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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朦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我的名字叫做香月,據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夜晚,海棠花兒開得正好。父親喜歡這首詩,於是這就成了我的名字。
……可是,我卻不喜歡:在暗夜中靜靜開放的美麗花朵,染香了月色——那委實是太過寂寞了-
1-
靖裕二年,新朝第一次採選的時候,年近半百的老父,親自送我入了京。
「這也是你的命數……」望著那高聳入雲的玄武門,父親持著我的手,並沒有落淚,只是唏噓不已。而我,則昂著頭信誓旦旦對他說:「爹,您可別難過,女兒既已中選,斷然不會叫您失望的——我雖是個女子,也絕不會丟了哥哥的臉!」
——我的兄長,父親的獨子,一年之前死在邊關。韃靼人的馬蹄踏過,城郭低矮,涇水濁渾;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守備,卻也能獨自領著四百軍民將一座小小土城足足守了兩個月,浴血奮戰,至死不降,一時之間聲震三軍。
我絕不會丟哥哥的臉。
哥哥死去之後一個月,他的名字終於傳入了京師。龍椅上的吾皇萬歲撫掌讚歎,賜下了一個很長很拗口的官職,然後,問道:「胡愛卿可還有家人親眷?」
滿殿肅然,無人知曉。
陛下似有些許不悅,輕咳了一聲,淡淡說道:「……胡愛卿以身護國,他的家人,便是朕的家人。」
——據說,只為著這樣一句話,負責採選的禮部官員,便將我的名字寫進了最終的名單之內。
我的哥哥為了你的天下死了,然後你再把他唯一的妹妹從衰老的父親身邊奪走,送進宮裡來給你做小老婆?
呵!真夠慈悲的,我的皇帝陛下-
2-
進入禁城的那一ri,我坐在宮車上誦讀《唐詩選集》。父親是個讀書、卻屢試不第的書生,他常常恨自己不能生在繁華的盛唐,生在那酒香濃郁、僅僅靠著品評琴音就可以饕足的時代。
「末世……」他常常如此自嘲,「末世之身,落魄之人。」
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息。
我也曾希望可以生在盛唐,因為唯有那個時代的女人,才能在陽光下綻放;不過,也無妨,真的無妨。唐詩裡亦有「獨倚熏籠坐到明」的句子,女人的故事,也許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永遠一樣。
「到了,請貴人下車吧,」隨侍的太監跪在一旁,說道。
我沒有聽見。
我的眼睛正穿過車窗,望向遠處:在視線的盡頭,從這座宮殿到那座宮殿之間,有一道霓虹般的飛橋,飛橋上似乎站著個縹緲的白影兒,已經站了很久——那是誰?她在看什麼?難道是在望著這邊嗎?
「……請貴人下車!」那太監的聲音重複著,更響了些。我如夢方醒,連忙答應,向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見我笑,倒彷彿吃了一驚。
我步下了宮車,與靖裕年入選的十一位少女並肩站在一起,那本《唐詩選輯》塞在寬大的袖中,稍有不慎,總是向外滑落。我的心思倒有多一半用在了上面,每走兩步,都要摸一摸。
十二個人在春寒料峭的庭苑裡踟躕而過,十二張青春面孔臨風飛揚,讓滿苑的宮花也黯然失色了。
將走到迎暉殿的時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座飛橋,便急忙回過頭去——被飛簷斗拱割成一片一片的天空就像是畫在紙上的虛假圖案,而橋上那點點的白影已然消失不見-
3-
那一年入侍的十二個女孩子之中,活到如今的,唯我一人。那些默默死去的、連名字也沒有留下的面孔,在我的可悲的記憶裡,業已大半模糊不清。
只依稀記得,在這宮中,第一個與我交談的是一位御史之女,臉龐秀麗,態度溫和。她曾問我,喜不喜歡玩雙陸?我斟酌了片刻,回答她:還好;她便極高興的樣子,約我下次一定要比試一局——其實我那個時候,根本不懂得這種在京師的官家子弟中流行的遊戲,突如其來的虛榮衝動,讓我說了謊。後來她倒真的約了我,我卻被這個無聊的謊言束縛,只是推辭,並不曾去。
那個女孩子是極可愛的,她停留在我的思緒中,就如同冬日的清晨,凝在石晷上的露珠。在之後的幾十年歲月中,我常常後悔,後悔當初應當赴這個約會,應當聽聽她的故事,讓她教我雙陸棋。
——人生之中,我們總是想著:不晚,來日方長……可每當我們這麼想的時候,夕陽也許已在路上。那露珠一般的女孩子死在靖裕三年冬至的那場浩劫裡,死去的時候大約是個才人,或者是個美人,連她的姓氏,我都已不再記得了。
終此一生,我也沒有碰過雙陸。
因為遊戲本該是讓人快樂的東西,可回憶卻太沉重了——沉重到,讓人只能逃離-
4-
我們這十二個女孩子,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兩儀宮。那時候的兩儀宮裡住著上官皇后,一個真正美若天仙的女子——在陛下小的時候,臉上依稀還有上官皇后的影子;後來,便漸漸淡了,他越長越像先帝,越長、和他的母親越發遠離……
那時候上官皇后還沒能懷上子嗣,苗條的身子,鎮靜到聽不出起伏的聲音。她的目光逡巡過我們,對每一個人各說了一句勉勵的話——中規中矩,不偏不倚。
後來我才知道,「中規中矩,不偏不倚」正是上官皇后恪守的格言,在她治下的後宮,正是依著這八個字有條不紊的運轉著。每月初一、十五,陛下必然宿在兩儀宮中,其餘的時候,所有的嬪妾依次排序,輪流陪寢。誰也不會多,誰也不會少。
上官皇后……與其說她是一個女人,不如說,她是一種不可違背的法則的化身。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腦海之中,總有著這樣一幅畫面,她穿著全套皇后的朝服,臉孔塗得慘白,一個人靜靜站在兩儀宮鳳臨殿上;燭光將她的影子四分五裂扯開,貼在那些金碧輝煌的器物上面——她是屬於兩儀宮的;而絕不是,兩儀宮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