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行」的轎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瓏帶著點翠、染藍齊齊跪拜下去。
沈青薔坐在轎中,想要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可無奈週身酸軟,一絲力氣也使不出。跪著的宮女們見狀,忙起身上前來。點翠忍不住促狹道:「主子辛苦了……」一廂說,一廂掩口竊笑,兩頰緋紅;玲瓏則深惱她的不莊重,狠狠瞪了一眼過去,抬手將青薔攙扶出來。
——那股甜香的味道,還是沒有散。
玲瓏的臉色微變,卻不說什麼,只吩咐點翠染藍好好看顧主子,自去收拾湯沐。這都是早已備好的,待兩個小丫頭扶了青薔進內室,玲瓏已束好青絲,雙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們出去吧,」扶青薔入了水,玲瓏道。
點翠和染藍對望一眼,嘻嘻笑著,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這才雙雙出門去。屋內終於只剩下主僕二人。
「……是什麼?」霧氣氤氳之中,青薔忽然發問。
玲瓏手上持著一條雪白的絲絹,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擰到半干,替沈青薔敷在肩頭。
「那麼……您……承恩了吧?」玲瓏不答,反而出口詢問。
沈青薔緘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著嘴唇。
玲瓏似乎輕舒了一口氣,說道:「主子,您放心,不過是尋常香藥,房中用的,並沒有什麼毒害——頂多半日,也就恢復如常了。」
「這藥,便下在……羅衣上?」
「素來如此。」玲瓏不動聲色。
沈青薔不禁冷笑,出言諷刺道:「素來如此?原來你倒是做慣了的……」
玲瓏沉默了許久,忽然低聲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薔終於憤怒,只可惜渾身依然沒有半分力氣,只有恨聲說道:「我能知道什麼?還不是給你們玩弄在股掌之間?」
玲瓏任她發怒,渾若無聞,等她說完了,才和顏悅色道:「這也是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當年,這滿宮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進去,三個裡面能有一個『真真正正』承了寵,便算不錯了——在這宮中,不能承寵的主子,那是連個奴才也不如的。」
青薔聽她口口聲聲「為了主子您好」,越發生出火氣來;想要發作,可又忽覺淒涼。
——她心裡清楚明白,玲瓏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這宮中,所有的女人都是為了婉轉求歡於那唯一的一個男人而存在;她們的生與死、喜怒和哀樂,統統都是屬於他的,並不真正屬於自己。
——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宮,是她本不願意來卻也許注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薔深深歎了口氣,也只能空自唏噓而已。
耳邊,是嘩嘩的水聲,以及玲瓏那永遠不變的平靜音調:
「……淑妃娘娘想要一個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誰生的都可以……」
當日傍晚,內裡便頒下旨意來,賜良娣沈氏入住錦粹宮平瀾殿,晉一級,從此便是六品、沈寶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後、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兩儀宮居中,其他嬪御一分為四,以四妃為首,各居東南西北四處偏宮。靖裕一朝,自先皇后上官氏薨逝之後,便再也沒有立過中宮,連妃子都只有兩名,便是西邊錦粹宮的沈淑妃和南邊慶熹宮的楊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還撫養著上官皇后的遺孤二殿下;楊惠妃則有一子一女,兩宮分庭抗禮,各不相讓。
相較而言,東、北二偏宮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調換到西邊南邊去了,剩下來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權有勢的主子而被人「明遷暗貶」發送過去的——比如曾給沈青薔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兩處所在,實與冷宮相差彷彿。
——其實,依青薔的心性來說,也許住在東北二宮,更自在些;可惜,因著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靜」,她是斷然沒福氣享受的。
一搬進錦粹宮,便是正式的面見禮。好在太后早薨,幾位太妃又都隨著兒子在封地,皇宮內並沒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縟節;只在錦粹宮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裡向雲集而來的各處娘娘行禮,做做樣子說幾句場面話罷了。
這一關是早就料到的,青薔私下裡倒準備了許久,誰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稱了病,再來南偏宮那邊也傳來消息,說「病西施」韓美人痼疾萌發,又倒了下去,楊妃娘娘領著黃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邊主持著,可抽不開身……竟然「巧」到了這個份兒上,沈淑妃聞言只是微笑,一臉志得意滿;沈青薔卻也猶自苦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來的事情便好辦,每日裡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處接待湍流不息的訪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閃爍不定的目光,各懷目的的心……沈寶林以不變應萬變,始終禮貌周到,卻也實在無懈可擊;再後來,眾人見希望渺茫,來得便漸少了。
大約又過了七、八日,清晨起來,青薔發現自己的月信來了。並不覺得遺憾,反而有些釋然,更有些隱隱的嘲弄:姑母真可謂機關算盡,手段用到十足了,誰料上天並不垂憐,可有什麼用?
那一ri,玲瓏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盤桓了半日光景,將傳晚膳了,人才回轉。沈青薔有意將她叫到面前,卻不直問,只一味東拉西扯,說些不著邊際的閒話。主僕兩個各自心知肚明,卻偏偏面上一絲不露,也虧得是玲瓏,果真好城府,進退應對,沉靜若水,連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頭來還是青薔先繳了械,自笑了,打發她出去了事。
深宮的白晝漫長的驚人,在千篇一律的結交、拜望、回訪、游宴之中;在因為無話可說而常常戛然而止、滿座相對尷尬無言的談話之中;在對日昇日落、斗轉星移、一朵花的開放和凋萎長久的凝望之中,時光終於一片一片的消磨殆盡——然後便是寂靜到令人恐懼的無邊夜晚……
好幾次,沈青薔坐在窗前,幾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宮裝、拔下簪環、將錦繡珠履踢到一邊、盡情地毫無儀態地伸一個懶腰的衝動;但最後她只能笑一笑,垂下頭去,攤開手掌——指縫間早已生滿了腐朽的青霉。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這樣不留痕跡的去了,讓後宮女子擔心的事情終究並未到來。那之後,靖裕帝只傳召了沈寶林三五次,雖比一般不得寵的妃嬪好些,卻也實在稱不上出類拔萃。在這後宮之內,基本還算雨露均沾,唯一稍顯特立、超乎眾人之上的,依然還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從那一ri偏僻的西苑裡「偶遇」之後,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這倒正是沈青薔求之不得的,真撞見了,定然尷尬,能說些什麼呢?
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們姐妹二人可謂是「心有靈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ri,沈青薔午寐方醒,正對鏡梳妝,點翠走進來,笑吟吟說道:「主子,淑妃娘娘傳您的。」
青薔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過晨省,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便回來了,一切如常,怎麼這會兒卻突然來召喚?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瓏,玲瓏卻彷彿早有預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記不帶眼睛、不帶耳朵,更不要帶那條舌頭……」
一踏進紫泉殿,沈青薔便已發覺殿內陳設大異尋常。兩廂立起了一人高的織錦幔帳,四個角落裡燒著龍涎香,平素裡往來如雲的太監宮女,赫然都不見了。
沈淑妃一襲素衣、淡施脂粉,身邊只跟著一個瓊琳。見她來了,臉上立時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禮。
在路上,沈青薔一直猶豫不決,究竟要不要聽從玲瓏的叮囑;那丫頭雖不至於害她,但實在行事蹊蹺、善惡難辨、深不可測。幸好,一見著沈淑妃,娘娘不待她問,已當先開了口:「青兒,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兒可還沒有來呢……」
青薔畢恭畢敬答應,但聽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卻只是耽擱,太也不像話了……」
沈青薔聽她自己引上了正題,便不動聲色,只含笑靜聽,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撫額,笑道:「瞧我,幾乎忘了!今日是蓬萊仙人的壽誕,這位神仙素來慈悲,兼著法力通天,你和紫兒,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懷上一個龍子。」
沈青薔連忙答應——只是,一聽到這「仙」字,總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來。
正說話間,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妝容素來富貴華麗、眾所難及,這一次,卻也打扮得著實淡雅,彷彿月中仙子——從青薔身邊經過,心無旁騖目不斜視,帶起一陣裊裊香風。
青薔微微笑了,垂首跟隨其後。
——沈淑妃便攜著兩個侄女,這一次連瓊琳也不帶了,只姑侄三個一路轉折,來到紫泉殿側廂的經堂之內。
經堂四四方方,並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還是緊閉著的,兩側燒有無數明燭,屋內見不到半點天光。一行人姍姍而來時,沉香供案上早已擺滿了各色祭品,從珠玉打造的昂貴玩器到時令的鮮果鮮菜,應有盡有。
沈青薔抬頭望向供案之後,隱隱有些失望。但見牆上懸著一副長長的畫軸,畫軸前卻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紗屏;透過這道障礙,只能隱約瞧見畫上畫著的是個人影兒,至於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統統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靜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揮,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薔連忙跟著下拜,但見淑妃娘娘三叩首後,並不起身,依然跪在那裡虔誠祝禱,口中唸唸有辭。
青薔凝望著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緩緩轉過頭向身側投去一瞥,誰料沈婕妤也正在看著她,冷不防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處,幾乎發出金鐵相擊的悲鳴之聲。
姐妹二人長久地互相躲著走,著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這一下猝不及防,雙雙怔在當地。
還是沈紫薇反應快些,率先閃開了眼;青薔也緊跟著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鼻觀心,盯著眼前的一小片青磚不放。
片刻後,耳中忽聽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她,還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總算祈求完畢,站起身來,想是不曾聽見沈紫薇瀆冒神明的冷笑,並沒有說什麼。只輕移蓮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蠟炬上點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於正中的黃金香爐內。
淑妃娘娘轉身,笑吟吟地對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說道:「你們可求好了?求好了便來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們沈家福祚綿長。」
沈紫薇答應一聲,便站起身來。
青薔望著她在香案前往來忙碌,心中卻忽然浮現了一個問題: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麼,沈紫薇?那麼……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話……我又該如何傾訴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