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元知道拜訪顧忠信的目的已經達成,他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完,今後就只能聽天命而已。
對於西林黨,張素元一直都很好奇,帝國的體制使得皇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所以西林黨的出現就難免讓人覺得有點奇怪。
作為讀書人,在如今這個小人皆真小人,君子則未必是真君子的年代,如顧忠信這般赤誠為民,曠達務實的絕對不多,從顧忠信身上,他可以評判出西林黨最好可以好到什麼程度,於是,張素元問起了一個他最感興趣的問題。
「大哥,我對西林諸公一向敬重,也仔細拜讀過眾高賢的文章,其中許多觀點俱是亙古未有之言,直令素元有耳目一新之感。西林諸賢首倡的『非君』之風,如今已成席捲之勢,上至高官重臣,下至升斗小民皆習以為常,茶樓酒肆,街談巷議,隨處可見可聞,至於竇先林先生提出的抑尊分權之議,就更是開天闢地之論。如今世人皆言西林勢盛,眾正盈朝,素元不知現今西林眾高賢打算如何落實竇公的『抑尊』之議?」
聽到張素元轉換了話題,顧忠信微微愣了愣後說道:「人力有時而窮,只靠君主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管理好這麼大的一個國家?竇公提出的抑尊分權之議勢在必行。」
「那你們想什麼時候,又如何來實行抑尊分權?」張素元不假思索地脫口問道。
自從知道抑尊分權之說,這四個字就在他心裡紮了根,君權神授他不反對,但皇帝不論對錯都永遠正確他卻早有疑義,如今多歷世情,他發現一切禍亂的根由都源自帝國登峰造極的集權體制。
大的集權體制裡必然套著一層層小的集權體制,這種層層疊疊地的集權體制禁錮著帝國的方方面面,使一切都在慢慢僵化,並最終失去活力,這就是帝國的現實。雖然他對抑尊分權深以為然,卻對能否實現不抱任何希望,即便西林黨突然掌權,他的看法也沒什麼變化。除非西林黨中有王居正似的鐵腕人物,否則就絕無實現的可能,但雖說如此,他還是很好奇。
「這件事目前還不能做,還不是時候。」顧忠信不假思索地答道。
現在不是時候,那什麼時候是時候?這種事不趁君權弱的時候做,難道還要等到君權強的時候做不成?一時間,張素元也大惑不解。
看著張素元不解的眼神,顧忠信解釋道:「這得等到當今皇上長大成人,能夠乾綱獨斷才行。」
什麼?張素元覺得不是他聽錯了,就是顧忠信說錯了,二者必居其一。世間又有哪一個皇帝如果不是為勢所迫,能夠容忍在他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有他夠不著的地方?西林黨那一個個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老夫子怎會如此幼稚?就即便他們是這樣,可顧大哥是個多麼精明幹練的人,他怎麼也如此?
「素元,不論推行什麼樣的政策都絕不能違逆君皇的意志,我們絕不能做無君無父之人。」顧忠信理所當然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素元再也無話可說,他對西林黨將來是個什麼樣子,現在也知道了個大概。像顧忠信這樣的西林黨人,他們清廉自守,砥礪節操,為心中所持不畏刀斧加身,但這些人又為什麼如此迂腐?升斗小民都清楚的道理,他們卻為什麼雙目如盲?他們是真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明白?何謂君子治國多誤國,張素元今天是開了眼界。
對張素元的問話,顧忠信也沒往心裡去,一帶既過,他的全部心思仍在遼東,而張素元也沒心思再問別的,於是接下來的談話自然全都圍繞著遼東。
天空是如此的黑暗,大地是如此的靜寂!天空的黑暗千百倍地加深著大地的靜寂。張素元喜歡這樣的靜寂,穿行在夜幕中,他覺得輕鬆愉快。一波三折,又峰迴路轉,現在他基本可以確定,他很快就會擁抱他的宿命之地:遼東。
第三天晚上,顧忠信派人將張素元請到吏部。
整整三天,國事千頭萬緒,但諾大朝堂就只決定了一件事:將王禎化、趙烈廷一併收審問罪。
三天來,顧忠信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但這不是因為忙,也不是因為急,而是氣的。趙烈廷原本有功無罪,他給朝廷的上書早已指出遼東存在的問題和面臨的危險,後來事態的發展也完全證明了他預見的正確。
趙烈廷無罪,朝中許多大臣就有罪,所以趙烈廷必須有罪,這點顧忠信可以理解,但為什麼非得要致趙烈廷於死地不可,這點他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顧忠信原本不想出頭力保趙烈廷,因為朝廷即便不給趙烈廷定罪,他也不可能馬上就重回遼東。
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趙烈廷有罪無罪,而是他和張素元能否執掌遼東軍政大權,所以他不能為了趙烈廷而樹敵,何況這件事若深究下去,矛頭必然得指向皇帝,他的計劃也就必然橫生波折。
顧忠信原以為即便給趙烈廷定罪,最重也不過削職為民而已,但堂上堂下,一眾西林黨軍政大員卻都把趙烈廷往死路上扣。為了張素元的事,他就已經窩了一肚子火,他原本就沒認為事情會一帆風順,阻力肯定會有的,但也沒覺得會有多難,畢竟國難當頭,難道連這點岐見都放不下嗎?
書生意氣,書生意氣,顧忠信只能這樣感歎,他沒想到阻力竟會如此之大!他不明白,人人都心知肚明他們各自反對的原因是什麼,但就是不說真正的想法,反而找出各種千奇百怪,有的根本就是完全不著邊際的理由來反對破格啟用張素元。
兩件事交織在一起,顧忠信終於忍耐不住。顧忠信的突然爆發,使得一些原本就反對給趙烈廷定罪的西林黨人反應更加激烈。一番激烈的交鋒後,雙方都認識到他們必須妥協,否則就得兩敗俱傷。
妥協的結果是趙烈廷如何定罪壓後再議,至於張素元,則給他一個廷對的機會,最後結果如何,要由皇上決定。所謂廷對,就是給張素元一個在皇帝和滿朝文武面前發表意見,並接受質詢的機會。
對這樣的結果,顧忠信雖不滿意,但尚可接受,因為不管最後如何給趙烈廷定罪都已無關乎遼東戰局,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張素元推到遼東前線。只要張素元有站在朝堂講話的機會,那憑他的膽識和才華就一定會給皇帝和那些持心公正,憂心邊患的大臣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再輔以他和一些西林重臣以及方中徇和劉安的鼎力支持,此事就已勝券在握。
方中徇和劉安是什麼關係,顧忠信並沒有問張素元,一來張素元也不見得知道,二來問此等**已不是禮貌不禮貌的問題,這是官場中的大忌。顧忠信當然不是討人嫌的人,就連他最好奇的,張素元是如何說服方中徇的他都沒問,又何況是這等大忌!
太和殿外,張素元已經站立了一個多時辰,神態依然如故,安然而從容,沒有絲毫的焦急和不耐。他知道給他廷對的機會只是西林黨內部妥協的結果,而對像他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也只有在朝儀差不多結束的時候,顧忠信才會提出讓他覲見的請求。
就在初升的朝霞把太和殿,這座紫禁城中最堂皇的建築耀得如神話中瓊樓仙閣的時候,張素元聽到了值ri太監那一聲聲由遠及近的淒厲喊聲「張素元進殿」。
大殿之上,當張素元像一隻渺小卑微的螞蟻一樣,離上面皇帝的金漆雕龍寶座尚有八丈遠的地方跪下身軀的時候,一陣濃烈的厭惡自心底猛然而起。這是個什麼樣的社會?這個社會中瀰漫的又是什麼樣的文化?這個社會一面強調男兒膝下有黃金,卻又同時把所有人都變成了磕頭蟲。
強壓下心頭越來越濃重的厭惡,行完了三跪九叩大禮之後,張素元匍匐在地等候皇帝的吩咐。過了好一會兒,就在他以為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因為起的太早,這會兒正在雕龍寶座上補回籠覺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個嗓音沙啞低沉但依舊銳利的太監的吩咐聲:「張素元,陛下讓你起來回話。」
聽了這話,張素元一愣,因為像他這種品級的官員能在金鑾殿上跪那麼一跪都是莫大的榮耀,又怎能站起身來回話?緩緩地站起身,頭雖依舊低著,但眼角的餘光也已將寶座四周的一切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