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祭完畢,沈青薔見姑母留了沈婕妤說話,便躬身告退。淑妃娘娘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只一瞟,便無須多言,笑了,叫兩個丫頭將她好生護送回去。
可才到了平瀾殿門前,便看見點翠正站在階下,垂著頭,腳尖踢著地上的一塊小石子兒。
「……點翠?」青薔忍著笑,走上前去,喚她。
那小丫頭給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青薔,便不怕了,口中連忙答道:「唉呀,我在這裡等主子呢……主子可回來了。」
青薔素來喜她天真爛漫,便故意逗她:「我又不會從地裡鑽出來,你只瞧著下面做什麼?」
點翠「啊」了一聲,答不上來,臉上終於有些訕訕的意思,低聲道:「不是啦,只不過那個王美人又來了,呱噪的煩死人……我便出來躲躲……」
沈青薔聽她這樣直白,不由笑了,這鬼精靈的小丫頭,果然解頤。那王美人臉皮又厚耐性又十足,她一想起來也是要頭疼的,這須怪不得點翠——只不過,今日,「祭神」之事忽然勾起了她別樣的心思,那天遇見的那個叫作「杏兒」的小宮女,她不正是這王美人身邊的奴婢麼?
——這一次,可算來得正巧。
一掀簾子進了外堂,果然看見王美人枯坐椅內,玲瓏立在一旁伺候——雖說是伺候,可案幾上連一杯清茶也沒有。
沈青薔暗自搖頭,深怪玲瓏太過刻薄。這王美人雖然確有可厭之處,但說到底,卻也並非心懷惡意,一個深宮之中再尋常不過的可悲可憐之人罷了,何必如此呢?
「王姐姐,勞您久候了,告罪,」青薔一進來,便開口招呼道;又轉過臉去吩咐玲瓏,「去把昨日送來的好茶倒一杯來。」
玲瓏答應一聲,轉身出去。
「我瞧著,妹妹的大運就要來了——不過幾日不見,這眼角、這眉梢都泛出好光彩來,嘖嘖……真真好看,讓我這種笨嘴拙舌的都想不出個詞來讚歎呢!」王美人依然還是那般,劈頭蓋臉一連串阿諛奉承之辭便砸了過來。
沈青薔看似含笑靜聽,心思卻全然放在王美人身後跟著的那名宮女身上。雖然那一ri天色昏暗,雖然此時這宮女的頭垂得很低,但翻來覆去端詳,都不像是杏兒。難道她又去給那「鄭姐姐」祭墳了不成?
自己現在是絕難孤身行動了,總該要想個辦法,將那杏兒單獨喚來一問,可還不能驚動旁人……
「……妹妹覺得如何?」王美人突然問道。
青薔一呆,適才「王姐姐」的一番話她半句也沒入耳,她怎知道這個「如何」是哪個「如何」?
「這……姐姐……」沈青薔尷尬一笑,幸有玲瓏端著茶盤、打了簾子進來,解了她的窘迫。
「姐姐喝茶,」她忙道,「這是才得的御封龍井,只昨日喝過一次——姐姐覺得怎樣?」
王美人陪笑著接過茶盞,細品了品,隔了許久許久,方開口稱讚道:「果然好茶……倒像我在家時常喝的。」
「姐姐家在南方?」北地這樣的茶貴比黃金,縱是在皇宮內苑也並不易得。
王美人的臉上微微覆上一層戚se,淡淡道:「都是舊事了……」不肯再說什麼,只是搖頭。
一個慣常無話可說還要搜腸刮肚來湊趣的人兒,竟然沉默如斯,究竟是想到了怎樣的「舊事」呢?青薔見她如此,心下也不禁隱隱惻然。
「我是不懂這些的,也喝不出好壞,姐姐既然喜歡,便都拿了去吧。」
「這絕不敢當——我……我原也不配喝這樣的好茶!」王美人忽然道,將茶盞擱在案上,站起身來,只說,「天晚了,我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也不待人挽留,逕自扶著宮女的肩,便去了。
「……怪了,這個王美人,往日是趕也趕不走的,」一旁的點翠嘟噥著,唧唧咕咕笑,「還是主子厲害……」她說,一廂說,一廂手上不停,往來收拾打掃。
「慢著,拿過來我瞧。」沈青薔忽道。
「主子要什麼?」點翠疑惑。
「你手裡的茶盞。」
「這是方才王美人……」
「拿來!」沈青薔臉上掠起一道慍色,竟是從沒有過的嚴厲。
點翠再不敢囉嗦,急忙將茶盞奉上,青薔也不接,只向她手中一望——便闔上眼,長歎一口氣。
——白瓷杯內餘溫裊裊,水se澄紅,飄著幾片殘葉。她雖不懂茶,也輕易分辨得出,這絕不是什麼新得的皇封龍井,怕是連她日常喝的也大不如。
人心涼薄,一至如斯。
「杯子放在這裡,去叫玲瓏來。」沈青薔緩緩道,面色如鐵。
相處幾個月了,點翠第一次見到自家主子如此震怒,忙縮著脖子退出去,不一時便帶了玲瓏回來。玲瓏一進門已看到案上的茶盞,腳步略有凝澀,轉瞬即恢復如常。
「你將昨日的茶包好了,給王美人送去——這次不要弄錯。」青薔吩咐,特意強調那個「錯」字。
「主子……」玲瓏還待說什麼,卻已被青薔猛然打斷;聲音不高,但極嚴厲:「你若自認高明,我的話自然也可以不聽……」
「奴婢絕不敢!」玲瓏猛然間雙膝跪倒,口中道,「奴婢這是為了……」
青薔再不答話,隨手抓過桌上茶盞便摜了下去,撞在青石地面上,登時摔了個粉碎,瓷片四飛。一旁的點翠「啊」的一聲輕呼,慌忙躲閃。玲瓏卻恍若不察,任碎片擦著她的頭臉濺出去,一動也不動。
屋內一片死寂。
良久,玲瓏狠咬了下嘴唇,伏地頓首,咚咚有聲,也不待吩咐,起身便去了。
——沈青薔有時也會想,若自己落到了王美人這樣的境地,會不會與她一樣?該是不會的,依她的性子,斷不會甘受一個宮女的折辱。
——可是王美人她……便真的「甘心」嗎?世勢比人強,你要活著,「不甘」又能如何?
「……點翠,」青薔忽道。
「主……主子……」小丫頭想是給嚇著了,聲音都帶著顫。
「去把玲瓏叫回來——我親自去一趟好了。」
點翠恭恭敬敬答應,急忙忙追了出去。
只片刻,便領了玲瓏回來。玲瓏眼圈發紅,手中捏著一隻朱se的雕漆提籃。
「主子放心,同樣的錯處,玲瓏不敢再犯第二次。」不待青薔開口,玲瓏已然答道;伸手揭開提籃的蓋子,果然露出一隻掐絲刻銀茶葉罐子——上頭還貼有皇封。
青薔看也不看,只吩咐:「你拿好了,跟我親向昭華宮走一遭兒。」
玲瓏遲疑片刻,立在那裡,竟然道:「主子不能去!」
青薔原已站起身來,卻聽她公然牴觸,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時間竟然僵住。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點翠已然跪在地上,一邊道:「主子息怒!」一邊不住扯著玲瓏的衣擺,叫她也快跪下。
誰料玲瓏絲毫不為所動,反甩手將點翠的胳膊揮了出去,口中朗聲道:「玲瓏去賠罪,那是作奴婢的眼皮子淺手上輕狂,狗眼看人低了;大不了挨罵挨打,玲瓏一人承擔。主子若去,便反叫人疑心是主子的指使,此時巴巴趕過去瞧她的笑話呢!」
聽聞這樣一番話,沈青薔心下猛然一動,倒退一步,復又落座。
兩人便這樣對視著,誰也不移開目光。許久,青薔緩緩道:「玲瓏,你可想過,他日難保我也如她這般……那都是說不准的……」
玲瓏冷笑道:「縱他日主子和她的處境光景調換了過來,主子難道以為,她還能記得起主子今日的一杯茶?」
青薔不怒反笑,道:「能踩人時便盡心踩人,他日若挨人踩,也是不冤——可是?」
玲瓏一怔,隨即還是笑了,答道:「主子敏銳,玲瓏是望塵莫及的。」
沈青薔笑著,一擺手,吩咐:「你便去吧——你們都去吧,叫我靜一靜。」
玲瓏亦笑著,躬身答應,這一次真的去了。
待她走遠,點翠方怯生生站起身來,估摸著青薔的臉色,躊躇良久,方道:「主子,咱們且到園子裡逛逛去,寬寬心,如何?待回來,地上也就乾淨了……」
沈青薔瞧了瞧腳下的一片狼藉,笑道:「無妨,待玲瓏回來再說。」
點翠嚥了咽吐沫,悄聲道:「主子息怒。」
青薔轉眼望著她,點翠也有十五六歲模樣,並不見得比玲瓏小多少,卻一臉嫩相,雙頰肉滾滾的,上頭點著幾星小小麻子。
「你幾時進宮的?」青薔問。
「靖裕十一年,上次徵選時進來的。我、染藍、玲瓏姐姐,我們一直在一處。」點翠答。
「以前都在淑妃娘娘跟前?」
「奴婢們哪有那個福氣。起初跟的那個主子,也是和我們一年進來的,誰料……壞了事,才跟了淑妃娘娘的。」
青薔聞言,歎息道:「這宮牆裡頭,原本人人不容易。」
點翠聽她口風漸漸鬆動,忙道:「主子……玲瓏姐姐忤了主子的意思,自是她的萬死,只求主子看在她絕沒有歹意的份兒上,從寬吧……」
青薔道:「我並沒怪她……罷了,這件事誰都不必再提起。」
點翠這才笑了,舒一口氣。
沈青薔見她姐妹情深,也頗覺溫暖,便道:「你只私下裡對玲瓏說,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著爭什麼寵,何況與這樣的可憐人爭一ri之短長,有意思麼?我不過為了……為了……」
——沈青薔暗自歎息,自己想要的那件東西,似近似遠,似在心中又似不可捉摸,依然不知道該當怎樣說起才好。
點翠見她忽然住口,只當話有不便,也不在意,只道:「主子不是那一干俗人——我們早就知道了。玲瓏姐姐也說過:人人都道『爭寵』『爭寵』,難道那『寵』是爭便能爭來的?誰不會爭呢!可這宮裡統共就那麼幾個娘娘在……」
青薔笑道:「你玲瓏姐姐是個極有見識的。」
***
從西邊的錦粹宮到東邊的昭華宮,路途並不算近,玲瓏去了一個半時辰,方才回來。點翠早耐不住,一邊和青薔說話,一邊就將那些碎瓷細細掃了。玲瓏回來時,已一切如常,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可她卻並未進門,只隔著簾子,朗聲稟報:「回主子的話,奴婢的差事辦完了。」
沈青薔在屋內答道:「進來吧,辛苦了。」
玲瓏並不動,只道:「奴婢不敢衝撞主子,這就去了。」說完竟自轉身走了。
簾內青薔和點翠,一併愕然。
傍晚時分,像只小兔子一般、可憐巴巴的染藍進來回話道:「主子,王美人那邊遣了個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