時,禮部右侍郎徐誠啟大人建議我說,駐守邊關最好的防禦武器就是西夷人造的大炮,他要我多多購買。我見識過大炮的威力,對徐大人的話深以為然,我已經委託他代為接洽西夷,先購買二十門紅衣大炮以解燃眉之急。」顧忠信轉了個話題說道。
「徐誠啟?就是那位撰述西人著述,提倡實學思想的徐誠啟大人嗎?」張素元問道。
「是的,就是他。徐大人對西人的思想,特別是西人的火器非常感興趣。」顧忠信目光裡流露出欽佩之意。
張素元對徐誠啟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徐誠啟因支持西方傳教士而屢遭貶斥,他還知道徐誠啟與西人合譯過《幾何原理》六卷,自己也編撰過一本《農政全書》,可惜這些書他都沒有看過。
「大哥,我聽說徐大人因支持西人傳播西夷教義而屢遭貶斥,是這樣嗎?」張素元問道。
「是的,前禮部侍郎沈鄢等人說西夷教義暗傷王化,為患叵測,奏請朝廷拆毀西人教堂,遞解西人教士出境。徐大人為此作《辯學章疏》上書朝廷為西人申辯,但他卻因此而被貶官為民,此番遼東戰事連連失利,朝廷這才重新啟用徐大人,讓他研究西人練戰、練守之術。徐大人認為守城端賴火器,西人火炮可為我用,因而開辦兵器場,購買西人大炮。」顧忠信答道。
「徐大人所言甚是。火器之威非刀劍可比,如果我們能善用火器,離人即便再驍勇百倍也將不堪一擊。」張素元點頭說道。
「素元,現在軍中配備的火器已經不少,但為什麼我們大戰小戰竟無一勝呢?」顧忠信不解地問道。
「大哥,現在軍中配置的火器是不少,但無論火器如何厲害,如果不能發揮功用,那又有什麼厲害可言?火器只有經由訓練有素的士兵之手才能發揮作用,何況如今的火器質量極差,施放時槍管、炮管極易爆裂,所以士兵輕易不敢使用。」
張素元雖是就事論事,語調中也無一絲激憤,但顧忠信依然聽得出其中蘊含的無奈和憤怒。一切軍需物資實際上都是地方上提供的,什麼時候提供,數量多少,質量如何,存放這哪裡,這些軍方沒有絲毫參與的權力,只能聽之任之。
「素元,火器今後我們自己造。」顧忠信歎息一聲說道。
自己造,說說容易,但錢從何來,而且朝廷會答應嗎?
「是的,大哥,這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不論如何困難,我們都要這麼做。」張素元平靜地說道。
「素元,寧遠築城不是三個月兩個月就能完成的,吉坦巴赤不會不知道寧遠的重要性,他真不會來破壞嗎?」顧忠信提出了他一直最擔心的問題。
「離人小人乍富,興奮的勁頭不是一時半會就能過去的,以遼東目前的形勢和吉坦巴赤本人的變化來看,新城築好之前離人不大可能騰出手來攻擊寧遠,而且就即便他們不想讓我們築誠,但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們也絕抽不出多少兵馬,所以只要我們佈置得當,築城一定可以順利進行。大哥,據哨探回報,遼東不堪離人殘暴的唐人大都逃亡到許文龍處,許文龍如今的實力已不可小覷。離人尚無水師,所以奈何不了棲身皮島的許文龍。大哥可以命令許文龍加大對離人後方襲擾的力度,盡可能多地牽制住離人的力量,使他們更加無力也無心南顧,這樣一來,就會更加穩妥。」
聽完張素元的話,顧忠信終於放下了心事,他暗自慶幸,帝國重文輕武,卻先有趙烈廷,後有張素元如此精通武事的文官,看來遼東必能光復,帝國定可中興。
看到顧忠信的臉色寬了下來,張素元又說道:「大哥,我之所以如此自信,先前說的那些還不是根本原因。」
張素元的話總是讓他驚疑不定,但最後也總能讓他信服。聽了張素元此番突兀而起的言辭,顧忠信雖依然如以往一樣吃驚,但這次他卻不用張素元解釋,轉念間,他也明白了張素元話裡所指的是什麼。
「你是說遼東的軍官?」舒心的笑容浮現在了顧忠信臉上。
「正是,遼東的軍官雖也良莠不齊,但也有不少身經百戰的慷慨男兒。每次戰敗,幾乎都有中、高級軍官戰死沙場,戰敗後,自覺愧對父老,憤而自殺者也所在多有。大哥,這就足證軍中有許多浩烈男兒,他們才是我們的希望所在。如果我們善加引導,使將士歸心,那數年之後,我們不需堅城、利炮,只憑手中刀槍就足以追亡逐北,平滅邊亂。」張素元神采飛揚地答道。
耳中聽著激昂的言辭,眼中看著飛揚的神采,顧忠信心中大慰,他的決定是正確的,今後不論要面對什麼樣的艱險,他都要保住張素元。
顧忠信相信,兄弟將來必是一位能以一身進退而使舉國為之進退的風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