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太極宮的路上,點翠一直在埋頭飲泣,也不知是為著自己的莽撞,還是為著沈青薔的冷面絕情。而玲瓏走在她身旁,寒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這種時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責罵又有什麼用呢?
猶記得靖裕十一年,五個小宮女依偎在御苑的樹影下面,偷眼看那滿天星斗燦爛,一地火樹銀花——十五歲的鄭盞兒、十四歲的玲瓏、十三歲的杏兒、還有十二歲的點翠和染藍……不久之後,鄭盞兒一步登天,卻又命喪黃泉;再過兩年,杏兒離奇而死;緊接著,染藍不明不白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這僅有的兩個人,好不容易相依為命熬過這四年的牢籠生涯,熬過四個赤ri炎炎的盛夏和四個滴水成冰的冬天,孤單的時候只有彼此——到如今,卻忽然見她站在路的那一邊,隔著天塹鴻溝,與你遙遙相對……為此,你還能說些什麼呢?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正彷彿再久遠的同行也終有分道揚鑣的時候。鸞駕終於回到了太極宮,御前大總管王善善早已在階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來了。老奴聽說路上出了點兒事故呢,可把老奴嚇得不輕啊!」王總管依然是那樣誇張地諂媚著,卻話語如刀,更割傷人呢。
玲瓏恍若無聞,答道「回公公的話,娘娘累極了……這轎子直接抬進去,可好?」
王善善的眼睛不住打量著轎簾,似乎想看透這重重的障壁,直望在青薔臉上似的。良久。終於點頭道「自然,自然。」身子卻依然立在轎前,絲毫不願移步。
轎內地沈青薔道「罷了。扶我出來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廢人了?」聲音倒比在錦粹宮之時,響亮了許多。
玲瓏還未答應。王善善已親自掀開簾子,引貴妃娘娘下轎。沈青薔臉上八風不動,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嚇人。在轎內畢竟暗些,猛一見外間的光亮。身子倒是一晃,緩緩側過頭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麼旁的異狀了。
王善善地眼睛在空蕩蕩的轎裡一掃,滿面堆笑,扶著沈青薔亦步亦趨踏上御階。口中道「娘娘好生歇著,老奴早已吩咐茶水司準備些補氣養血地小食了,頃刻便能送上來;唐醫令也已在路上,他最是好脈息的……」
無論王總管怎樣的舌燦蓮花,沈青薔一概不動聲色。直至踩上了最高的一道御階。卻忽然駐足,似無心、似有意,現出一抹笑意來「王總管。請你幫本宮一個忙,可好?」
王善善驟然笑了。眼睛瞇起。嘴角上鉤,宛若一隻狡猾的狐「娘娘。您這是折殺老奴啊!您有什麼吩咐叫老奴辦,老奴不敢不從地。」
沈青薔深吸一口氣,額上隱隱滲出幾粒細微的汗珠「那好,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那邊的兩個宮女都已跟了本宮多年,年紀老大,又還算盡心盡力……規矩,本宮也不願意聽了,總之,該放的還是要放的,另補……另補新人給我就是……」
此言一出,階下跟著玲瓏、點翠二人立時變色。點翠已搶先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記恨點翠了麼?」玲瓏卻低眉順目,一副再謹慎不過的樣子,緩緩說道「我不願去。」
沈青薔望著玲瓏,玲瓏面色如常。終於,青薔道「好吧,那便去一個也好——心忒大了,本宮瞧著……可不喜歡……」
說完,逕自轉身,王總管畢恭畢敬扶著她,施施然入殿內去了。
留下來的點翠彷彿五雷轟頂,整個人怔在當地。出去?離開這個皇宮?回家鄉去?從沒想過,就是在夜裡,也從不敢做這樣的夢地……難道……難道這一輩子,還能活著出去不成?
她終於雙膝一軟,軟軟攤倒,眼睛愣愣望著身前的白玉階,一個指頭也挪動不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想哭,彷彿身體深處堆積了多年的液體,頃刻之間奔湧而出……——玲瓏自她身邊姍姍經過,就連眼尾地餘光,都不曾落在她身上在榻上,輕聲問。
玲瓏道「還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的,似乎家鄉那裡……有個相好地表哥。」
青薔歎息一聲,將頭微側過來,問道「你呢?玲瓏,你為什麼不肯走?」玲瓏道「娘娘,您何必多此一問?何況……何況我家裡,也沒有一個表哥在等……」
沈青薔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搖了搖頭。此時,她和玲瓏心中,同時湧出了一樣地念頭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點翠已經十八歲。這癡心的丫頭,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地能夠等她六年嗎?滿懷希望離開這裡,就能保證收穫的不是失望?就真的能從此幸福團圓麼?——
自然,這個念頭,她們兩人誰都不願意說出口,總害怕一語成讖,害怕世事真的如她們所料想的那樣沉痛和不可救藥……總有好事的,總該有好事的,不是麼?說不定點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樣,是個癡心的男子;說不定她此番出去,不會遇到刁難更不會遇到險阻,一切順心遂意……那樣,許多許多年後,她能在天之彼方,將這皇宮裡的故事,以一種輕快的語氣講給兒女們聽吧——真好,那樣真好……不是麼?
也許真的會那麼幸福呢……有一個人能幸福,總比沒有要好。
「……金釵太顯眼了。」青薔眼睛閉合,似要入睡,卻忽然道。
玲瓏一呆,全沒有聽明白。
沈青薔依然閉著眼睛。笑著,輕聲說「你去把我的耳墜子挑上三五副出來,揀貴重的。去了鉤子,統共包在一塊黑緞子裡。替點翠綰在髮髻中間……想來惟有這樣查不出吧?別忘記另包上些不打眼的,給她應付那些出去的關卡……還有小喬子和小梁子,他們不能出宮去,咱們便想個辦法,遠遠支走了。也好……」
玲瓏道「主子,您睡吧,不要再耗費心力了——這裡有我。」
沈青薔忽然又一笑,眼睛卻張開了「玲瓏,真奇怪……我此時竟然一點都不傷心了,更沒有半絲焦急害怕……這顆心裡……冰涼涼、敞亮亮地,倒像是懷中,在下著一場紛紛的雪……」——
也許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真放下了,也不過如此而已金鳳燈燒著相思髓。生出來地火焰是溫暖的橘色。光芒落在猩紅如血地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爐膛裡赤色的餘燼了。董天悟走過去,走到沈紫薇身邊;昭媛娘娘緩緩抬起頭來。用瘋癲的眼神望著他瞧——笑容浮在臉上,明麗無疇。彷彿暗夜中綻放的大朵艷se花兒。董天悟輕咳一聲。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彎彎,輕啟朱唇。用呼喚情人地聲調回答「天悟,我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從不曾離開。」
董天悟的臉上滑過一陣淒涼,胸口一緊,將那陣悲苦之意強壓下去,說道「紫薇……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沈紫薇臉上的笑容終於僵硬,她似乎沒有聽懂,愣愣重複道「出去?出去……哪裡?」
董天悟垂下眼簾,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現下……也說不清楚,但你絕不能再待在皇宮裡了,父皇的樣子頗為怪異,你若留下……咳咳……必死……無疑……」
沈紫薇的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咕的笑聲,兩肩顫動,笑容越發淒厲起來「死?死……又有什麼好怕?死就一定比活著更痛苦麼?」
董天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逕自說道「紫薇,我現下還能救你,若父皇的聖旨真的下來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地眼睛忽然一挑,剎那之間流盼神飛「那又怎樣?不過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個下場罷了,我倒看他……未必還有那個膽子的……我可真沒料到,她多會做戲啊,我那個好妹妹……臨陽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說什麼假惺惺救我逃出去的話,不如……也和我演一場如何?演一場貨真價實地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嗎?」
「……怎麼……不說話了?你還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怎還會叫他父皇?哈……他當然不會告訴你地;我那好妹妹,也許也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訴你了……為什麼那樣看著我?我什麼都不會說地,你們這一番父慈子孝的大戲,我看得正開心呢!即使我看不到結局,我也能想像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夠叫我開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覺咽喉中隱隱發苦,手心濡濕,幾乎又要咳嗽起來。他望著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幻覺,就彷彿自己正同某種奧妙莫測的東西對視,那樣衍生而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與迫切同等的恐懼。
「……紫薇,」他終究還是開口,吐出了那個名字。
誰料一直笑著、一直慵慵懶懶說著話的昭媛娘娘,剎那間笑容隱沒、se如厲鬼,尖聲叫道
「住口!你憑什麼叫我的名字?你憑什麼!你打的好算盤,怎麼?現在覺得不安了?現在想要求我了?我落到如今這步田地,都是為了誰?我一無所有滿盤皆輸,都是因為誰?救我一命,你就沒有虧欠了?然後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薔雙宿雙飛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寧願死了,也要你一輩子記得你欠我的!你毀了我的一生,毀了我們沈家。就因為你那令人髮指的自私,就因為我瞎了眼豬油蒙了心——這一切的一切,我地痛苦和羞恥。難道是一條性命就能賠付得了的?你現在倒好,竟用一種施恩的語氣來和我說話了!」
「行了。你走吧,現在就走!立刻從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著頭做人地,也一定會昂著頭赴死,我和那個娼婦的小賤種不一樣!死又如何?我在黃泉之下,倒要看看你們這對狗男女又能高興幾天?」
董天悟對她地喝罵恍若無聞。緩緩道「沈紫薇,我是對你不起……那時的我,太過自以為是,太過自私自利。我總是覺得惟有自己身陷在無邊苦海,無法解脫、痛苦萬分,卻全沒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將無辜的你也拖入這苦海之內……而你的恨、你地報復,又把你的妹妹也捲了進去……紫薇,我錯了。你也錯了,因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實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獄——只不過我們的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罷了——你明白麼?」
沈紫薇愣愣望著董天悟。緩緩搖著頭。眼淚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聲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們都只是想著自己。誰又曾想過我的苦?你們既不愛我,我為什麼要替你們著想?」——
任性和驕傲,愛與自私,這許是世上最難解的謎語。你若只想著自己,沉浸於自己的痛苦,便永遠也無法明白別人……你必然會犯錯,必然會死於執拗或者亡於悔恨;為什麼我們想做一些事,補償自己的過錯,會是那樣難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無法回答她的話,無法解釋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東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誰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續道,「不管怎樣,先離開這裡再說……帶你一個人出宮去,我還能辦得到。」
沈紫薇卻對這番話置若罔聞,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你還能口口聲聲什麼人人都有各自地地獄?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裡去?你以為沈家會接受我麼?我父親只會把我的頭砍下來,裝在銀匣子裡送回宮,他只會躲在女人的身後耀武揚威——你們男人都一樣!何況……即使真地出去了?我怎麼才能活下去?我從小到大所學的、所會地,無不是為了在這深宮中生存,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貴、更美麗、更榮耀……除此之外,我還會什麼?我不是傻子……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董天悟剛要開口,忽又見沈紫薇猛然變色,惡狠狠瞪著他「你聽著,絕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地口氣講話,說什麼要照顧我、有你在……那只會讓我想吐!我入宮的那一天,沈蓮心就告訴過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著,你必定會後悔——她是對地,可惜我明白晚了……」——
董天悟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問,什麼都沒有說,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階。秋風蕭瑟,捲過他的衣衫,又捲起他的滿懷郁氣、滿懷心事,遙遙飛向天邊去了——
而此時,殿內,拖著一條腿的蘭香,手裡端著一碗銀耳燕窩粥,怯生生步入內堂。她的臉上也滿是淚痕,縱橫交錯。
「小姐,好歹……吃點東西吧……」
沈紫薇轉過頭來,卻已沒了半點淒然之色,只說道「蘭香,放下盤子,你過來……」
蘭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從。便答應一聲,放下燕窩粥,向前兩步——下一個瞬間,忽然一陣難以言喻的妙曼香風襲來,沈紫薇已張開雙臂環抱住她;把頭埋在她頸後,輕聲道「蘭香……謝謝你——沒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蘭香全然呆住,只覺得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領上,滲入她穿著的宮衣,一暈一暈燙著她的皮膚。
她聽見沈紫薇的聲音如夢似幻,講出的話語她卻一絲也不懂。
「……我才不要明白什麼各自的地獄,我只知道,真心對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對她更好;那對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稱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聖人,我既然這麼活著,便不怕這樣去死……所以,蘭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著;我的兒子……天順,你要幫我看著她長大,對他說,他的母親是個驕傲的女人,愛著他,對他寄望了一切……你記住了嗎?」
蘭香哭道「小姐,您不會死的!皇上那麼寵愛您,您又怎麼會死呢?」
沈紫薇咯咯嬌笑「傻孩子……你真是個傻孩子……也只有你這樣的傻孩子,才會對我好吧?」
說著,鬆開她的肩膀,臉上赫然浮現一種至高的快意,用彷彿命運般敝睨一切的聲音,說道
「蘭香,替我去追臨陽王,他不會走太遠的……告訴他,在那天晚上,我提著燈籠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裡埋著亙古的積怨;埋著他想要的秘密;埋著這皇宮中一切故事的開端,以及最終的注定的結局——沈紫薇可以輕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將喚來腥風血雨;必將破滅一切、顛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嘔的父父子子、恩恩愛愛,就讓她來撕破這最後的遮掩,讓所有人統統坦白相對吧——我倒要看看,面對真相,誰能逃得掉?誰又能躲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