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祿進入飄滿水果香氣的慈禧寢殿樂壽宮的時候,分明聽到了東南方向的炮聲。匆匆禮畢,朝上瞟了一夜,一看老佛爺的神情,就知道慈禧已經聽說了昨晚的巨案。
「你去了現場,是不是甘軍所為?」慈禧開門見山,她腫著眼泡,沒有化妝,看上去蒼老了十歲不止。
「回太后的話,應當是。」
「傳董福祥!」慈禧銳聲喊道。
「太后息怒!」榮祿連連叩頭,「太后息怒,萬萬不可啊。」
慈禧瞪著一雙魚泡眼,死死地盯著榮祿,呼呼地喘著氣。
「太后,您聽,炮聲已經響了呀。」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慈禧冷靜下來了。
「一切等仗打完再說吧。保不住běijing﹍﹍」
「běijing能保得住嗎?依靠董福祥那個強盜嗎?」慈禧厲聲問。
她知道,出了昨晚的事,她是內外交困了。慶、莊兩府,特別是莊王府慘案,絕對刺激了滿洲親貴,堂堂親王都沒有了安全,朝廷的顏面何存?王公大臣們還有什麼心思共抗大難?
慶王另當別論。莊王近來所作所為已經讓慈禧惱火萬分,死了也好!但是不能這個死法!即使是自己賜死那個混蛋,也比讓人砍了腦袋強!麻煩就麻煩在其親王的身份,朝廷不為自己人做主,誰還跟著自己混?
但榮祿說的也對,而且是完全站在自己立場上,為自己著想的。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下激怒了甘軍,會發生什麼事?
所有的問題,都是因為沒有一支既忠於朝廷,又能打仗的軍隊!如果八旗兵有祖先那份驍勇,何至於此啊﹍﹍
「你不要管這件事了。」慈禧穩住了心神,眼下不是破案緝兇的時候,先顧戰事吧,「要切實掌握好你的軍隊,懂嗎?」
「奴才這就去安排。」榮祿已經兩天未睡了,走路腳下都在發飄。
榮祿剛走,李蓮英報,端郡王載漪遞牌子求見。
「不見。」慈禧恨恨道。
「老佛爺,萬萬不可逼反了甘軍啊。」一貫長於察言觀色的李蓮英低聲道。
「嗯?」慈禧兩眼無神地盯著自己的總管太監,「叫他進來。」
是的,端郡王如今和莊王是一夥兒的,他絕對是為莊親王的事而來的。該死的義和團,將這兩個混蛋王爺的利益拴在了一起,成為打擊政敵的最好武器。莊王猝然遇害,端王現在一定是又怕又急。如果不安撫住這個混蛋,誰知道他還會幹出什麼蠢事?甘軍如今可是在城牆上呢。
想到義和團,慈禧已經熊熊怒火,一旦騰出手來,必將那幫亂民誅殺乾淨!
「太后,要給莊王報仇啊!」載漪一進殿便趴下大哭,「莊親王死的慘啊,請太后下旨,讓我去取了董福祥老狗的人頭!」
「殺了董福祥,你去抵擋洋人嗎?還是靠你的義和團?嗯?你不是說他們法術通天嗎?怎麼讓洋人殺到城下了?你說!」慈禧壓在心底的怒火徹底噴發了,劈手抓起手邊一個玉如意朝跪在地上的載漪砸了過去,「給我滾回去老實呆著!城破之日,便是汝狗頭落地之時!」
載漪下意識地一躲,如意掃到了他的肩膀,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殿內鴉雀無聲。載漪被慈禧的怒火嚇壞了。自戰事起,慈禧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差,威脅要砍他的腦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弓著腰站在慈禧御座旁的李蓮英悄無聲息地滑到載漪跟前,扶起了這位倒霉的郡王,壓著聲音說,「王爺先請回吧。」將載漪連拉帶扯拽出了大殿。
「蓮英哪,你從內庫提五萬兩銀子,叫崔玉貴去甘軍勞軍。具體怎麼說,你去交代他。」
「庶。」李蓮英躬身答應。
消息自然瞞不住,一個上午,半個běijing都知道了昨晚的兇案。
正在東便門指揮部隊抵擋俄軍的董福祥心膽俱裂。
這贓栽的!老子在這裡跟洋人拚命,朝廷卻搞出這一手!
消息是上午傳來的,當時董福祥部剛擊退了俄軍對於東便門的第一次攻擊,擊斃了兩名俄軍軍官,其中一名被打傷,躺在地上掙扎,好幾撥俄軍要救回那個軍官,都被甘軍猛烈的火力所阻,白白搭上了幾條人命。這一幕讓伏在城頭指揮的董福祥看在眼裡,判斷那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心裡很高興,正醞釀著怎麼向慈禧報捷呢。呵,傳來兩座王府被血洗的消息,京城的人說,都是甘軍所為!
董福祥氣得跳腳,立即跑下城牆,準備進宮自辯。被他的幕僚部下死死拉住,「大帥,此刻千萬不能去啊。去了就回不來了。」幾個部下就一個意思,「千萬不能離開部隊!」
董福祥呼呼地喘著氣,沒心思再打仗了。
是呀,有本事一下子洗劫兩座王府的,除了軍隊誰人能做到?旗兵不會做這種事情,京城的漢軍也不大會,難怪人們都說是甘軍,如果分析,還真他媽要想到自己頭上!
董福祥可是與朝廷幹過仗的!當年西北回民作亂,朝廷調左宗棠平亂,身為叛軍首腦之一的董福祥因戰況不利投降了左部劉松山,得到了劉松山的信任,這才一步步升上來。自己的萬餘軍隊,很多是當初的叛軍,他們歷史上可是與滿清有仇的,特別是那些親人死在朝廷手裡的回回。
過去的事情先不提,就說最近。殺死日本使館書記員杉山彬,董福祥被慈禧叫進宮裡痛罵,直斥其為強盜!威脅要撤職治罪。董福祥當時也挺硬的,說自己被免職,可難保手下那幫不知朝廷禮儀的軍漢作亂。這句話鎮住了慈禧,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現在想起來,慈禧一定對他起疑心了。
再有,這段時間手下弟兄沒少干見yin燒殺的勾當,據說順天府不止一次向朝廷告狀﹍﹍
「來啊,將他們都給我叫來!」董福祥終於拿定主意,對身邊侍衛下了命令。跟隨他已久的侍衛頭目董漢興是他的本家侄子,知道統領大人說的他們是誰,立即去傳令了。不一會兒,甘軍幾個主要的頭領趕來了。
「王府的事,你們大概都聽說了,」董福祥冷著臉問,「有人害我!現在這當口,咱們該咋辦?」
「大帥!」一位操著西北口音,臉上有一道刀疤的參將大聲道,「咱們為朝廷拚命,卻有人這樣陷害咱們,不幹了!大帥,您說是誰,我去把狗cāo的腦袋擰下來給您當夜壺!」他是甘軍左翼翼長馬雲,董福祥的絕對親信之一。
「對,宰了狗日的!太欺負人了。」另一位營官叫道。
「大帥,宮裡來了太監,說是有旨意給你。」董福祥的主要謀士邢耀祖湊到主子耳邊低聲道,「偶覺得,大帥最好不見。」
「不見!就說我上城牆了,你們也不知道我在哪裡。」董福祥臉上露出猙獰,「大夥兒掌握好部隊,天黑後咱們從廣安門殺出去,朝廷懷疑老子,咱不幹了,回甘肅去!」
這天下午,慈禧終於召集了御前會議。就常識而言,這個重要的會議開的太遲了!慶親王奕劻沒有露面,其他該來的都來了。
「戰事如何?你們誰說說?」慈禧問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
大家本來仰面看著高踞御座上的慈禧,發生的王府慘案,將這幫王公大臣嚇得不輕。本以為慈禧召集御前會議是研究昨晚的大案。現在慈禧問及城守事宜,一個個垂下腦袋,一聲不吭了。
隱約的炮聲不斷傳來,慈禧的怒氣上來了,「你們,啞巴了?」
神機營總兵載瀾哆嗦著說,「好像洋兵已進城了,已經到了天壇附近。」
「不是甘肅來的回勇?」慈禧疑惑地問。
軍機大臣剛毅回道,「不是。是洋兵。廣渠門已經失守,洋兵進城了。」
「廣渠門是甘軍守衛吧?」
「是,廣渠門,東便門乃至東直門,都是甘軍的防區。」榮祿稟報。
這個消息讓御座下跪著的王宮大臣鴉雀無聲。
廣渠門失守的消息嚴重地打擊了慈禧。她匆匆結束了御前會議,只留下了榮祿和載漪。
「立即查清戰況究竟如何,特別是甘軍的動態,明白嗎?」今兒上午,崔玉貴帶著銀兩去勞軍,卻沒有見到董福祥。銀子被甘軍留下了。崔玉貴回來的稟報,讓慈禧感到了嚴重的不安。即使是崔玉貴保證說東便門仍在手裡,甘軍剛剛打退了俄軍的進攻,也沒有給慈禧帶來安慰。
董福祥為什麼不接旨?
榮祿與載漪從皇宮出來,沒敢各自回家,儘管他們現在最想的就是回家部署逃跑事宜。倆人來到煤渣胡同神機營指揮部,聽到了更多不利的消息,朝陽門也失守了,大批的聯軍已經湧入內城。
榮祿不再猶豫,再次回到皇宮,將這個消息報告了慈禧,「老佛爺,不能再猶豫了。得趕緊走了。」
往哪裡走?慈禧死死地盯著榮祿。
似乎猜到了慈禧的心思,「甘軍不可靠,他們一定向西回甘肅,所以不能走西面。只能向北,走德勝門先出城再說。」榮祿頓了頓,「奴才已集結了武衛中軍,隨時可以護駕出發。」
「嗯,做的好。李鴻章到了哪裡?」
調李鴻章來京出任直隸總督的電報早已發出。在確認天津失守後慈禧就做出了這個重要的決定。打不贏,只能求和了。可是,現在必須留下幾名可靠的大臣維持局面。
榮祿知道,這個差事,怕是要落在自己頭上了。
8月14ri晚上,慈禧突然召見軍機大臣,她要研究留守及撤退事宜了。但是等了很久,竟然沒有一位軍機前來!
性格一向剛強堅毅的慈禧絕望地落淚了!
很晚了,終於來了三位軍機:剛毅、趙舒翹及王文韶。兩位漢大臣與一位滿人。
慈禧劈頭便問,「那些軍機幹什麼去了?是不是準備丟下我們母子不管自顧逃命了?」
三位大臣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現在已經無法追究責任,慈禧對三人說,明日爾等遂吾同行吧。
三人長長的舒了口氣。太后總算是拿定主意了。
慈禧奇怪為何榮祿竟然不來。
這是一個漫長恐怖的夜晚。躺在床上無法入眠的太后總能聽到殿脊上有貓的叫聲。宮殿裡到處有野貓,不稀奇。但稀奇的是今晚的野貓似乎特別多,還總是拖著長長的尾音。
那其實是流彈發出的嘯聲。
第二天一早,慈禧做了一件千古流傳的事,將光緒皇帝的寵妃珍妃處死了。
這是8月15ri早晨發生的。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聆聽著徹夜不息的「野貓」叫聲,慈禧究竟想了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想到了珍妃,不然不會一早就安排這件事。
珍妃是年二十五歲,正是一個女人的黃金年紀。她出身鑲紅旗,姓他他拉氏。她是官宦之後,其祖父曾任陝甘總督,伯父當過廣州將軍,父親長敘當過戶部右侍郎,都算官位顯赫了。珍妃幼年曾與同被選為光緒妃子的姐姐隨伯父長善長住廣州,十歲時才返回父親身邊。她在選秀中被挑中入宮時年方十二歲,最初封嬪,五年後與姐姐一同升為妃,她的名號為珍妃,姐姐為謹妃。
珍妃是光緒最寵愛的妃子,也曾討慈禧的喜愛。她天資聰慧,性格開朗,無拘無束,藐視一切「規矩」。這種性格的養成,除掉遺傳因素外,與她小時候在風氣開放的廣州生活過有關。珍妃有文化,據說在廣州時,曾隨著名文人文廷式學習過。因為其聰慧,一度時間頗得慈禧喜愛,允許其在辦公時陪侍左右。珍妃只要往慈禧面前的奏折上看上幾眼,便能將內容記個七七八八,而且會猜對慈禧要下什麼樣的旨意,讓慈禧十分驚訝。珍妃的字寫的很好,慈禧賜群臣的「福、壽、龍、虎」等字,多由她代筆。這樣的才情,加上不錯的容貌,自然會得到皇帝的喜愛,但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冷落了慈禧為皇帝準備的那個皇后,皇后是慈禧的親侄女,這就出了問題。
珍妃失寵於慈禧的另一個原因,並非民間傳言的支持光緒變法而觸怒了慈禧,而是其自身的不謹。先是由於其勾結宦官恃寵賣官——清制,皇后年俸1000兩,妃子只有200兩。珍妃或許因為小時候在廣州長大的緣故,眼界比那些養在深閨的秀女們開闊的多,她的手面太大,那點月例連脂粉錢都不夠,便聯絡奏事處(太監與朝官傳達溝通之處)太監及其他有實權的太監干拉官纖的事(指收人錢財為其跑官)。珍妃的任務是說動光緒帝,最為關鍵,因此獲利最厚。這種事幹多了總會出問題,被兩江總督劉坤一彈劾的上海道台魯伯陽一案便扯出了珍妃,魯伯陽為謀上海道,曾花了四萬兩白銀,這些錢大都落入珍妃的口袋了。此事尚未完結,又出了四川鹽法道一案,主犯叫王銘,竟然是個文盲。因為這個級別的官員上任,照例要見次皇帝,光緒問王銘在哪個衙門當差,居然回答說在木廠。光緒大驚。命其寫出其履歷,此人久不成字,因為他是文盲,當然寫不出來。光緒遂另降旨將其開革,這件事包不住了。自明代起,後宮不得干政就是一條鐵律,雖然逐漸成了紙面上的東西,但一旦擺在桌面上也不能不處理。為此珍妃與其姐姐謹妃被貶為貴人,幽閉於冷宮,不得與光緒見面。這是甲午年四月間的事,甲午之戰尚未爆發,與戊戌年尚有四年之久。
慈禧覺得珍妃壞了規矩,慈禧很討厭女人干男人的事,她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女人了。戊戌變法使慈禧最後對珍妃失望,慈禧其實不反對變法,國事搞成這樣,不變怎麼行呢?但光緒怎麼能將自己視為絆腳石,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還給袁世凱下密詔?而且,就靠著康梁那幾個書生,能成什麼事?他們誰比自己更懂這個老大蹣跚的帝國?
這一切不可能瞞著珍妃,光緒實在是太寵愛珍妃了。珍妃不可能不參與,但對慈禧竟然一點口風不漏。
於是,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慈禧便將珍妃列入了「死亡」名單。光緒被囚禁於瀛台,珍妃卻被囚於冷宮,地點在與慈禧寢宮不遠的鍾粹宮北三所,據說那裡是明代皇宮裡奶媽們住的地方,簡陋不堪。珍妃住在那裡,與世隔絕,屋門被反鎖,太監每日送些冷飯殘羹,每隔幾天,總有太監代表太后過去「奉旨申飭」,珍妃必須跪聽訓斥。或許慈禧只是要這個活潑的女孩兒自然死亡,並沒有想去處死她,但在確信聯軍已經進城的這個早上,慈禧決定處死珍妃——命大太監崔玉貴將其從屋裡拖出來,塞進貞順門邊的一口井裡——那口井至今猶在,被後人呼為珍妃井。
值得一提的是,一年後,慈禧終於回到了皇宮。她第一時間便將執行了珍妃死刑的崔玉貴給開革了。崔玉貴的地位僅次於李蓮英,是內宮數得上的權勢人物,很多重要的差事——比如出宮傳旨,都是崔玉貴承擔的。為什麼開革崔玉貴,因為慈禧並不是真的要處死珍妃,而是說了句「不聽話就將你扔到井裡去」。結果崔玉貴逞能,真的將珍妃推到井裡害死了。失去了生活著落的崔玉貴很不服氣,留下許多關於珍妃之死的傳言,因為他是當事人,他的話自然具有權威性。以他所說,是因為慈禧不準備帶珍妃走——大部分妃子都不能走,包括珍妃的胞姐謹妃。珍妃說了句,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下皇帝坐鎮京師,主持大局。這句話戳到了太后的心窩子,慈禧大怒:死到臨頭,還敢胡說,立命自己將珍妃拖出去處死。珍妃大叫,我沒有死罪!皇上沒讓我死!慈禧說,皇上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裡去!
歷史的真相總是被隱藏於重重的迷霧中。不過等慈禧一年後回京,以珍妃殉主,吩咐厚葬珍妃,追贈珍貴妃,還親自為她寫了祭文。
為什麼講這段與本書主線偏離的情節,主要是反映慈禧睚眥必報的性格。戊戌之變是慈禧一生的最痛,慈禧絕對不會饒恕戊戌的「罪人」們,她或許認為,導致庚子國難的根由就是戊戌變法。既然不能帶哪些嬪妃們走,那就必須考慮她們萬一落入聯軍手中的後果,別人猶可,珍妃是萬萬不能出現這種情況的。即使珍妃不頂慈禧的嘴,最好的結果就是一條白綾。
其實,這位給中國帶來深重災難的女人並不是不懂得報恩,比如對於官至四川總督的吳棠,因為區區二百兩紋銀,終身信任有加,不管言官們如何彈劾,她一概不理不睬。
做完了這件事,慈禧必須走了。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出城之路並不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