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帝國堂堂的六部之一,掌管著百官的陞遷榮辱,在實際統治帝國億萬兆民的百官眼中,吏部是第一等森嚴之地,但如今,吏部府衙雖依舊堪稱宏偉,但實已破敗的不成樣子。
霉跡斑斑、黑不溜秋的院牆當然不能不缺幾塊磚少幾塊瓦,也自然就更不能沒些個可供小兒嬉戲出入的豁口。原本朱紅色的堂皇大門雖還沒有見天的大洞小洞,但堂皇之氣已蕩然無存。大門的外形和顏色既然與它血脈相連的院牆風貌配合得剛剛好,那大門上方的雨簷當然也不好標新立異,雨簷上的瓦十存其一。
作為管理帝國所有官吏的最高機構,吏部竟全無一絲它本該擁有的恢宏氣象。吏部已經整整空置了十三年,自上任吏部尚書告老還鄉後,吏部就再無新主人入住。
任何沒有主人的地方,破敗都自然不可避免,吏部雖然尚沒有破敗到靠鐵將軍把門,但也已門可羅雀,極少有人光顧。
顧忠信,作為這座空了十三年的府衙的新主人,他自個兒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心情。荒唐嗎?當然荒唐,但僅僅是荒唐嗎?
每天進出吏部,看著那些破磚爛瓦,顧忠信即便心寬得可以跑馬,卻也不免時時馬失前蹄。
接受任命,到達吏部的第一天,顧忠信就有一股強烈的願望,他要把吏部從裡到外整修一新,但願望卻也只是願望而已,至少目前是如此,至少目前他不能整修吏部,原因當然是因為錢,因為沒錢。
顧忠信並不是個喜歡奢華的人,實際上他非常儉樸,他也極其厭惡權貴豪門和官僚士大夫之間越演越烈的奢靡之風,但每天看著吏部破敗的樣子,顧忠信一天比一天更堵心,讓他堵心的不是破磚爛瓦,而是從破磚爛瓦中透出的那股在整個帝國到處瀰漫的破敗之氣。
入京伊始,吏部的破敗雖讓顧忠信感慨,卻並不堵心,他原本就是抱著補弊起廢、廓清天下的宏大志願而來,因為破敗,所以需要他來立新,但現實卻和他預想的出入太大,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出入也在一天天隨之擴大。
天降機緣,此番西林黨由在野清流一躍而至全面執掌朝權,在朝堂上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齊、閩、江、浙四黨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而皖黨連烏合之眾都算不上,根本不敢迎他們的鋒銳。
就在勝利的歡呼聲中,西林黨與齊、閩、江、浙四黨和皖黨的黨派鬥爭宣告落幕,但以鄉里為界的黨內派系之爭卻又隨之而起,而且傾軋之激烈,手段之卑下,比之以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惡逆耳,收附會,這是黨爭千古不變的惡習;異己者雖清必驅,附己者雖穢必納,這是黨爭千古不變的原則;為爭富貴而相嫉軋,這是黨爭千古不變的本質。
西林黨雖自命清流,但也沒能跳出歷史的輪迴,顧忠信和一些清醒的黨人雖痛心疾首,但卻無可奈何。他們清楚齊、閩、江、浙四黨的勢力在朝廷內外盤根錯節,豈是如此容易清除的?齊、閩、江、浙四黨只是一時措手不及,被暫時壓制住了手腳而已,而皖黨亦不過是明哲保身罷了,他們都在伺機而起。
外患未清,內爭卻已如麻。國內國外,黨內黨外,情形莫不如此,此情此景,顧忠信又怎能不一天比一天堵心。
內部的爭鬥使西林黨人原先提出政治主張根本得不到執行,別說執行,現在就是連基本的共識都無法達成。
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雖無事不讓他堵心,但顧忠信卻並沒有氣餒,他也不容自己氣餒,事情再難也總要有人去做。
三天前,傳來廣寧兵敗失守的消息,滿朝文武大臣全都束手無策,就更別提有誰願意挺身而出,主動去遼東收拾這副爛攤子。
兵部尚書張鶴鳴倒是主動懇請視師遼東,但他卻不過是想藉此逃避罪責,如今的情況下,朝中總要有人為兵敗失地負責,所以張鶴鳴的如意算盤自然就打不響。
對於趙烈廷的主張,顧忠信是完全支持的,但朝堂之上,十次有九次,有理的都說不過沒理的,尤其是這種軍國大事。
許文龍僥倖獲勝,原本垂頭喪氣的袞袞諸公一下子就變得信心百倍,以為可以一舉就蕩平酋虜。朝廷最終採納王禎化的主張,這些人、這種心理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掌握無數人生死,決定國家政策的就是這些干國棟樑嗎?
書房之中,顧忠信負手而立,凝望著牆上懸掛的一幅楹聯。這副楹聯是西林黨的創始者王易之書贈給他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帝國的書院不下兩千餘座,每座書院中都有不少楹聯,但在這數以萬計的楹聯中,卻惟有西林書院這一聯最動他的心。說得多好啊,僅僅簡簡單單的二十二字就說出了他們這些人的心聲,道盡了他們所矢志追求的道義和良知。
西林黨掌握朝政已經三月有餘,人們都稱此為「盛舉」,說什麼「西林勢盛,眾正盈朝」,但真的是這樣嗎?朝政有什麼根本的轉變嗎?想到此處,顧忠信不僅搖頭苦笑,但苦笑之後,他又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
滿朝袞袞諸公皆慷慨激昂,能言善辯,但誰又可堪重用,能挑起收拾遼東殘局之責?顧忠信心中的第一人選仍是趙烈廷,但老將軍現已是戴罪之身,至少目前絕無可能重掌遼東軍務。
遼東兵敗失地,如果趙烈廷無罪,那就是朝廷決策錯誤,那就是朝中大臣愚蠢,當然,皇帝的面子也沒什麼光彩。皇帝是永遠不會錯的,所以趙烈廷就一定有罪。
趙烈廷有什麼罪呢?他身為遼東最高統帥,卻致經、撫不合,導致軍務廢弛,無論如何都是統帥失職,難辭其咎。如果趙烈廷聽從朝廷命令,及早出關,那廣寧就不會失守,鑄成如此慘敗。
想到一個個義正辭嚴的朝中大員如今全都忘了當初他們自己說過的話,全都迫不及待地給趙烈廷羅致罪名,顧忠信心中憤慨,但卻無可奈何,他幫不了趙烈廷。
趙烈廷既然不能脫罪,那到底誰去遼東收拾殘局呢?想來想去,顧忠信都沒想到合適的人選,最後他想到了自己。
入京三月有餘,他從在野清流一躍而為東閣大學士、吏部尚書,更身兼太子太傅-帝師這一重責,可謂位極人臣,但他卻沒能絲毫推行他的政治主張,目前也看不到有很快可以這樣做的希望。
皇帝完全沒有學習的興趣,皇帝的興趣全在鬥雞走狗、歡宴淫樂和木匠活上,他這個帝師有名無實。與其在這裡空耗精神,倒不如去遼東收拾殘局,做一些於國於民有益的實事。
顧忠信有自知之明,知道他雖粗通軍事,但也只是粗通而已,他並不適於接掌兵部,但他不適合,那誰又適合呢?帝國立國三百餘年,接掌兵部的又究竟有幾個真正精通軍事?顧忠信不僅搖頭苦笑。
他若接掌兵部,他的職責不是指揮戰鬥,不是制定軍事戰略部署,他的職責是選拔人才,並信任他們,支持他們,這是他能為遼東贏得的最好局面。顧忠信知道他也可能選錯人,信錯人,但他知道他會完全秉持公心,完全以國事為重,由於帝國和離人戰爭潛力的巨大差距,公心與私心就幾乎可以決定戰場上的勝負。
離人從來就沒有真正在戰場上擊敗過帝國,也沒有可能在戰場上擊敗帝國,他們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帝國完全是敗在自己手裡,敗在沒有公心。
能夠立身在廟堂裡的人,有幾個是真的糊塗?如果前方征戰的是他們的兄弟,保衛的是他們的家園,他們還會如此草率嗎?顧忠信相信,如果是這樣,那即便他們不懂軍事,他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這已不關乎軍事,而是關乎常識。
想到人才,顧忠信自然就想到了兄弟張素元。激昂的言辭,淵博的學識,沉穩的舉止,和眼底飛騰的烈焰,當年年僅十八歲的張素元立刻就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