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三年十一月一ri,在《本朝實錄》上,這一天被稱為「鴆毒之亂」。掌燈時分,自碧玄宮打醮歸來的靖裕帝,再一次步入錦粹宮紫泉殿,來看望他的兒子、前皇后的嫡子董天啟。
此時,楊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宮裝羅裙,雲鬢高挽,身後隨侍著兩列宮女內監。見了靖裕帝,伏首拜倒,口呼萬歲。
「如何了?」皇上一揮手,令她平身,問道。
「啟稟陛下,臣妾已查實,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藏毒丸,居心叵測;人證物證俱全,確鑿無疑。」
靖裕帝冷笑一聲,道:「鳴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宮門外,你還說『確鑿無疑』?」
楊惠妃忙又跪倒,細聲細氣道:「陛下,此事實在是……」
「夠了!」靖裕帝斷喝一聲,「朕信你,你卻給朕審出一個這樣的結果?」
楊惠妃伏跪於地,立時噤若寒蟬。
靖裕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身,自顧自在當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吳良佐來。」
御前侍衛統領吳大人來時,惠妃娘娘依然跪著,臉上已見汗。吳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禮。
「不必了。吳愛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吳良佐肅然答道:「回陛下,『徹查』到底。」
靖裕帝又是一聲冷笑,道:「總算還有人沒把朕的話當作耳旁風!」
跪著的楊惠妃嬌怯怯的身子,立時抖了一下。
靖裕帝視若無睹,又問吳良佐道:「這案子,是你主審的?」
吳統領猶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簾『聽審』。」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聲,冷冷回答:「原來如此——」
楊惠妃實在不明白,靖裕帝究竟因何發怒。若只是因為一個不怕死的宮女跑到碧玄宮門外鳴冤,就此斷定自己所審之案事有蹊蹺,可也太過無稽——陛下絕不是這樣的人,那麼……到底為什麼呢?
吳良佐心下卻是洞若燭照,皇上不知聽信了誰的話,一心想要致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楊惠妃來便是為此——只不過當初誰也沒有料到,現下會是這樣的「結果」。
便在此刻,忽有內監來報:「寶林沈氏求見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頷首,半真半假一笑:「這倒是個有眼色的,知道該在誰身上使工夫——叫進來吧。」
不一時,便有人引了沈青薔,來到殿內。
青薔依然還是白日裡那身裝扮,只是脫簪去環,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張臉,越發素淨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禮,又向跪著的惠妃娘娘一絲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楊舜華身後。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來吧——你又來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啟兒啊。」
沈青薔不卑不亢、垂首徐徐回稟:「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發,起身轉向內堂,忽又回頭,說道:「那你便跟朕來吧——」
***
董天啟依然躺在那裡,面色慘白,青氣卻褪去了許多,侍立一旁的太醫唐豢滿臉倦色。靖裕帝走到跟前,輕聲喚:「啟兒?父皇來了……」董天啟小小的眼皮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
唐豢輕聲稟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無大礙了,您說的話,他定然能聽到;只是此時氣血極弱,怕是無法應答……」
靖裕帝問道:「藥可吃了?」
唐豢猶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藥湧吐導瀉,輔以銀針導通經絡,盡量排除體內毒質,但此毒……實是無藥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緩緩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將太子交給你,朕便信你。但願你謹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首,口稱:「遵旨。」
忽然,聽得沈青薔道:「陛下,婢妾斗膽,想說一句話……」
靖裕帝掃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青薔緩緩道:「婢妾初入宮時,曾染過無名之疾,記得當時渾身沸熱莫名,神智混亂,滿眼滿耳都是異相——太醫也來診過,只說『藥石罔救』,待死而已……還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宮討了符水來,給婢妾連服數日,後來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藥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靈,廣為庇佑為是……」
她娓娓道來,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聽,待聽到「符水」、「仙靈」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醫術高絕,從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東西,見她纏纏繞繞說了一大篇,到頭來卻全是廢話,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婦人之見。
不過人盡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這敗興的話,他是絕不敢講的,於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極是。」
果然,靖裕帝的臉上浮出了幾分暖se,點頭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師趕製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來。」
沈青薔卻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請了來,卻不知現在放在哪裡……」
身邊早有宮女接口道:「回陛下、寶林娘娘,就在那神龕中,淑妃娘娘親自放進去的。」
眾人眼見沈青薔步到神龕邊,掀開簾子,捧出一隻明黃禁綢蓋著的青玉釉卷足荷葉盤;揭了綢緞,取出盤內小小的金盃。
金盃極精細,雕著蟠龍飛昇文,配有一隻小巧金蓋,那龍身飛騰而上,在金蓋上盤出一個紐結。
沈青薔抬玉指,輕拈紐結,打開蓋子,杯內是渾se的半盞水,絲毫不見異樣。
唐豢親自上前,將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薔持定金盃,早有宮女遞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來,溫聲對董天啟道:「殿下,是我——我餵你服藥。」
董天啟攤在唐豢懷裡,依然閉著眼,嘴角卻慢慢勾出一抹微笑來,顫抖著、微啟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著,你先試藥吧。」
青薔微一詫異,便即點頭,將金勺送進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皺著眉道:「沒有錯,就是這個,婢妾記得清楚,可苦得緊……」
她將金勺遞給宮女,又換了柄乾淨的來,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盃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奪過——
沈青薔抬眼去看時,但見靖裕帝怒髮衝冠,狀若神魔,厲聲喝道:「太醫,去查這杯中究竟放了什麼;還有,把那賤人綁來見朕!」
兩廂伺候的太監面面相覷,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綁誰,正躊躇著怎樣發問才不會引火燒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薔,喝道:「你!去傳朕的旨意,將淑妃沈氏脫簪去服,綁來見朕!速去!」
***
沈淑妃依然還在流珠殿側廳坐鎮,正劈頭蓋臉地喝罵底下的奴才蠢笨無用,竟讓一個小丫頭偷跑了都沒有察覺。忽然聽見一陣喧囂傳來,有內監尖聲喊:「聖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蓮心吃了一驚,心中暗自尋思:「楊舜華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聖旨過來?」
忙忙帶身邊人出迎,卻見門外一群奴才簇擁著盈盈一個纖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卻是位她從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的人兒。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薔道:「聖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蓮心的一雙眼狠狠盯著她,盯了許久,終是不甘,卻也無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蓮心,恭迎聖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青薔朗聲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脫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聖,欽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來,兩個眼中幾欲噴出烈焰,怒道:「沈青薔,你為什麼害我?」
青薔的語氣絲毫不變,沉聲道:「皇上想問一問淑妃娘娘,為何您給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裡,竟會含有致命劇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著沈青薔的臉,語不成句,只道:「你!你……」
沈青薔微閉上眼,輕吁一口氣;又睜開眼,揮退眾人,獨自來到沈淑妃面前,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
「姑母,我真冤枉你了麼?難道當初你給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沒有下毒麼?還有那滿宮的人都諱莫如深的鄭更衣,她也是這樣死的吧?」
沈蓮心面容扭曲,顯然驚詫至極,她連聲問:「誰……究竟是誰告訴你的?是誰指使的?」
沈青薔慘然一笑:「沒有人告訴我,亦沒有人指使——我也許後知後覺,但我絕不愚蠢。起初我也幾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見了一個人……他雖沒告訴我答案,卻讓我始終心存懷疑。我也長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為是自己身邊的某個人做的——直到我見到二殿下發病的樣子;直到我猛然間想起,您『特意』指給我的丫頭,都是從一個據說被『附身』而死的鄭更衣那裡來,而她們不巧,上一次通通逃過一劫……姑母,您為什麼給我下毒?為什麼想我死?難道真的因為我入宮,本就是為了當一枚『棄子』,當一枚能用自己的死,來助你洗脫嫌疑、助你除掉漏網之魚的『棄子』?那當初,在沈家花園裡,你為什麼對我說那些話,為什麼又讓我抱持幻想?」
沈青薔低垂著眼,緩緩說著,往日的時光彷彿順著她口中的言語,自二人身邊再一次淌過。她遇見她的時候,曾經以為遇見了神仙,曾經以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過是選上了自己作為犧牲,去平息深宮裡那些屈死的魂靈們龐大的憤怒罷了。
她只是一顆注定的「棄子」罷了;也許連淑妃娘娘都從未想到過,自己竟然活下來了。
——半個時辰之前,沈青薔在假山的後面,將那珠簪的頂端緩緩旋開,但見裡面果然是半管褐黃色的粉末,倒出一點輕輕一舔,便覺苦得幾乎連舌頭都要麻痺了。她記得這苦味,一輩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嘗到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燒不退,幾乎斃命;後來的幾天,因為實在難以下嚥,便只是在宮女們面前做做樣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裡了……陰差陽錯,自己竟然這樣活了下來。
……沈淑妃猙獰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見,忽而笑了:
「傻丫頭,這還用問麼?你在這宮裡這麼久了?難道什麼都沒有學到?本不就不該相信任何一個人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因為在這深宮之中,你不說謊、不欺騙別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這裡,再純潔美好的女孩兒,為了活著,都會化身厲鬼,去吞吃別人的血肉——你連這個都不明白?」
青薔靜靜聽她說完,微微搖了搖頭,道:
「小時候我常常偷看書房的書,有一本書上說:『天下熙熙,皆因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時我不明白,現下我卻懂了——人都為『利』而生,但每個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靜的生活;你們爭的東西我沒有興趣,你們渴望的『愛』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們不一樣……即使我必然身化厲鬼,我也要留著這顆心;即使我此生注定無法走出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著這顆能夠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會努力活著,不為沈家,更不為什麼所謂的『愛情』;我會活下去,尋找我的道路——活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