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奴可並不知情啊!」總領流珠殿週遭事務的黃嬤嬤哆嗦著,渾身的肥肉不住跟著打顫,「貴妃娘娘和五殿下來了,老奴們便跟進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見是好好的,雖然還是一味……一味癡傻,可畢竟母子連心,見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彎彎……和貴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畫上的一對美人呢,再好看不過了……」靖裕帝聽她絮絮叨叨,卻也不出聲打斷,只於上座冷眼望著。一旁的王善善卻早已揣摸出萬歲的不耐煩來,催促道「陛下問話,你就好聲回答,扯那些有的沒有的做什麼?」
那嬤嬤忙道「是,是!其實……老奴真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記得昭媛娘娘向貴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貴妃娘娘便走了過去,誰知道……誰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貴妃娘娘肩上,然後便狂笑起來——那樣子,簡直像是厲鬼……」一邊說著,不由想起沈紫薇滿口鮮血、狀如瘋魔的樣子,身子猛然打了寒戰。
靖裕帝的兩隻眼中已快要迸出火來,聽到這裡,忽然開口,yin惻惻道「如此瘋婦,多留無益。」
王善善臉色立變,小心翼翼地問「陛下,難道……」
靖裕帝冷著臉,彷彿思忖良久,目光望著殿門,卻發現董天悟竟然還未出來……他緩緩側過頭去,閉上眼,輕輕一揮手,不再說話了。
王善善連忙向地上跪著的黃嬤嬤遞眼色,那嬤嬤還算jing乖。爬起身來,躡手躡腳出去了。整個外殿寂靜無聲,只聽見從內裡不斷傳出來的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著烏雲而來的滾滾炸雷。
不知道過了多久,臨陽王終於走出來。臉上帶著莫可名狀地哀痛,低聲道「父皇……」
靖裕帝卻依然沒有睜開眼,只是歎一口氣,說道「你在這裡陪著你母親吧,朕……倦得很。也許多天沒有去碧玄宮了……」
說著,逕自起身,看也不看兒子一眼,轉身便出了門。王總管口中喊著的那聲「起駕——」響亮而綿長,流珠殿飛簷上落著的幾隻鳥兒,忽然撲簌撲簌翅膀,直飛上天際去。鬼。
帳內地沈紫薇仰天狂笑,狀如瘋癲——笑吧,笑自己的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運撥弄於掌心。那一份苟延殘喘,那一份無能為力!身份、愛情、甚至唯一地兒子都已被人生生奪去,越是恨。卻輸得越慘;越是掙扎著想要切斷身上的絲線,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一具悲哀的傀儡……——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皇宮之中。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為什麼我的心願無法實現;我地愛人要離我而去;為什麼我渺小的、僅有的願望也注定化為泡影。那破碎的夢無時無刻不在張著血盆呵呵而笑——為什麼?為什麼!
帳外的沈青薔眼淚潺潺而下,實在已有很多年。她不曾在人前這樣哭過了——她為肩上火燒火燎的傷口而哭;為自己、為靖裕帝、為董天悟甚至為沈紫薇流著他們所不能流下的淚水——無論她願意或者不願意,命運總是將利刃交在她手裡,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騙,便要傷害,便要將她並不痛恨的人血淋淋砍翻在地——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皇宮之中,一個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別地同樣可悲的女人的血?地位、封號、愛情、子嗣……為什麼我根本不敢奢望毫無所求,到頭來卻成了一切事端地肇因?成了無惡不作的罪魁?——
沈紫薇錯了嗎?沈青薔錯了嗎?活著地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啟楊惠妃吳良佐……已死地白翩翩上官蕊沈蓮心……誰沒有自己的悲哀?誰沒有一個「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這結果為什麼只有殺戮只有傷害只有陰謀詭計?誰不堪憐誰不該恕誰不是被命運逼迫到懸崖邊上,苟延殘喘?——
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
在這皇宮之中,無論是淚還是笑,無論是真還是假,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像是天邊慘淡的夕陽,都像是落入塵土裡……凋萎的花聲音,回稟,「陛下去了。」
沈青薔微微點頭,卻聽玲瓏續道「陛下已將臨陽王留下……居中調停……」
沈青薔身子一顫,眼淚漸漸止住,她實在沒有資格在這裡飲泣,即已走到了這一步,便只有繼續走下去;在死亡撅住她之前,她沒有時間哭泣。
她望了一眼內殿,咬牙吩咐道「去知會臨陽王,就說本宮已無大礙,該……改回太極宮去了……」
不一時,隔著簾子,但聽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啞,肅然答「微臣……恭送貴妃娘娘起駕。」——
他怎會咳嗽起來?他的嗓音竟那樣有氣無力?他怎麼了?
沈青薔懷中一顫,他和她之間只隔著一道垂落的珠簾,卻心不能通,口不能言。
人人都錯,人人都不得不錯,人人都被自己折磨——報應……董天悟,這就是我們的報應嗎?
幸而殿門寬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軟轎進來,就落在堂中。沈青薔一眼便瞧前轎後跪著個胖大的嬤嬤,正努力將身子向後縮。
她記得她,她怎麼能忘?不過半月之前,這嬤嬤還曾在流珠殿外攔下了自己,威風凜凜地說「一個半個灰頭土臉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麼樣?」也正是她,設計讓自己逗留在流珠殿,與靖裕帝當頭撞見。四年不無酸楚卻畢竟平和的時光徹底結束了。
沈青薔淡淡一笑,掙扎著努力站起身來,玲瓏及近旁的其他宮女連忙來扶。小心翼翼地引著貴妃娘娘步入轎中。軟枕、熏爐,轎內掛著的各色名貴香藥袋子。流水般送進來,唯恐娘娘再有一丁點兒地不適,只消在陛下面前擠出一滴眼淚,就抵了這一干人的命去。
青薔在轎中喚「黃嬤嬤……」
那癡肥老嫗幾乎軟倒在地,連話都答不出。青薔沉默許久。終於輕聲吩咐「好好看護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問——懂麼?」
黃嬤嬤只是伏地,叩首不止——
如果一個人物,實在讓人恨都無從恨起……只是忽然由衷感概,人生際遇的奇妙難測,命運之手地輕薄反覆。
那軟轎抬到了外堂,隔著輕紗轎簾,沈青薔分明看見董天悟正恭立於外,眼睛望了過來——雖然明知他什麼也看不見。心中,卻難免又是一陣莫可名狀。
她想張開口,說句什麼——無論什麼都好。卻發覺嗓子裡彷彿塞著一團黑色的棉絮,自己竟似徹底啞了。發不出聲音。
幸好還有玲瓏在外面。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駕。轎子終於逶迤而去。只有一兩聲咳嗽落在風裡,又順著風,鑽入紗簾地縫隙。
沈青薔只覺得肩胛上,一片鑽心地痛。
軟轎抬著沈青薔在前緩緩而行,空蕩蕩的翟車轔轔尾隨。還未出了錦粹宮,卻忽聽後面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高聲喊著「娘娘留步——」
軟轎翟車,浩浩蕩蕩一行人緩緩駐足,當即便有急於獻慇勤的奴才們衝上前去,厲聲喝道「貴妃娘娘的鑾駕,誰敢孟浪?」
卻聽那女聲道「自然是不敢孟浪地,只求通稟一聲娘娘;再不然,通稟玲瓏姐姐亦可。」
沈青薔人在轎中,隔著簾子,只覺得身子正緩緩墜入一個溫暖而眩暈的螺旋,手、腳、身體,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連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對話,也像是渺渺然邊似的。
她微閉著眼,嘴角卻淺淺彎出一個弧度來點翠這丫頭,才打發她做點差事,就這樣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又聽見轎旁玲瓏的聲音揚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點翠,過來。」
轎簾低垂,沈青薔只聽見一陣錯雜的腳步聲,似不止一個人人,奔到近前,方止住了。轎外點翠低聲道「玲瓏姐姐,娘娘呢?」
玲瓏「哼」了一聲,也把聲音壓得極低,沈青薔便聽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點翠冒冒失失就這樣跑了過來,丟下了紫泉殿那邊的差事,實在是不該云云。
好一會兒,忽聽見點翠的聲音猛地一高,驚問「什麼?娘娘受傷了?」
玲瓏地聲音也高了些,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多大的人了,一驚一乍做什麼?」
點翠的聲音又低下去,嘟囔了兩句,似乎是在認錯,又似乎是在拌嘴——這丫頭……青薔渾身使不上力氣,稍一挪動不免就要牽連傷口,只唇邊地笑意更加濃了。
忽然,卻聽見轎外玲瓏厲聲道「萬萬不可,你也太膽大妄為了!」話一出口,許是自覺太過引人注目,忙又將聲音壓低,續道「主子的情形你不清楚麼?一條命吊在半空中,無依無靠地,你卻還儘是給她惹禍?」
點翠幾乎就要哭了,哽咽著說道「玲瓏姐姐,我何嘗不知道主子地苦,可他實在是……實在是沒什麼辦法了,太也可憐……」
玲瓏的話語中便帶上了慍怒「可憐?在這宮中,誰不可憐?你是什麼東西,倒可憐起別人來了沈青薔聽她們越吵越是不可開交,終是無法,便在轎內著意咳嗽一聲,倒將轎外地兩個人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樣了?吵醒您了?」語氣平淡沖和的是玲瓏。
點翠卻喚道「主子……」繼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嗚嗚哭了起來。
青薔此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實在是不願意開口,可聽她哭。卻也不能不回答「好了,別哭……可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實在是沒什麼力氣,告訴你玲瓏姐姐也是一樣。」
忽聽得點翠猶帶哭音「啊」了一聲。玲瓏卻大聲呵斥「做什麼!」而下一個瞬間,軟轎的簾子已被猛然扯開。一個小太監模樣地人從轎外探進頭來,略帶稚氣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憤怒,大聲問道「青薔,你怎麼了?」——
沈青薔只覺心口又是一疼,在這宮中。在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永遠只會喚她的名字。來人赫然竟是朝不保夕地太子殿下。
只聽一聲脆響,玲瓏已劈在點翠臉上,點翠咬牙哭道「玲瓏姐姐,點翠知道錯了,你打我,我也是甘願的。可點翠實在看不下去,都這樣苦,卻要生生捱著——又何必呢?」
玲瓏心中已是恨極。連轎內地青薔都是一愕,難不成那丫頭一直以為自己和天啟真的有什麼曖昧不成?點翠啊點翠,你的機敏伶俐你的天真純善著實惹人憐愛。無論是誰,都不願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卻……你卻……
轎外的太子殿下卻不依不饒喊道「青薔,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地?他麼?還是父皇?」——
這要叫她怎樣回答?當街攔路。雙雙眼睛看著呢,身在如此險地,稍有不慎就是一個粉身碎骨。天啟而天啟,難道你越大,卻越糊塗?還不明白你我今日的處境不成?
沈青薔緊咬牙關,將頭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言。又是玲瓏過來,攔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請自重。娘娘有傷,斷不能攪擾的。」
董天啟身子一凜,似已明白自己實在太過衝動,恐壞了大事。可是關心則亂,他畢竟只有十四歲,又怎麼耐得住?猶不死心,雙手扒著轎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顫聲道「青薔,是我啊,是天啟!你看看我,和我說句話好不好?說一句話,我就離開!」
沈青薔的嘴唇不住翕動,頭卻埋得更深了。
玲瓏奮力將董天啟向後一拉,卻畢竟力微,她憤憤一跺腳,高聲喝道「這小太監得了失心瘋,你們這些人難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鬧不成!」
車轎四邊少說也跟了有一二十個奴才,見到這般光景,早都呆若木雞。被玲瓏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頂,猛醒過來。衝上去七手八腳地便將董天啟扯了下來,按在塵土中。
太子殿下一邊怒罵「滾開,你們這些下賤奴才,還不快滾開!」一邊卻依然不忘向軟轎的方向翹首而望,聲聲淒厲「青薔,你就連一句話都不肯對我說麼?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們的話!他們都說你是騙子;他們都說你和他合謀,設計騙了我;父皇不喜歡我了,嫌棄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從來沒有信過,我真的不相信地……青薔……青薔,求你說話啊!我只要你一句話,你只要說沒有騙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們依然和以前一樣——好不好?」
一旁的點翠突然瘋一般撲上來,一口咬在按住天啟地一名胖大太監手腕上,那太監抱著手嗷嗷怪叫,退開兩步,她趁機雙膝一頓跪在地上,攙住董天啟,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說句話吧!這是點翠的錯,都是點翠地錯!點翠沒跟您商量,卻自作主張,惹出了禍事——您責罰點翠好了,你殺了點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說句話吧!」
玲瓏回頭瞪她,跺腳怒道「還不閉嘴!」說著便要放下轎簾,卻聽得轎內沈青薔地聲音傳了出來,幾乎渺不可聞。
「慢著……」她說。玲瓏實在忍耐不住,低聲道「娘娘,不可。」
沈青薔在轎內凝澀地搖了搖頭,吩咐道「……扶我出來。」
玲瓏臉色都變了,再次咬緊牙關「娘娘,萬萬不可!」
沈青薔不住喘息,眼光如電,釘在玲瓏臉上;又忽然轉過臉去,竟不顧傷勢,強自掙扎著想要自己站起來。
玲瓏再也沒有辦法,急忙搶上去扶住因失血過多而渾身無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淚光。
「娘娘……您就……真地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麼?」
沈青薔不答她,顫顫巍巍,出了軟轎,站在地上,倚著玲瓏才好容易才立穩;她微閉上眼,長長舒一口氣,像是要將肺內淤積的痛苦和悲哀一吐而盡似的。
從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竟也那樣遙遠,那樣似真似幻,莫測難辨。
「太子殿下……沈青薔……並沒有騙過你……但她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認錯了人……」——
蒼天啊,你既操縱著命運的流轉,冷眼看世上的離合;至高無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這紅塵中渺小如我、卻猶自抵死掙扎的人們吧!——
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