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了黃河邊的金城,也就是後來的甘肅蘭州。去病在河西一戰的時候,希望這裡能夠成為抵禦匈奴防線固若金湯的一座城池,所以名為「金城」。
黃河從金城一側旋繞而過,高大的莽山在城池的背面。滾滾黃河水,奔騰千萬年。此時的黃河正處於夏季最沸騰的時節。
去病的軍令連夜而下明日,黃河祭酒!
次日清晨,天剛拂曉。黃河岸邊兵甲如山,鐵戈捶地,戰馬嘶鳴,黃水賁裂。霍去病站在千軍萬馬前,駐步在了滔滔黃河邊。
他雙手端起一個青銅饕獸酒爵,大氅飛舞得神采高揚,我聽見他在大聲命令他的部下美酒篩上來!戰歌唱起來!
蒙塵的盔甲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光芒,**的戰歌從軍士們的喉嚨中震天而出。
這一場黃河祭酒簡單而隆重。
去病遙望著黃河水的九天玄關,鄭重灑下這一爵佳釀。
不祭天地,不祭神明,不祭皇帝,也不祭山川!
霍去病祭奠的是河西一戰死去的六千亡靈。那醇香的烈酒在黃河岸邊一路流淌,流入黃河兩岸,流入天上人間。河西第一戰的亡魂們,你們喝到這杯勝利之酒了嗎?
霍去病站在黃河邊,心潮隨著那奔騰不止的黃河水不斷起伏。
他想起,十八歲的元朔五年,他帶著八百壯士出定襄,一戰而封侯的往事。
「一戰封侯」,這在任何人眼裡。都是一種無上的榮耀。可是,在他心中,卻是一場難耐的煎熬。兩年前地那一場偷襲。歷經了只有他和他的將士們才知道的艱難與選擇。所有地生死努力,從長安城的悠悠之口咀嚼進去。吐出來地話一句比一句難聽。
他們認為,那所謂的軍功只不過是一個莽撞小子瞎貓拖到了死老鼠,鑽了匈奴人的空子.,電腦站.而皇帝劉徹偏愛衛氏,過高地封賞了霍去病。朝臣們在宣室裡一次次提起外戚專權的教訓,每一個矛頭都指向了霍去病和他背後的親人。
對於冷傲地霍去病來說。藐視他的軍事能力就是損害了他的人格。這樣的話語他是一定要用行動給予狠狠地回擊。
這一次回擊,一等就是兩年,等到的就是今年的河西一戰。
當河西一戰的戰機握到他手中的時候,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戰機啊?皇上以河西大漠為讖緯,以一萬人馬為棋子,在天地之間打下了一個本錢微末地賭局。
這個賭局,皇上輸的是區區一萬人馬。這點東西,一個泱泱大國的皇上完全輸得起——劉徹也不是沒有輸過。
可是,這個賭局。霍去病將要輸掉地是等待兩年的機遇,自己做人地尊嚴和軍人地榮譽,這些東西他輸不起。
在那個寒冷的初春。千里黃河水凝凍出厚達數尺地堅冰。呼出的熱氣轉眼在身上凍成刀一般鋒利的白霜。
春天,霍去病就這樣帶著一萬人馬。為了自己的尊嚴與榮譽走上戰場。
越想贏。輸得越慘。
三次突襲的小小成功,換來的是第四個部落的慘勝。局部的慘勝意味著整個大局的慘敗。所有跡象表明,他只能灰溜溜地帶著自己的數千部眾退回到大漢朝安全的地帶,接受整個長安城對他帶兵能力的質疑。
他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土崖上,眺望遙遠的休屠王部,那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我和他的第一次單獨交談就在那時發生。
他派出了我們一百五十名斥候士兵,一開始確實為了在撤兵前再打幾個部落。
大軍集合,他騎著黃驃馬站在紅綢獵動的士兵們面前,他看到他們一個個疲憊而堅強的身影。
他們為了軍功而來,領兵的他卻只能送給他們死亡與失望。
少年的熱血湧上心頭,他寧願死在這片大漠上!
戰刀一揮,方向不再是背後的大漢疆土,而是河西大漠深處勢力最大的休屠王部。
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可能前進,他偏偏前進了!
兩天一夜的一路狂奔,一場廝殺在休屠王部開始了最血腥的碰撞。他這才明白,善於用人的皇上劉徹除了賭上了這一萬人馬,更將他的血氣與剛勇放在了賭桌上,這塊籌碼才是這場戰爭中真正換取勝利的保證。
勝利破開皋蘭山的八千屍體,踐踏著血路而來。
一把沉寂了兩年,醞釀了兩年的淬血鋼刀終於在此刻橫空出世,完成了一個真正的人生傳奇。
他也似乎尋摸到了一點打敗匈奴人的規律。
皋蘭山的劫後餘生中,他發現了我。
除了戰場,從來沒有過其他波動的年輕心靈在此刻被一種陌生的情愫撥動了一下。
但是,對於一個被勝利與榮耀裝滿了心胸的好戰少年來說,這樣的感覺不可能成為他的全部。一番長談過後,既然我這個人來歷不明,又執意離開,他尊重了我的想法,沒有做出更多的挽留。
那個春天,萬人去,千人回。他也是如今天一般站在了這裡,站在黃河岸邊,站在金城之外。
那個春天,部下也曾經為他端來一盞美酒,請他按照慣例,為河西出征的亡魂做離別的祭奠。
霍去病站在滾滾的大流之邊,似乎看到了那葬送在他手上的七千生命正隨著流水永遠飄逝而去。
黃河水,水黃河,遠上白雲落九天,九天一落化悲雨。
這就是中原大地的第一場春雨嗎?
沒有chun柳的綿綿依情,沒有夭桃的灼灼濃艷,只有一點一滴冰徹入骨,讓勝利的熱血一點點降溫,直到冰冷地無法動彈。
年輕的將軍功成名就,轉過身,卻聽到了滿城亡魂家人的慟哭之聲。
美酒跌落,青銅酒爵化作碎片。霍去病命令大軍渡河!
他要渡河!他要渡河!!
渡過這黃河水的翻騰,渡過這黃河水的指責。元狩二年春天的霍去病,無顏祭奠那七千生靈!一萬人去,三千人歸,這不是榮耀,是恥辱啊!
皇帝欽賜的萬千彩旗飄揚起來了;皇上差人送來儀仗用的簇新鶻毛搖動起來了。得勝的軍隊卻偃旗息鼓,沉頭默言,彷彿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冷冷地涵養著這最後一點令人費解的沉默。是火山就要噴發,是怒雷就要咆哮!
一切都在第二次河西大戰的時候以最昂揚的姿態,最蓬勃的殺氣,從霍去病和他的將士們年輕的心臟中跳動出來,化作吞噬萬物的燎原烈火,化作黃河奔騰的怒海狂潮,向著河西大漠橫掃過去!
赤地千里的炎炎驕陽算什麼?他們是比陽光更加耀眼的軍隊!
冰凍萬尺的祁連山絕頂算什麼?他們擁有比堅冰更為剛強的意志!
穿越了千里乾涸的沙漠,走過了人獸難到的祁連鳥道,霍去病終於用最小的犧牲換取了最大的勝利。
今天,
他終於以真正以少勝多的戰績來告慰死在河西一戰的英靈們。
今天,
他終於可以舉酒一觴,天地無愧!
一切都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