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雕龍鎦金的大椅高置於七重台階上的玉台中央,寶座四周,六根瀝粉蟠龍金柱直抵殿頂,正上方是用以避火鎮邪的金漆蟠龍吊珠藻井。
寶座上端坐著的年輕皇帝雖然身材瘦小,長得也其貌不揚,但一雙眸子還算靈動,有那麼一股機靈勁。
寶座旁邊侍立著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監,張素元知道剛才說話的就是他,而此人也必然就是此次擁立新皇德宗登基的最大功臣劉安。
井市間的傳言,對劉安的口碑很好,說他為人比較正直,和西林黨走的很近,此次西林黨掌握朝政能如此一帆風順,固然是得益於擁立之功,但若沒有劉安在內廷鼎立襄助,西林黨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取得決定性的優勢。
劉安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握重權。帝國有二十四監,司禮監冠於二十四監之首,領東廠、內書堂、禮儀房、中書房等。司禮監由掌印太監統領,負責內外奏章及御前勘合。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權力極大,這個位置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是溝通內廷和外廷之間的橋樑和通道。
張素元不明白,劉安為什麼對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如此禮遇?進殿之後,皇帝一直沒說話,剛才也必定只是示意劉安讓他說話,依照常理,劉安至多會讓他抬頭回話,根本就不會讓他站起來。不僅如此,剛才一瞥之間他竟看到劉安看他的眼神很溫和,完全不似現在這副公事公辦,一臉木然的神情。為什麼呢?因為他是顧忠信推薦的人嗎?要是果真如此,大哥與劉安關係非淺,那大哥還至於為他這麼著急嗎?
「張素元。」就在張素元低頭思索的時候,高踞寶座上的皇帝說話了。
「微臣在。」張素元低著頭躬身答道,他發現德宗年紀雖然不大,說話的聲音卻有氣無力,似乎身體不怎麼好。
「張素元,方才顧愛卿舉薦,說你雖官小職微,卻忠貞體國,如此朕心甚慰。顧愛卿說你素習軍略,有膽有識,可堪大用,但也有的臣工恐你年輕識淺,有負國恩,那你今個兒就在這兒說說,讓諸位愛卿評評是不是那麼回事。」
「謝陛下隆恩。」張素元躬身一禮後說道:「陛下聖明,臣雖官卑職微,年輕識淺,但遼東邊難,臣一直憂心於懷,有朝一ri若能殺身國難,是臣之榮也。」
「陛下,臣期期以為不可。」話音未落,班列中顫顫巍巍走出一位動一動就好像要掉渣的老頭子。
什麼就以為不可?這話不但德宗糊塗,滿朝文武糊塗,張素元也是一頭霧水,他說什麼了就不可,還期期以為不可,哪跟哪兒?
「老愛卿,你以為什麼不可?」德宗好奇地問道。
「陛下,張素元開口即言殺身,這是大大的凶兆啊,故老臣才以為不可。」撅著下巴上沒剩下幾根的山羊鬍子,老傢伙神氣活現地說道。
張素元轉念間就已想到了此人是誰。通過方中徇和顧忠信,他已把如今朝中主要人物的姓名、年紀、出身都瞭解的清清楚楚,昨晚,顧忠信又詳細跟他說了西林黨中誰反對他,誰又支持他,所以他很容易就把眼前的老傢伙對上了號。
老傢伙名叫張盛祥,是西林黨中反對他反對得最激烈的一位。張盛祥是神帝朝有名的批鱗君子。帝國稱批評皇帝的言辭為批鱗,官僚士大夫紛紛以此為榮,其中佼佼者,世人稱之為批鱗君子,從神帝朝蔓延至今的非君風潮就是至此而起。
聽了這話,德宗都覺得老傢伙倚老賣老,胡攪蠻纏,而張素元呢,雖然他的修養很好,這會兒嘴角也不自覺地往旁邊使勁。
「老愛卿,張素元只是表明他忠君愛國之心而已,這沒什麼不可以,如果等會兒有什麼具體問題,那會兒再問吧,但就不必在這些言語末節上挑毛病。」德宗不耐煩地說道。
張盛祥仗著擁立之功常常倚老賣老,德宗早就有點厭煩,可老傢伙偏偏就沒個眼力見兒,有事沒事總想拱一鼻子。
張盛祥仗著老眼昏花,臉皮一向比城牆還厚三尺,但對皇帝的臉色變化卻越老越敏感,雖然總忍不住往前蹭蹭,但往後縮的勁從來也沒慢過。這會兒見德宗臉色不善,張盛祥一張癟嘴嘎巴了幾嘎巴,終也沒敢再說出什麼,就訕不搭地退回了班列。
德宗皇帝雖也憂心遼東戰事,也對堂堂帝國竟幾次三番敗於蠻夷番邦感到氣憤,但對這麼早起來參加早朝,又這麼久地商議朝政漸漸感到不耐,如今張盛祥這個糟老頭子出來一攪合,他反到來了興致。
「張愛卿,你對遼東局勢有何看法?」德宗來了興致,稱呼也跟著變了,不再直呼其名。
「陛下,臣於回京述職途中曾轉道去了一趟遼東。」
「啊!」聽張素元說他竟不顧風險親自去了遼東,德宗的興致更濃了,聽得也就更仔細,這個張素元真是個大大的忠臣,只是不知他喜不喜歡木匠活,要是喜歡那就更好了。
「陛下,今廣寧失守,關外即無憑險可守之地,離人可隨時陳兵關外,但臣一路所見,山海關一線的長城早已年久失修,城垣多有損壞,兵士也甲兵殘破,士氣萎靡,若離人於此時扣關突襲,則形勢危矣。」
什麼?山海關要是沒了,那我這兒不也危險了嗎?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沒人跟朕說過?德宗雖不大關心國事,受的教育也不多,但這等常識性的東西他還是知道的。
看著皇帝掃過來的目光,大臣們有的坦然以對,有的則眼觀鼻,鼻問口,口問心,如木雕泥塑般站著,根本不接皇帝的目光。
坦然也罷,不接也好,這都是有福之人才能做的,但主管軍需的兵部侍郎唐學卻沒有這樣的福分,他既不能坦然以對,也不能裝傻悶著。
看著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萬般無奈,唐學出班跪倒奏道:「臣唐學蒙陛下隆恩接掌軍需司將近月餘,臣已查明,山海關一帶的城垣和兵甲的情況卻如張大人所言。」
唐學老於世故,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不僅把責任摘得乾乾淨淨,而且更向皇帝表明他是多麼勤勉和盡職。怕皇帝忘了,唐學特意指出他當這個兵部侍郎還不到一個月,這些責任自然輪不到他來負,可雖然不到一個月,但他還是把什麼事都弄得清清楚楚,沒有辜負皇帝的厚望。
其實,這些情況哪是唐學查明的,上任的這些日子,他應酬都應酬不過來,那還有時間顧得上這些爛事,但他知道,張素元決不會無的放矢,也決不敢在這種場合說謊,另外就是張素元不說,山海關的情況他也能猜出個大概,所以順竿往上爬是不會錯的。至於接下來皇帝必然要問的,諸如既然知道,為什麼不上奏之類的問題,應付起來就更是小兒科,容易的很,而且皇帝自個兒也很快就會不吭聲。
內書房積壓的奏折沒有壹千也有八百,從來就沒誰真正看全過,寫這類奏折以前都是例行公事,到日子就抄一份呈上去,哎喲,這些日子他興奮的都有些昏頭了,把這事給疏忽了,這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一個副作用,管事的差不多都換了,新接手的自然也就不大可能清楚這些環節,回頭得趕緊補上,當然呈上的日期得往前提提。
果然,接下來演練的自然就是帝國朝堂上司空見慣的一幕。皇帝問,為什麼不上奏?臣下自然回答,上奏了;皇帝自然接著問,既然奏了,情況為什麼還這樣?臣下自然也接著回答,沒錢。
到了這時,就自該管錢的人出場,雖然沒記錯的話,他昨天才說過,但今天需要,今天也還得說。一串串枯燥的數目字過後,大臣們的目光自覺不自覺的就會往皇帝身上聚集,他們誰都缺錢,誰都想錢,但誰都沒轍。
帝國人都知道,解決缺錢最好最快最應該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皇帝的內庫。內庫不是什麼新鮮玩意,歷朝歷代每個皇didu有,它是皇帝自個兒的小金庫,以備不時之需,但皇帝能有多少不時之需,所以大都只是應景,規模也就自然很小。到了神帝這兒,內庫的意義就有了變化,它不再只是小金庫,它已成了神帝的小棉襖,貼身又貼心的小棉襖。
景宗登基後,他對神帝的小棉襖倒是不怎麼在意,登基伊始,他就拿出一百六十萬兩白銀補發欠餉並犒賞前線將士,但好人不長命,登基沒幾天,他老人家就倒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德宗成為皇帝後,小棉襖就又變得貼身又貼心。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一篇也就自然揭過。唐學雖然應對的滴水不漏,但他心裡卻並不好過。皇帝是永遠不會錯的,但事情既然出了,就總得有人有錯,不用說,錯的自然是臣子,所以在皇帝心裡,他永遠是有責任的。
不愉快的一篇揭過後,皇帝又緊張地問道:「張愛卿,那據你看,帝京現在很危險嗎?」
「陛下勿憂,帝京目前尚無危險。」張素元斷然答道。
聽了這話,德宗懸起的心又放回肚裡,渾身輕鬆了許多,沒危險就好。
「陛下,臣在遼東聽聞,離人目前正忙於遷都,酋首吉坦巴赤和一些王公大臣因此而產生矛盾,又加之因儲位之爭,吉坦巴赤不久前斬殺了長子赤善,使得離人內部動盪不安,何況廣寧新勝,離人又搶佔了大片土地,這也需要時間消化穩定,故此,臣以為離人不可能於此時犯我山海。」
張素元波瀾起伏的講述,終把德宗皇帝的心牢牢鉤住,這也是他事先就定下的策略:先之以驚,後之以安,如此方能引動德宗皇帝少年人的心性,那他後面的話,德宗皇帝就會容易聽進去。
德宗覺得張素元講的比那些死板板的大臣跟他說的可有意思多了,要不就把他留在身邊,沒事聽他講講故事一定很有意思,要不乾脆把唐學換了,讓張素元當這個兵部侍郎也不錯。
德宗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繼續問道:「張愛卿,那你認為今後該當如何?」
「陛下,方今之計,應當趁離人無意南侵之時,抓緊時間加固山海一線的防務,同時募集新兵,整軍備武,如此方能永保帝京昌泰,如若朝廷沒能抓住這一時機,那山海危矣,帝京危矣!」
「陛下,臣有本奏。」張素元話音未落,就見班列之中走出一人跪倒在地,高聲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