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人遣來的那個丫頭,修長身材,發se微黃,沈青薔一眼看過去便覺得像。她垂著頭,縮著肩,打了簾子進來,下拜行禮,對青薔道:「我家主子問這邊主子好,謝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過來;改日必是親至的。」
青薔道:「自家姐妹,客氣什麼。」隨口又說了幾句應景的客套話。見她遲遲不敢抬頭,那日天色又晚,總覺得相似,卻也拿不定主意。
那宮女接著道:「我家主子還說:『我是個無福的不祥人,也不敢貿然回送什麼東西,只怕過了身上的霉氣,倒是害了沈寶林。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禱,求神仙保佑寶林妹妹青雲直上,便是我的心了。這裡有兩匹緞子,一根釵,一瓶藥膏,不敢提「賜」,是我「送」給玲瓏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實在叫我不安。』我們主子便是這般吩咐的,叫杏兒一字不差轉達給這邊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兒,青薔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齒,能說會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來。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氣,不安的是我才對。」沈青薔答。
杏兒續道:「我家主子還要我看看玲瓏姐姐的傷勢……」
「傷勢?玲瓏傷了?」青薔反糊塗了,怎會傷了?只頃刻便即醒悟過來,怨不得適才她不肯進簾內來呢。
不待她吩咐,身邊伺候的點翠早已轉身出去,去了許久,才來回稟,卻道:「主子,玲瓏姐姐不在後面,可不知哪裡去了……」
沈青薔唯有搖頭苦笑,渾不知此時該說什麼才好。
「寶林娘娘,容杏兒替我們主子分辯一句,玲瓏姐姐的傷可不是我們主子的責罰……」小宮女杏兒見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個人不見了,若有個三長兩短,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
青薔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瓏該是去上藥,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兒了也未可知……」
可一聽「淑妃娘娘」四個字,小丫頭的臉越發白了。
杏兒更加按耐不住,搶著道:「玲瓏姐姐去的時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適,已歇下了,並不是存心不見的。誰料她……誰料她竟跪在外廂,自笞了十下子。我們那裡不比娘娘這裡,只我和chun梅姐姐兩個頂事的,chun梅姐姐又去了胡昭儀那邊拿藥,只我一個……我雖拚死攔了,終是攔不住,不怕寶林娘娘笑話,我還吃了兩下子呢!」
她越說越是急切,索性擼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兩道紅痕。
青薔走下來,持起她的胳膊,溫言道:「先上了藥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兒哽咽著道謝,終是忘記了上下尊卑,抬起臉來,直望向這個雖比自家主子低了兩級,卻無疑風光得多的沈寶林——自然,立時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絕的杏兒忽然結巴起來。
沈青薔一笑,轉臉對身邊伺候的點翠吩咐:「染藍已去了?那你再帶人一併去找,你玲瓏姐姐身上有傷,吹不得冷風的。」
點翠答應了,卻遲疑:「那主子這裡……」
青薔再一笑:「便叫杏兒在這裡陪我說說話吧,你還不放心麼?你們快去快回罷,天要晚了。」
終於,玲瓏、點翠、染藍都不在近旁,屋子裡只剩下那喚作杏兒的小丫頭——她卻不言不語,只盯著沈青薔瞧。
「怎的,不認識我了?」青薔笑,自走下來,來到案幾邊給自己倒茶。
「主子,我來——」杏兒終於醒悟,連忙來搶茶壺。
青薔早已倒好了一杯在手裡,對杏兒道:「打小我是沒人伺候的,什麼都得自己動手,常常茶沒喝到,還要吃人一番冷言冷語——只是這幾年他們說,做這些事情折墮了自己的身份,便懶了。」
杏兒道:「寶林娘娘……您金玉一樣的身子,自然是不該做這些事情的。」
沈青薔走近兩步,低聲道:「這裡已沒了別人,我還認真愛聽你叫我一聲『姐姐』呢。」
杏兒搖頭道:「那是奴才不長眼,有眼不識泰山!主子不要再提了。」
青薔握著那盞茶,緩緩道:「什麼主子奴才……不過是一件衣裳;是一個替人倒茶、等人倒茶的區別罷了。」
杏兒搖頭道:「縱使有人給杏兒倒茶,杏兒一輩子也是奴才。」
沈青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
「……那天你說過,我若想知道,便去找你——是不是?如今我雖沒去找你,可你卻自己來了……」
杏兒望著她,良久,緩緩搖了搖頭:「那話杏兒是對奴婢姐妹說的,卻不是對主子娘娘說的。」
青薔倒奇了:「主子和奴婢又有什麼不同?」
杏兒苦笑一聲,只是搖頭。
一來二去,青薔也不由急切起來,便道:「你難道忘了?那日你是憑著『白仙』娘娘發了誓的——神明在上,那誓言便不算了?」
杏兒聽聞此言,渾身一個哆嗦,連聲哀求:「主子……您就不能放過杏兒麼?」
沈青薔見她動搖,索性收了笑,冷了臉,將手裡的那杯茶喝乾,手指摩挲著杯口,沉吟道:「你是現在說,還是一會兒她們回來了再說——你自己選吧。」
杏兒苦著臉,悄聲嘀咕:「方纔您還說主子奴婢是一樣呢……」
青薔忍著笑,說道:「不一樣,你非說不可;若是一樣,那你更該說了。」
杏兒聽聞此言,頓時語塞,不說話了。
許久,她垂著頭,低聲道:「我原不知道主子想問什麼……」
青薔道:「我只問你,第一個:那日你去做什麼?第二個:『鄭姐姐』是怎麼死的?」
杏兒的聲音更低些:「鄭姐姐和我,原是同一次徵選上來的,路上便談得來了。進了宮,她眼見有了福——更衣品級雖小,到底是主子。誰料,被『白仙』娘娘看上,夜裡高熱不去,生生燒死了……主子真怪,您這裡的玲瓏、點翠、染藍,都是當日跟我們一處的,您不去問她們,反來問我?」
沈青薔的臉色忽然一白,一口氣幾乎喘不過,強自忍耐著,又問:「那『白仙』娘娘到底是誰?」
杏兒道:「誰知道呢?有人說是白狐,有人說是花jing,也有人說是地仙……咱們皇上是個會修道煉丹的活神仙,也要燒青折子給她呢。」
「……你想知道這個,不如來問我。」簾外突然有人說話,倒把屋內的兩個人唬了一跳。
***
寶林只有六品,依照宮規,該有一個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兩個小太監並幾個粗使太監在近旁伺候的——這只是紙上的規矩。事實上,得寵的妃嬪們多有喊人手不足的,便只好從不得寵的主子那裡調用,這才有了堂堂四品的王美人身邊卻只有兩個使喚人的咄咄怪事——沈青薔倒是依著例的,兩個太監做些粗重活計,三個丫頭負責端茶倒水梳洗打扮針黹女紅,也足夠使了。今日因著玲瓏不在,她又為了與杏兒私下說兩句話,更趁機支走了點翠跟染藍,這下子整個內堂便空空如也,任人直闖而入,竟連個報信的也沒有。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冷笑,早有人替她打起簾子,引她施施然進了屋——卻正是方才分別不久,住在側殿的婕妤沈紫薇;而替她打簾子的那個人,赫然竟是玲瓏!
沈青薔所在的西偏宮錦粹宮,正殿紫泉殿住著沈淑妃——她是一宮之主,是有資格自稱「本宮」的四妃之一;此時因後位懸置,又代管著中宮印信,可謂權傾一時。側殿流珠殿住的便是婕妤沈紫薇;原還有個鄭充媛的,前年已故去了。後殿平瀾殿則住了寶林沈紫薇並張才人、安良娣等四五個低階的妃嬪。
若是尋常姊妹,莫說互訪,就是互通有無也是該的,但她們之間,卻實在有著難以索解的結。如果真的可以,兩個人也許都願意當作對方不曾存在,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相安不是,不過,命運往往就是那麼輕佻而殘忍。
沈青薔對無意中撞破的那件秘密,對無意中招惹上的姐姐沈紫薇,以及那個至今不知是人是鬼的jing魅一般的人物,一直懷著某種矛盾的心思。她並非不好奇,她若不好奇也斷不會對杏兒這般糾纏不放,但她同時亦明白這秘密背後所蘊含的巨大危險。
——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究竟來做什麼?為什麼……身後還跟著那個「忽然不見」的玲瓏?
玲瓏向沈青薔躬身行禮,道:「主子,婕妤娘娘來了。」
青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已換了一件寬大的衣裳,左邊衣袖下面隱隱露出臂上纏著的細紗布。
「上藥了麼?」她問。
玲瓏答:「謝主子關心,已沒事了。」
在她們對答的當口,婕妤沈紫薇已大剌剌走到近前,逕直向上首椅中一坐,側耳聽著這主僕二人的對答,聽到這裡,忽然出言諷刺:
「關起門來打的時候不心疼,在人前卻知道心疼了?」
青薔一愣,心道:「怎的?難道她竟以為是我打的不成?」忙轉臉看向玲瓏,玲瓏卻深垂著頭,一言不發。
紫薇卻只當自己說中了沈寶林的心事,續道:「我從姑母那裡出來,本來好端端的在院子裡逛呢,誰知道這丫頭竟跑到樹根子後頭哭去了。我問她怎的,她卻死也不肯說,我便只有給你帶回來了——怎麼樣,『寶林娘娘』,便給我一分臉面,饒了她如何?」
沈青薔知她說的九成九都是鬼話。沈婕妤絕不會有如此的閒情逸致,不知道還有多少內情在其中呢。可一時之間卻也不好戳破,待聽到後面,心下更是一沉——她究竟已在簾外聽了多久?
果然,只聽得沈紫薇續道:「……不想你這裡正熱鬧——喂,小丫頭,你給你們『寶林娘娘』說的那些事,也說給我聽聽如何?」
杏兒向後縮了縮,死命只是搖頭。
沈紫薇慵慵懶懶倚在椅背上,笑靨如花,對杏兒道:「別躲啊,乖孩子,你來,細細說給我聽……」
杏兒又猛向後縮了一下。
紫薇冷笑一聲,突然縱起,兩步趕到杏兒跟前,一把揪住杏兒的胳膊。順手從發上扯下一根簪子,狠狠地扎向杏兒的手心。口中喊著:
「死蹄子!反了不成?我看你說是不說!」
這一下實在猝不及防,滿屋的人都呆了。好一會子青薔和玲瓏才反應過來,急急上前拉開兩人。沈紫薇隨手理一理方才拔簪子帶下來的碎發,笑道:
「寶林娘娘,我幫你問話呢,你不謝我,反拉我?怎的,就那麼怕被人知道?」
沈青薔也毫不相讓,冷冷道:「我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偶爾好奇罷了,哪裡談的上『怕被人得知』?杏兒若執意不肯說,那也罷了——倒是婕妤娘娘,您又何至於此?」
杏兒的手心已被扎得冒了血,她的性子終於被激了出來,昂首道:「我們不過是只有一條不值錢賤命的奴婢,還不是憑主子們說怎樣就怎樣?哪裡敢答一個『不』字?杏兒自問無愧於心的,誰背地裡做著不可告人的事情,誰自己心裡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