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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有一點點壞毛病,很小的時候就有,到老了還是改不掉。有時候我會忽然的神遊物外,越是關鍵的場合越是如此;就彷彿身體裡還住著另一個人,所以能夠自己和自己交談——「這個我」和「那個我」聊到興起,便把週遭的一切統統遺忘了。
那一天,上官皇后走到我面前,對我說:「胡才人生得一張宜男的相貌,這很好。」這句話的確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愣愣地、愣愣地盯著皇后娘娘的臉。袖口一滑,那冊《唐詩選輯》便落在地上,「啪」的一聲響。
我聽見四下裡傳來吸氣的聲音,然後是飛蟲扇動翅膀般的竊竊私語,一位年長的宮女伏在我腳邊將書冊撿起來,我正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接,然後向她道謝;她卻將那本書徑直遞給了上官皇后。
皇后笑了。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她唯一一次,笑起來像是個少女。
——哦,是了,我忘了說。那一年我十五,而上官皇后……似乎是十六歲吧?
我要承認,我有點糊塗了。上一刻,我的眼前似乎還能看到故鄉的風景,我彷彿又一次站在家門外,午後的陽光打在楊樹上,風中顫抖的樹葉一閃一閃發著銀光——下一刻,我怎麼會穿著這樣累贅的衣裳,站在一堆陌生的女人中間?而那個只比我大一歲的少女,穿著比我更累贅的衣裳站在我面前,手裡拿著我的書,對我笑——就好像做夢一樣。
如果你想聽的話,我現在還能給你講許多家鄉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訴你,曾有一個男孩子,不知道為什麼,總愛在夜裡用小石子打破我的窗紙,他有一雙很明亮很明亮的眼睛……可是,請你現在看看我的臉,看看我業已變成銀色的頭髮,看看我再也撫不平的前額——請你告訴我,人生……人生真的是場夢嗎?-
6-
因為是陛下「欽點」,我沒有和眾姐妹一起去掖庭巷住,而是被直接分到了昭華宮延年殿,從此被稱為昭華宮的胡才人——後來則是胡美人、胡婕妤、胡昭儀、胡太妃……是麼?現在已經是「太后」了麼?胡……太后?聽上去似乎很……嚴肅,真的不像我,反到像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般。
我好像一直沒有提到先帝……我的意思是說,靖裕帝,據說是我丈夫的那個人。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很……好看,玉se的皮膚,飛揚的眉眼,真的很年輕。
你有沒有見過靖裕帝?哦,是了……你出生的時候他業已殯天,你自然沒有見過的……你現在看著我,是不是也無法想像我年輕時的樣子?其實,我也曾經年輕過的。
——衰老就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一樣。
和先帝絕大多數的女人一樣,第一次見到他,就是第一次「宵行」的時候。
——只不過,這個……第一次,有點……有點荒唐,更有點好笑。
好吧,好吧,也許聽一個年紀是你好幾倍的老婆婆,講她年輕時候的「韻事」,本來就是很好笑的一件事——我不怕你笑我,因為人變老了,總會變得囉嗦,臉皮也會變厚的。當然,我年輕的時候,從來也不是那種很矜持的姑娘就是了。
總之那一天,我第一次坐上「宵行」的轎子,去了甘露殿。我躺在龍床上,心裡的「另一個自己」又開始蠢蠢欲動。我覺得彷彿有把利劍忽然將我一劈為二,輕的一半上浮,重的一半下沉。我懸在半空中,望著仰面躺在御榻上的自己,問道:
「怎麼樣?」
「不怎麼樣……很硬,一點都不舒服。」我回答。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不一樣』的?」我繼續追問,彷彿覺得很有趣。
「我不知道,」我慢慢回答,「也許,要等到……明天早上……」然後我就臉紅了。
殿門忽然一響,「這個我」與「那個我」忽然合二為一。
躺在一點都不舒服的御榻上的「完整的我」,不知怎麼忽然就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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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不講了,你在笑我……別否認,你說什麼也沒有用的,我看得很清楚,你就是在笑我;在笑話我這個老太婆——沒錯,我是說過我不怕你笑,但我現在後悔了,我實在不該給你講這個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先帝,不過他……好像在生氣。他生氣的時候,右邊的眉毛總比左邊的眉毛高,在那個晚上,第一次見面,我就發現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總之不會是為著我。他走進甘露殿,似乎很煩惱的樣子,不住原地踱步,也許有七八個來回,然後走到榻邊,猛然坐下來,背對著我,歎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
我躺在那裡有些發傻,這個場面是我從來不曾預料的,我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是不是該坐起身來,努力把聲音潤se得更加溫柔動聽一些,招呼他,向他行禮?好像……有些……奇怪……
真的……很荒唐,他坐在那裡,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手指彷彿彈奏樂器一般輕輕叩著御榻邊鑲金的黑檀木——那聲音其實很輕,但我直挺挺躺在他背後,聽在耳裡,卻覺得有如轟鳴。
我的腦中一團混亂,幾乎開始篤定,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錯了?他錯了?抑或是我們兩個都錯了?也許馬上就會有公公推開門進來,跪在地上向萬歲謝罪;然後把我從龍床上拉下來,塞進「宵行」的轎子裡,抬回昭華宮去……最後告訴我,今天晚上只不過是個玩笑罷了……
——我正如此這般胡思亂想,萬歲忽然一拳擊在床框上,把我結結實實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坐起身來。
先帝彷彿也嚇了一跳,彷彿這才看見了我,而方纔我一直隱身著一般——他的臉上一瞬間閃過無數種表情,簡直閃得我眼花繚亂。
最後,他說:「你就在這裡睡吧,朕……出去一趟。」
我愕然。
然後他竟然真的就那麼「出去」了,一夜都沒有回來。
——「也許」是一夜都沒有回來吧?因為後來我睡著了,所以也不能確定。
第二天清晨,天剛濛濛亮,一個年紀不大、面皮白淨的太監將我從夢中叫醒。他滿臉堆著笑,送將回去昭華宮延年殿,一句話也沒說。
不過,他似乎對我的「什麼都不問」頗為驚訝,以至於最後告辭的時候,那臉上的表情,彷彿在期盼著我開口一樣。我真的很遺憾浪費了他那番一定經過精心準備的解釋、說辭或者借口,只是笑了笑——因為我真的覺得很好笑。
後來我便知道那位公公姓王,也許你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吧。屹立三朝而不倒,他也算是個異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