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刀剛剛坐下調息那棵樹旁,一個朦朧難辨的身影緩緩爬起憑空而立,兩點鬼火正是從他雙眼發出,小刀此時只恨自己魂眼太過敏銳,因為他發現身周這無數鬼火都是同樣的情形。
憧憧鬼影或從地上或從樹後接連升起,小刀終於明白那群血袍凶僧為何止步。周圍每個鬼影臉上身上都似有淋漓鮮血,或飄浮或挪爬向著小刀的方向緩緩湧上來。他們個個神情猙獰,怒目突齒,將小刀圍在其中。
小刀胸中苦澀,眼睜睜看著周圍成千上萬的鬼火已經聚攏到他身旁不足三尺。這等威壓之下,他有心提起不爭破仙抵抗也沒有搶先出手的勇氣,只好原地不動靜觀其變。
鬼影越聚越多,小刀不由自主的默誦安魂咒文為自己壯膽。待到無數鬼影又接近了些,小刀看了更覺觸目驚心,這些鬼影不是胸腹間似破了個大洞,就是頭歪頸斜被人砍了腦袋,地上爬行的更有不少斷了半截身子,個個都是死狀奇慘無比。
雖然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小刀心中的恐懼卻漸漸被同情取代,他見這些鬼影臉上雖然都是神情可怖,卻可從中看出更多的是憤怒與不甘。
小刀心情平靜下來,口中朗朗誦念安魂咒文,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只是突然憶起當年圓明傳經時所說的話,想為這些明顯是遭遇橫死的鬼影亡魂做點兒什麼。
經文一出,萬千亡魂頓時一陣騷動,隨後群情激奮的猛衝上來。小刀已是避無可避,只得閉上雙眼聽天由命,過了半晌也沒覺得有什麼異狀,睜開眼時身前密密麻麻的鬼影盡數伏地望來。
所有亡魂臉上都已變成祈求神態,這無聲中包含的辛酸讓小刀幾乎想為他們放聲大哭。雖然這些亡魂不能說話,小刀也明白他們是想求自己助其脫離苦海。
可是反覆誦念幾遍安魂咒文,這些亡魂還是沒有半點解脫之態,小刀有些茫然,只好住口問道:「請哪位告訴我,怎麼做才能幫到你們?」
他連問數遍,終於這些亡魂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們伏在地上向兩旁分開,在小刀身子左側空出了長長一條通道。小刀瞭然的點點頭,沿著他們讓出的路向前行去。
小刀所至之處,每個亡魂臉上都露出期待與感激的神情。雖然周圍沒有一點聲音發出,小刀卻覺得胸中熱血上湧,恨不得馬上就能找到解救他們的辦法。
行出里許,小刀身周亡魂漸漸減少,眼前出現了上百個土墳。小刀走近見這些土墳上連株雜草都沒有,墳間地面也是乾乾淨淨,這情景分明是有人常常打掃。
「孤月幽林,百座空墳纏厲鬼。野薯殘露,一桿破帚送舊人。」一個蒼老聲音突然從前面傳來,隨後說話之人低聲哭了起來,嗚嗚嗷嗷撕心裂肺甚是傷懷。
小刀聽聲辨位,加快腳步向著那個方向疾行。他剛在墳塋間繞著彎走出不遠,就聽那人悲聲漸止:「錯錯錯,殺天下人未曾負我。莫莫莫,訴腹中語難盡衷腸。」
從聲音的高低分辨,小刀覺得說話之人就在前面不遠,果然從幾座土墳旁轉過後,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影在晃動:「掃不淨世間塵,道不盡天涯苦。」
未等小刀說話,那個人影突然站住不動:「誰?是誰?怎麼會有人進來?」他猛然轉過身來,小刀見他雙眼已望向這邊,便閃身而出行禮:「靈逍張小刀參見前輩。」
不見那人腳下怎麼動作,小刀只覺眼前一花他已衝至身前。身子輕輕飄起,小刀以「落葉隨風」想要避他遠一些,誰知那人竟然如影隨形一般緊緊貼上。小刀連連躲閃幾次都未能擺脫,只得站住不動任他湊了過來。
一張滿是皺紋的臉貼近小刀仔細打量:「居然真是活人?」他向後讓開一些,伸手想要摸摸又似不敢:「你說你是什麼門派的?你怎麼能進來這裡的?」
這老者瘦黑臉龐,鬚髮凌亂長可過腹,身上衣物破爛不堪,手中提著一把用帶葉樹枝編成的長長掃帚。雖然滿臉愁苦淚痕,看向小刀的眼神卻飽含著驚異。
小刀與他對視一會兒,兩人都漸漸適應過來:「前輩,晚輩是靈逍張小刀,被人追殺誤入此林,不知前輩為何一人在此,外面那些人又為何怨魂不散?」
亂髮老者驚容更甚:「你居然能看到外面有怨魂?這不可能啊,連我都看不到他們。再說你怎麼能經過祭靈陣進到了這裡,難道你不是血肉之軀?」
他按捺不住驚疑再次湊上前來,試著伸手指在小刀臂上戳了一下,然後又捏了幾下:「哎?這是怎麼回事?你從祭靈陣一路進來,居然沒有被那些厲鬼吸盡jing魂而死?」
小刀如實答道:「沒有啊,我看他們個個都可憐的很,還一路放我進來,我想看看有什麼法子能幫到他們,前輩你知不知道這裡是怎麼回事?」
亂髮老者瞠目張口半晌:「我當然知道,可是你怎麼能……」小刀眼前一花,老者已經閃到身後,沒等小刀有什麼反應,他忽前忽後繞著小刀轉了好幾圈。
「真是怪了,你修為也不是很高,又不是佛門弟子。」亂髮老者嘴裡叨咕著站回小刀面前:「你幫不了他們,你能進來想必是身上有什麼驅鬼之物。這祭靈陣可不是你能破的。」
老者撩了撩亂髮,轉身拖著長帚又開始在一座土墳前掃起來:「你在這兒等等吧,天亮以後那些厲鬼就會少上許多,你尋著日光明亮之處行走,出去後再也不要回來了。」
此時小刀也理清了一些頭緒,他揚聲問道:「前輩,那些怨魂不散的人就是你說的厲鬼嗎?有沒有解救他們的法子?既然你知道如何出去,為何不隨我一同離開?」
人影一晃,亂髮老者又站回小刀面前,他再次打量小刀一會兒,神情也回復了平靜:「你這少年心地倒是不錯,不過要救他們可不是那麼簡單,至於我。」他歎了口氣:「我離不開,也不想離開。」
想起萬千亡魂眼中對自己的信任期待,小刀拱手施禮:「懇請前輩指點,如何能讓那些亡魂解脫,就算再難晚輩也要勉力一試。」他深深躬下身去:「既知此事,晚輩無法這樣離開,還請前輩體諒。」
亂髮老者呆立不動,望著小刀神情變幻許久終於歎道:「還是年輕好啊,能有這股一往無前的衝勁兒。既然你還不死心,老夫就和你說說這裡的事兒,讓你也好知難而退。」
招了招手,老者示意小刀跟著他來:「老夫道天涯,數十年前也是你這般年紀,我在外面遇到一群談得來的好朋友。我們一起抵擋獸潮,出生入死,情深意重。」
「獸潮退去後,我們各自回返師門。兩年後我出來行走時,又與他們偶然重逢。」老者聲音中充滿了歡樂:「我們都是喜出望外,老夫覺得那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活的時光。」
「他們對我自然也是毫無戒備之心,急不可待的將我帶來此地,我在此居住不久,便發現這裡與別處大有不同,修練什麼術法都是出奇的得心應手。」
「在我連番追問之下,他們終於道出其中緣由。」亂髮老者語氣轉成了哀傷:「他們居然將大批活人滅殺轉成厲鬼,結成這座祭靈之陣,以無數怨魂吸附天地靈氣,不但修行事半功倍,據說更能延壽長生。」
「乍聽之下,老夫是心膽俱寒,可是他們個個都已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我更親眼目睹他們數次斬殺百餘人血祭,再以封魂邪術使其不能散魂而去。」
「你若是我,你該怎麼辦?」亂髮老者站住回身,雙眼盯住小刀:「一邊是與你同生共死的朋友兄弟,一邊是那些素不相識的無辜百姓,你會怎麼做?」
見小刀茫然無語,亂髮老者閉目長歎:「幾番勸誡無果,天人交戰之下,老夫只得藉故離去,以我道家名義尋了幾個五玄大派相助,將這裡團團圍住。」
「為免他們傷亡,老夫孤身進入此地,勸他們迷途知返,不要再造殺孽。」亂髮老者手指前面:「就在那裡,他們個個大失所望,痛罵我不顧結義之情。」
「老夫苦苦相求,言明此舉只為讓他們脫離魔障,更立誓保他們周全,只要散去邪陣,多行善事,各派便不會趕盡殺絕……」老者說到這裡勾起心事哽咽不語,仰面任淚水滾滾而下。
小刀聽得明白:「前輩,這樣不是很好,兩邊都可以保全……」亂髮老者厲聲哭叫打斷他的話:「保全?保全?他們每個都不肯回頭,更恨我讓他們前功盡棄,一個個在我面前立下血誓爆體而亡。」
小刀聽了頓時楞住,老者哭了幾聲接道:「他們以身血祭,屍骨無存魂魄不去,更將這靈祭林中萬千厲鬼也困在陣中。老夫雖目不能見,也知他們每日都在此飄零。」
亂髮老者隨手揮起掃帚在身旁一座乾淨土墳上掃拭幾下:「老夫立這百餘空墳幾十年祭掃,就是盼他們能早日化解仇怨,不再受煉魂之苦。縱有千條罪孽,他們對我卻是情真意切。做了這等負義之事,老夫又怎能自己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