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是帝國撰修書史、起草一般文書的普通文秘機構,每逢三年一屆的廷試之後,朝廷都要從新科進士中擢其卓異者進入翰林院,張素元也是這一屆進入翰林院的進士之一。
翰林院雖是普通文秘機構,第一等的清水衙門,但其充任者多是精通經史、飽讀詩書的進士高科之人,他們是帝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主力軍。
翰林們的社會地位極為優越,由科舉而翰林,由翰林而至宰臣,這是帝國所有士大夫人生理想的三部曲。
翰林是所有新科進士的夢想之地,但卻不是張素元的,他並不願進翰林院,他想立刻就投身到天高地闊漫天飛雪的濼東大地。
翰林院的生活相當枯燥,張素元每天除了潛心研讀兵書戰策,就是盼望朝廷授予翰林院進士官職的日子早日到來。
每年的立秋前後,朝廷都要根據全國各地官職的出缺情況,授予一部分翰林院進士的官職,但自神帝因太子之爭而消極怠工之後,三百年的朝廷慣例也就隨之起了變化。
神帝繼皇帝位二十五年後,就開始了國本之爭,為了對付臣子們雪片一樣請立東宮的奏疏,神帝罷工了,生了氣的皇帝從此再也不見大臣。也許是慪氣,和不聽話大臣們較勁;也許是沒興趣,實在懶得管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總之,神帝除了一刻不延地批決事關礦稅和他自己死後居所修建情況的奏章外,大臣們其餘的奏章批決的很少。
神帝把臣下的奏疏壓個一年兩載是常有的事,關於官員的任命,尤其是重要官員的任命,神帝不僅壓的時間長,批決的就更少。朝廷授予翰林院進士官職的時間也不再固定,更不是每年都有,也許兩年一次,也許三年一次,這得全看大皇帝何時心血來潮。
中了進士之後不久,張素元拜會了吏部文選侍郎王懷遠。張素元並不認識王懷遠,他去拜會王懷遠是受顧忠信所托。
顧忠信也是廣西人,曾官居至吏部右侍郎,但其後因國本之爭被神帝削職為民,罷職後,顧忠信回到故鄉。
像顧忠信這樣的人,一旦回到地方,偶爾到縣學府學去講學是免不了的,方中徇如此,顧忠信就更是如此,他去講學不是偶爾,而是常常。
廣西水網縱橫,水上交通極為便利,當地仕士林學子間的交往比中原地區要頻繁得多,他們常常相約談文論道,也長長呼朋引友,一同慕名去聽某某名士講學,張素元就是這樣結識的顧忠信,是年,張素元十八歲,顧忠信三十六歲。
顧忠信雖是南方人,卻是北地的風貌,不論外貌還是脾性都是如此。顧忠信博聞強識,才華橫溢,好談國事,憂國憂民之心每每溢於言表,以「慷慨負膽略」來形容他也相當合適。與張素元結識後不久,受張素元的影響,原本對軍略所知不多的顧忠信也開始對軍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此後亦「好談兵」。
張素元和顧忠信一見如故,兩人遂成知己良朋。對張素元而言,顧忠信不僅是知己良朋,更如兄、如父、如師。顧忠信雖為天下名士,風骨、才學俱為一時之冠,但其為人卻謙遜有禮,有長者之風,對張素元更是如此。開始時,張素元執弟子禮,但顧忠信堅辭不允,其後,他更以晚輩之禮親到張家拜訪。
進京參加會試前,張素元特意繞道蘇橋去向顧忠信辭行,臨別時,顧忠信委託他送一封信,收信人就是吏部文選侍郎王懷遠。當時,張素元也沒多想,儘管顧忠信把信封了口有點奇怪,但從巡撫衙門出來後,他就起了疑心,及至拜會過方中徇,他就愈加懷疑,那封信是不是大哥拜託王懷遠在會試時關照他?
王懷遠的反應證實了張素元的猜測,當他說是受顧忠信所托前來拜訪時,王懷遠對他極為熱情,及至通名後,王懷遠的熱情立即就冷了下來。
張素元知道這是因為方中徇父子的緣故。
從遙遠的邊陲到帝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雖短短不過月餘,張素元身上的土渣已徑掉落了許多,從官場的種種黑暗,到黨爭的來龍去脈,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少。
在帝京,這種事想不知道都難,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走到哪裡,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高談闊論這些。天子腳下,百姓的政治熱情是其他地方所無法想像的,而神帝又為這種政治熱情提供了古今未有的生存空間:臣子可以公然罵他而不受懲罰。
是西林黨開啟了「非君」的風潮,時人皆以「非君」為榮,稱「非君」者為批麟君子,罵的越凶,名望也就隨之越大,可以想見,皇didu可以罵,那其他人挨幾句罵還能有什麼脾氣?
進士的名額,百分之九十都是內定的,這在官場之中盡人皆知,像王懷遠這種級別的官員如果要想知道誰是因為誰而中的進士是相當容易的,何況他與方林雨交好更是活廣告,別人想不知道都難。他原本想與方中徇和西林黨都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但這卻是不可能的,因為即便方中徇善解人意,有心成全他,但因方林雨也變得不可能。
方林雨外表孤傲,內裡卻純樸熱情,和他老爹有著本質的不同,他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兄弟,他不會因為不想與方中徇牽扯太深而疏遠方林雨,同樣也不會因西林黨人的不快而冷淡兄弟。
就因為起了疑心,張素元到京後第一個拜訪的人是方中徇,而不是王懷遠,因為這種不義的事既有方中徇做,那他就不願讓顧忠信牽扯其中。
王懷遠看過信後,眼中儘是揶揄嘲弄的目光,張素元至此再無懷疑。
那一夜,星月無光,如墨的夜色就是張素元的心情。
科舉,不僅為國家錄用了大量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科舉是下層百姓向上層流動的唯一通道。雖然生民兆億,而可以通過科舉改變身份的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就是這滄海一粟的希望卻是國家穩定不可或缺的支柱。
張素元理解顧忠信的心情,但就因為理解,他的心情反而更見沉重。顧忠信嫉惡如仇,卻也要為他曲徑通幽,可見大哥是多麼無奈。科舉尚且如此,那其它方面會好嗎?只有更糟!
在帝國的沉沉暮氣中,張素元的觀念在不知不覺地變化著。
西山的楓葉又是漫山紅碧,張素元已和方林雨約好,明日要去西山快馬踏青秋,飲美酒,觀山se,賞紅葉。
夜深了,張素元還在燈下讀書。突然,一陣急掠的腳步聲迅速由遠而近,張素元知道這又是兄弟來了。這個時候能到他小小蝸居來的就只有林雨莫數,而且兄弟的腳步聲,他也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方林雨疾步而行,到了門口也沒有絲毫停頓,他知道大哥是從不關門的。推門而入,一見張素元就嚷嚷道:「大哥,有消息了。」
張素元被這沒頭沒腦的話給弄糊塗了,什麼就有消息了?看著臉孔漲紅,雖是在夜晚也生機勃勃的好朋友沒好氣地問道:「什麼有消息了?你不是剛走嗎,怎麼又來了?有什麼話不能明天說?」
方林雨大笑著回答道:「我高興,等不到明天。大哥嘴上不說,可小弟也清楚大哥心裡盼的是什麼。朝廷明天就要公佈授予翰林院進士的官職了,您老人家榜上有名。」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張素元急忙問道:「那你可知大哥授官何地?」
一聽這話,方林雨一怔,不禁撓了撓大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道,我沒問。一聽老頭子說大哥榜上有名,我就趕緊跑來給大哥報喜,想讓大哥高興高興。要不,我這就回去問問,然後再回來告訴大哥?」
「行了,別再麻煩了,明天不就知道了,也不差這一個晚上。」張素元說道。
「那明天還去西山嗎?」方林雨問道。
「當然去,回來再看榜也不遲。」看著兄弟滿臉希望的表情,張素元怎能說不?
一聽這話,方林雨鬆了口氣,笑著說道:「我還擔心大哥不去呢,那不就白準備了嗎?大哥,要不我們再出去喝點,慶祝,慶祝?」
「行了,天都這麼晚了,明天再喝也不遲。」張素元說道。
方林雨走後,泡了一碗清茶,張素元重又在書桌旁坐下。
「時間既在須臾間飛逝,可須臾間的分分秒秒卻又度日如年,一天天都是百無聊賴的日子,可一轉眼,一年多的光陰就過去了,真快啊!」張素元深深地歎息。
想著自己在帝京的這些日子,初中進士的喜悅和興奮很快就淡去了,整天在翰林院裡抄抄寫寫,儘是做些起草文書,編修國史的活兒,為此越來越苦悶彷徨,鬱鬱難平,現在好了,兄弟帶來了讓他整個身心都為之一暢的好消息。
張素元很快就從最初的興奮中平靜下來,開始思索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目前朝廷並無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皇帝突然轉性的可能性極小,以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那這次朝廷授予翰林院進士的官職人數和歷次相比也就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以目前翰林院進士人數之眾和他本人資歷之潛,此次朝廷授予翰林院進士官職的名單中本不該有他的名字,那他這次榜上有名,就一定是因為方中徇。
張素元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