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九月,天高雲淡,柔柔的微風,暖暖的秋陽,讓沐浴其中的人們覺得他們依然是在五月的春光裡。
今年是帝國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全天下的舉子幾乎盡聚於昆京這一方夢幻之地。也不管是寒門學士,還是縉紳子弟,伏首十年寒窗下,一躍龍門天下知,期待榮華富貴,光宗耀主的心情都是一樣的迫切。
在這大好秋光裡,固然大多數舉子依然窩在客棧裡閉門苦讀,不敢稍有懈怠,但也有為數不少的舉子呼朋引友,成幫結伙,遊蕩流連在鱗次櫛比的茶樓酒肆、青樓楚館和帝京名聞天下的人文薈萃之地。
城西,西鈴大街,隸屬於皖西會館的君升客棧就坐落在帝京這條車水馬龍,寸土寸金的黃金大道上。
雲歷一六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張素元和二十幾位皖西舉子一路鞍馬勞頓,終於抵達帝京,入住在君升客棧。
張素元外貌清秀,氣質儒雅,可性情卻慷慨豪俠,極喜歡交朋結友。同來的十幾個舉子中,數他的衣著最寒酸,年紀也最小,但相處一段時間後,無論嫌貧敬富的勢利眼,還是老成沉穩的謙謙君子,或折其風度,或畏其耿俠,總之,他在眾人當中最負人望,最受擁戴,無人敢輕動其鋒芒。
白天,和幾個相得的朋友遊蕩了一天,到了傍晚,張素元獨自走在依然喧鬧的長街上。
畢竟是晚秋了,白日裡暖暖的秋陽到了傍晚就漸漸變得有些淒冷,晚風中也湧動著肅殺的秋意。
疏星朗月下,張素元安步當車,緩慢向督察院走去。
兒子回來的第二天,方中徇就派人到主持會試的禮部查詢張素元的情況,果然,舉人名冊上有張素元的名字。
方中徇知道蘇曠臣不會把他的話當放屁,更不會忘了讓張素元知道是怎麼回事。會試已經為期不遠,張素元必會很快來拜訪他。方中徇相信,張素元決不是個恃才傲物,固執迂腐的狷狂之徒,眼裡能閃爍如此熾烈火光的人,其慾望之強烈和意志之堅定也必然遠非常人可以想像。
方中徇斷定,張素元一定會來的。八年前那個少年如今長成什麼樣了,方中徇真是越來越好奇。
剛剛吃過晚飯,方中徇正在督導兒子的課業,他微合著雙目,聽著兒子嘴裡絮絮叨叨地念著詩雲子曰的聖人言語。兒子不愛讀書,這是另一個讓方中徇頗為頭痛的問題,他希望兒子讀好書倒不是為了入仕當官,他方某人的兒子想當官還不容易,他是為了兒子腦袋著想才整天逼著兒子讀書的。
方中徇一輩子都是在玩人和被人玩中度過的,自然深知讀書的重要性,所以即便兒子讀書時如小和尚唸經般有口無心,那也得念,其他任何方面他都可以放縱兒子,但讀書這件事,不行!
就在方林雨生不如死的緊要關頭,救星來了,管家方喜來了。方喜附在方中徇耳邊輕聲說道:「老爺,您吩咐過的那個人來了。」
方中徇知道張素元家境並不富裕,這從當年他穿的衣服就能看出來,要是看門的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張素元,別再要門包把人給要走了,所以他才特意吩咐過方喜。
站起身來,方中徇對兒子說道:「林雨,張素元來了,走,跟為父出去接接。」
此言一出,方林雨和方喜一時都呆住了,老頭子這是怎麼了?方中徇位高權重,年紀、資歷更是無人可及,所以就算是內閣首輔到訪,他頂多也只是在客廳門外降階相迎而已,可瞧眼下這意思,老頭子好像是要接到大門口去。
方喜很快反應過來,於是趕緊奔大門跑去,他怎麼也不能讓老爺迎到大門口去。
方中徇帶著兒子在二門外站定,不一會兒,就見方喜陪著一個年輕人緩緩走來。
拐過月亮門,張素元看見門廊下站著一位寬袍大袖的老人和一個英武剽悍的年輕人。
「張公子,這就是我們家老爺,後面的是三少爺。」方喜在旁邊低聲說道。
方中徇怎麼出來這麼遠迎他?這是怎麼回事?張素元心裡大惑不解,他知道方中徇愛才成癖,喜歡提攜後進,這在皖西學子中盡人皆知,但不管方中徇再怎麼愛才成癖,再怎麼對他青眼有加,可也不至於如此啊!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究竟他哪兒長的好看,能讓方中徇如此待他?
此次來拜訪方中徇,張素元的心情相當矛盾。
不管怎麼說,方中徇都有恩於他,何況被人如此高看,任誰都會心存感激的,但被人如此施恩,又讓他感到極其彆扭。現在見方中徇竟在二門外迎候他,張素元雖不致受寵若驚,但心裡的彆扭勁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許多。
搶步上前,張素元跪倒在地說道:「晚生張素元拜見來遲,請老大人見諒。」
上前一步,方中徇俯下身雙手扶起張素元,又上下打量了幾眼後說道:「八年前,素元年紀尚輕,今日再見,卻已是儒雅偉岸的大丈夫,好!」
隨後,方中徇轉過頭來,指著兒子說道:「素元,這是犬子,你們今後要多親多近。」
張素元抱拳一禮,說道:「方公子,在下張素元,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方林雨也還了一禮,笑道:「哪裡話來,小弟請大哥多多指教才是真的,這也是方老大人的意思。」
不知為什麼,方林雨看見張素元的第一眼就覺得特順眼,所以一點也沒有往日這個時候那幅愛理不理的神態,反而極其隨和,而且還幽了自己老爹一默。
張素元見方林雨長得天空地闊,氣宇軒昂,極有男子氣,本就很有好感,再加之對他又隨和有禮,心情不覺大好,來時的彆扭勁又消散了不少。
「哪裡,哪裡,素元怎麼敢當?」
方中徇在一旁不覺一愣,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他雖希望兒子和張素元能夠多親多近,但也只是希望而已,兒子的臭脾氣他再清楚不過,但現在看來,二人見面的效果遠遠超出了他的期望。
「素元,理當如此,你就別客氣。來,裡面敘話。」方中徇伸手讓道。
方中徇一雙快瞇成一條縫的吊三角眼中儘是長著慈祥親切的目光,而在看不見的層層疊疊的大眼皮覆蓋下的眸子裡,則是冷氣森森,似yu洞察一切的幽幽寒光。輕言淡語,看似不經意,心中卻仔細聽著每一句話,更沒放過張素元神色間的絲毫變化。
方中徇對張素元的態度,即視之如子侄,又以之為良朋。視如子侄,熱情親切而又自然得體;以為良朋,就不因張素元的地位、年紀而有絲毫輕慢。
人情練達的文章,御史大人做的可是比筆下的文章不知要強了多少。五十多年的宦海沉浮,方中徇看過了太多的風雲變幻。一個個顯赫一時的權臣看似正風光無限,榮華富貴可保之永久之時,轉瞬間,卻是想做個無權無勢,任人欺凌的平頭百姓都已癡心妄想。期間他親身經歷耳聞目睹的,權臣盛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世宗朝的嚴京和本朝的王居正。
嚴京和王居正他們之間有著本質的不同。於國家於萬民,嚴京是大惡,是巨jiān,主政二十年,流毒天下,身犯百死難贖重罪;王居正卻是千古能臣,澤及蒼生,唐人泱泱數千年正史,堪與比肩者也不過三兩人而已。這是他們之間本質的區別。
兩人言行為善為惡雖別於天地,可結局卻殊途同歸,但雖殊途同歸,可禍罪程度卻又不可同日而語:惡輕,而善重極。之所以出現這種結果,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們cāo權形式的不同。
嚴京是欺主,欺主,主居上而臣為下;王居正是壓主,壓主,臣居上而主為下。
嚴京因子嚴世平獲罪,世宗將嚴世平斬首,籍沒家財,黜嚴京及諸孫為民,兩年後,嚴京老病,死在一間早已荒廢不用的墓捨裡。
王居正因宿疾痔瘡復發,三個月即告病危,病歿任上。王居正病逝後,神帝下詔罷朝數日,賜謚文忠公,蔭一子為尚寶司丞,並派錦衣衛護送靈柩至故鄉江陵,可謂備極哀榮!但就在王居正死後不到兩年,同是這位神帝,竟指斥王居正「罔上負恩,謀國不忠」,下旨追奪官秩,查抄家產,甚至要「斫棺戮屍」。王宅被查抄後,餓死家小十餘口,長子敬修自殺,三子懋修投井未死,保存了一條性命。
嚴京和王居正生前權勢都曾盛極一時,但最終都落得個殃及自身禍及子孫的下場。他們的敗亡,雖各自有其不同的客觀因素,但他們卻都有著相同的主觀因素:他們俱都驕橫、專斷、偏狹,喜奢華,且好聽阿諛之詞。
王居正主掌朝政之時,方中徇雖也在朝居官,官職也不算低,但仍屬於名不見經傳之輩。方中徇是支持王居正的政治主張的,但沒有受到重用,所以王居正獲罪後,他並未受到株連。
王居正對方中徇的影響可以說無遠弗屆。王居正的風範、勇氣、政經軍略和霹靂手段,都是方中徇極為欽佩的,但他從中看到的卻不是學習的榜樣,而是他不可重蹈的覆轍。
方中徇處世穩健,他失意時可以垂頭喪氣,但得意時卻決不會驕橫跋扈。待人不論是寬讓還是狠辣,他都盡可能依循理性而不被情緒左右,對張素元的態度,當然也一以貫之體現著他的處世風格。
其實對待張素元可以選擇的態度無非就是兩種:打壓和繼續施恩而已。是打壓,還是結恩,方中徇對此的選擇即容易也困難。容易,是因為在現實的考量下,結恩張素元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因為既然顧忠信如此推崇張素元,那以他的影響力,整個西林黨勢必會成為張素元強有力的後盾,那他打壓的效果必將極為有限,而且如此做法,不僅將他以前的努力付之東流,更會將張素元推到西林黨一邊去,由可慮者,是與張素元結怨的後果,從王居正身上,方中徇知道一個人的力量有時可以強大到什麼地步。
這是方中徇決定善待張素元的一個重要原因,但卻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促使他這樣做的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原因。
方中徇和他領軍的皖黨同顧忠信和西林黨之間並沒有不可調和的根本性矛盾,他們之間時刻都存在著妥協的可能,因為他們同是代表士紳和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團,都與代表勳臣、貴族和大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團齊、閩、江、浙四黨有著根本性的利益矛盾。
皖黨和西林黨之間雖然由於太子之爭而導致矛盾激化,但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一旦太子之爭塵埃落定,皖黨與西林黨和解就是大勢所趨。雖然西林黨表面上說的冠冕堂皇,但實質上和他們沒有任何的不同,不過都是為了保護和爭取各自的利益而已。
皖黨和西林黨有志一同,齊、閩、江、浙四黨是他們共同的敵人。這一點,方中徇看得到,他相信西林黨中必定也有人看得到,只是他擔心西林黨激進得過了頭,就會昏頭昏腦,聽不見理性的聲音,看不清正確的方向。
方中徇決定恩結張素元也是想先預伏下一枚棋子,希望張素元日後能成為他和西林黨之間有力的緩衝。
當兒子代他把張素元送走以後,方中徇duli中庭,披著清寒的月華默默沉思著。八年前,他一時興起,交代蘇曠臣照顧張素元,這是機緣嗎?方中徇相信是的,今天和張素元見過面後,就更是如此。他一生閱人無數,見過的頭角崢嶸,才氣縱橫,堪稱大才者,也不知凡幾,但也只有一人讓他自愧不如,望塵莫及,那人就是王居正。剛才,他竟從年僅二十四歲的張素元身上看到了王居正五十歲時的影子,他們之間固然有極大的不同,但又何其神似!
從見面到分手,張素元的眼神至始至終都從容平和,並沒有因為自己是一介寒儒,他方中徇是朝廷重臣而顯露出絲毫的侷促之色,僅此一點,便是千萬人中也難得一見。
方中徇清楚,張素元的表現說明他極其自信,也表明他無求,甚至也可以說不屑於求他方某人什麼。如果張素元狂妄無知,又或迂腐固執,那自另當別論,但他顯然不是,剛才的進退舉止都表現得恰到好處,無一絲的不妥,這說明他的身心極其平衡。
方中徇明白,人若汲汲於權力,就會縲於權力;若汲汲於財貨,就會縲於財貨;若汲汲於生死,自然也會縲於生死。人若過度渴求這些東西,脊樑骨自然也就挺不直,他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但天下滔滔,如他者實是盈千盈萬,不值一提。
這就是人的格局。
王居正的格局決定了王居正能做什麼,他的格局也決定了他能做什麼,同樣,張素元的格局也決定了張素元可能做的。
見到張素元之前,方中徇還擔心張素元也可能和顧忠信那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一樣成為西林黨人,但在見過面後,他的擔心和由顧忠信引起的不快都煙消雲散。他覺得張素元既不會成為西林黨人,但也不會投身皖黨,成為他的人,張素元就是張素元!但這個年輕人將來會怎樣呢?會對兒子產生什麼影響呢?
如今,方中徇的一切決定都是以兒子為中心來考慮的,這才是他如此善待張素元的根本原因。方中徇在兒子身上傾注了所有心血,但隨著兒子長大成人,他的憂慮也日甚一ri。
兒子萬般皆好,只是一樣,傲!兒子雖不喜歡讀書,但在他的高壓下,如今也是文采斐然,至於武道自然更不必說了,兒子於文武兩途俱是一時之俊彥。
兒子的確應該驕傲,只是驕傲的過頭了,已經驕傲到了不通世故的地步。方中徇清楚,如果兒子不改弦更張,那他即使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濟於事,而只能是本領越大,招的禍也就越大,而且他老了,還能照顧兒子幾天?但如何能讓兒子洗心革面呢?方中徇煞費苦心,卻仍毫無頭緒。講道理已經晚了,想法子讓兒子碰個頭破血流?但卻狠不下這個心,就即使能狠得下心,他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方中徇想到了張素元,但也只是想而已,並未存太大的希望。今天張素元來訪,他心裡也存了個萬里有一的希望,希望兒子能和自己一樣看重張素元,並進而讓他們結成至交好友,若果能如此,那張素元就必能轄制住這個狂傲難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沒想到,結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本是萬里存一的渺茫希望竟真的成了現實,方中徇大喜過望,也就從這一刻起,他把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盡可能幫助張素元的既定方針更改為在他所能承擔的風險範圍內,竭盡所能地幫助張素元。
方林雨自看見張素元的第一眼起,就覺得這個比他大個兩三歲的年輕人是那麼順眼,及至酒席宴上,兩人竟是越談越投機,反而把真正的主人晾在了一邊。
方中徇在一旁滿心歡喜又饒有興味地看著,心中第一次從功利之外,對張素元的態度雜入了他自己私人的感情。不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師門,張素元都是兒子第一個看得起,談得來的朋友。方中徇相信,只要兒子能和張素元談得來,那兒子就總有一天會如他尊崇王居正一樣尊崇張素元。
他當年沒能追隨王居正,既是因為沒能得到王居正的賞識和重用,也是因為他個人的因素,但兒子和他不同。方中徇清楚兒子的局限,也清楚兒子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兒子走不了他的路,但可以走自己的路,當年他不能追隨王居正,但兒子現在可以追隨張素元。
至於王居正和王氏族人至今仍蒙冤戴罪,方中徇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他更明白,顧忌那麼渺不可測的事而猶疑不定是極不明智的。人活著又有什麼不是賭博呢?不這麼做兒子就可以一輩子平平安安,這麼做兒子就必定凶險莫測嗎?一切都不見得,他為兒子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盡人事而聽天命。
年輕時,方中徇也曾豪情萬丈意氣風發過,以為他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但很快他就發現了自己的可笑。人類的智慧和變幻莫測的命運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人類是在,也只能是在鼠目寸光中活著,所謂的遠見卓識也只不過是五十步比之百步而已。王居正如何,他能預見到自己的身後事嗎?如果他能預見到,那這萬里江山現在可能就姓王了。
方中徇看得出來,張素元也是真心喜歡兒子,並非只是應酬而已。這也非是他老王賣瓜,自己誇自己的兒子,除了太驕傲之外,兒子各方面都是極出色的。兒子不世故,更沒有高門子弟迂腐淺薄的成見,兒子也不像他那樣卑鄙無恥,老奸巨滑,兒子是性情中人,這也是他希望兒子能追隨張素元的主要原因。
是夜,賓主盡歡而散。
其後,在方中徇直接干預下,張素元於會試、廷試中一路高奏凱歌,中得二甲進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