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司徒側妃這句低喃說得極輕,除了她近身伺候的奴婢,沒有人能聽得清。
她的失神祇是一瞬,眼睫的張合間,便已恢復了貫有的神情,她的笑容很淺,看起來雖然溫和,但卻不達眼底,令人沒來由地生出畏懼,她淡淡地說,「早就聽駱總管說,這次來的都是江南四府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話鋒一轉,便又說道,「進了一家門,以後便是一家人,彼此都是姐妹,要和睦相處,齊心協力伺候好王爺。王爺不喜歡後院女子有太多心思,所以若是心裡帶著小算盤來的,還請歇一歇,若是惹惱了王爺……」
屋子裡一時間靜得可怕,眾位美姬似乎都從司徒側妃這為難而惶恐的拖音中感覺到了懼怕,那些可怕的傳聞如同潮水般襲來,將她們心中那一抹希望的火焰無情地澆滅。
是啊,被昨日「韓王」望著蘇月喬眼神裡的溫柔蠱惑,她們做了一夜的美夢,都忘記了一路之上被困擾著的那些傳言。而現在,司徒側妃及時地提醒了她們,原來富貴是懸崖峭壁上的花朵,並不是人人都能唾手可得的,想要摘下,就有可能面臨險境,甚至極有可能連花瓣都不曾摸著,就掉了下去,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司徒側妃眉頭微挑,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譏諷,但她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轉而說道,「我這裡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矩,每月的初一十五眾姐妹過來聚一聚,彼此說說話便好。我這個人素來愛清靜,每日的晨昏定省則就免了,平素你們是要遊園還是做針線,都隨你們,我不管。只有一點,我不喜歡惹是生非之人,誰若是要在韓王府故意生事,我也不會袖手旁觀,聽之任之。」
她頓了頓,指了指身邊的周嬤嬤,「你們每月的用都有份例,周嬤嬤每月初一會親自送到你們手上,四季園裡設了小廚房,餐食也都是定好了的,若是不合口味,或者想要加菜,你們可以自己出錢跟廚娘買,這些,我也不管。若有什麼口角,先自己解決,自己沒有辦法解決的,可以找周嬤嬤,若是周嬤嬤也決定不了的事,再來找我。」
顏箏聽了,不由有些讚歎地望向司徒側妃,她這番話直言坦誠自己素好清靜不愛管事,可是樁樁件件又管得極嚴密,一層一層,絲毫都沒有給這些個個心思活絡的美姬留下任何縫隙和借口。
司徒側妃不要她們晨昏定省,絕不是因為她體貼善良,而是因為她自己想要清靜,韓王府後院的女人何其多,光是要應付這些人就得花不少精力,與其如此,她不如便作壁上觀,這樣的話,不僅省下了許多精力,不必去以虛情假意面對不喜歡的人,而且還能做到置身事外,話都已經說得那麼明白,那麼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就都與她無關了,她隔岸觀火,一身清明。
而膳食的事,倒更像是在給韓王府的僕婦找銀子賺。
每日的膳例若是不喜歡,拿銀子出來就能換上合自己口味的飯菜,同理,份例裡的胭脂水粉乃至衣料首飾不喜歡,拿銀子出來便能換來合心意的,等到了冬寒,若嫌棄屋子不夠暖,也能用銀子多換一些炭例。從江南四府來的這些美姬,身上只帶了簡單的行李,將來不論是需要筆墨紙硯,還是琴棋針線,若是份例裡沒有,那就必要拿銀子來買。
樁樁件件,若都算起來,花費恐怕不少的。
那些心思安分對韓王並無所圖的,可能並不一定用得到這許多額外的東西,可心比天高帶著野心而來的女子,卻一定需要用銀子來粉飾自己,否則要怎樣才能在那麼多美姬中脫穎而出,令韓王注意到自己呢?
這一定是針對洛姬和月喬這些出身優渥的官眷的,她們手裡帶著許多私房錢傍身,便算花光了身邊所有的錢,也還能寫信向家裡求援,雖然最後,那些銀子未必會到司徒側妃的手裡,可得到銀子的僕婦感恩的,卻永遠都是司徒側妃,這些得了實惠的僕婦會對她感恩戴德,從此忠心不二。
顏箏想,這位司徒側妃當真是個妙人,這樣的主意也能被她想得到。
她這樣想著,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腦海中彷彿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閃現出來,它不斷跳躍搖晃,像一團沒有成形的霧氣,恍惚得有些不真實,過了良久,終於形成一副影影綽綽的面容,那張臉並不怎麼出色,但嘴角卻洋溢著最真誠溫和的笑容,這笑容漸漸和坐在上首的司徒側妃重疊,像鏡子的兩面,最後終於重合在了一起。
她彷彿聽見那人說,「真真,你我算得上是皇城裡最幸運的庶女了,雖然我們的娘親都沒了,可我們遇上了善良可親的嫡母,將來一定不會像玉瀾姐姐那樣,嫁給將死的鰥夫。我母親說了,我是安慶侯的女兒,她定然要替我選一門顯赫的親事,將來我的夫君,說不定還會是王孫公子呢。」
顏箏猛然回過神來,原來司徒側妃方才低喃的「真真」兩字,並不是她的錯覺,司徒側妃原本就是認得她。
她竟忘了,司徒家與顏家同為夏朝開國元勳,彼此交好,累積世代,安慶侯司徒顯與她的祖父安烈侯顏緘,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感情深厚,稱得上肝膽相照,祖父年輕時流連花街,都是安慶侯與他打的掩護,兩個人真可謂是情同手足。
祖父常說,當年曾祖母懷著他時,恰逢司徒老夫人也有身孕,兩家便約好,若是一男一女,將來便結作親家。後來他有了女兒,便打算將姑姑顏真許配給司徒家的五公子為妻,誰料到姑姑沒有這個福氣,還未下定就得急病過世了。兩家互為姻好的夙願,一直等到她堂妹嫁給安慶侯的嫡孫才算有了個著落。
關係這樣親近的兩家,司徒側妃認識她的姑姑顏真,那就一點也不稀奇了。
只是,若是待會兒司徒側妃問起來,她又該怎樣回答?
裝傻和欺騙,想來是行不通的,因為她昨夜已經將自己的身世親口告訴了紫騎的雲大人,還有駱總管也一定知道,司徒側妃掌理著韓王府的後院,想來若是她問起,駱總管是一定知無不言的。可若是讓她坦陳直言,承認自己的身世,卻也很不妥,要是司徒側妃問起從前的事,只憑著腦海裡偶爾迸發的零碎記憶,她恐怕一件也答不上來。
正為難間,碧落輕輕推了推顏箏的身子,壓低聲音說道,「想什麼呢,司徒側妃已經進內屋了,咱們該回冬院了。」
顏箏怔怔地問道,「就這樣結束了?你不是說司徒側妃很有可能會給洛姬使個下馬威嗎?」
碧落見四下人都散了,不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一邊拉著顏箏的手臂,遠遠地跟在四季園其他美姬的後面,一邊低聲說道,「你方才一定是走了神,沒有聽到司徒側妃說話。她說要依照咱們的喜好給見面禮,就讓周嬤嬤按著今日咱們頭上所戴的再打一副頭面,過幾日送到院子裡來,喜歡戴玉石的就做玉石的,喜歡戴金銀的就做金銀的,洛姬喜歡風雅,司徒側妃要請能工巧匠給她再打一支竹簪呢。」
金銀再俗氣,也能值不少錢,竹簪再風雅,卻未必換得來一份可口的飯菜。
司徒側妃剛才說了,以後若是份例裡沒有的東西,想要就一定要拿銀子去買,所以這種時候,賜什麼東西都不如金銀來得划算,碧落今日戴了整套的金頭面,她算了算,若是司徒側妃當真給她差不多重量的一副,可要值好幾十兩銀子,將來若有急用,絞碎了便能用的,哪像玉石不好兌換,竹簪就更不用提了。
顏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司徒側妃藉著給見面禮的機會,沒有特地對洛姬多說一個字,卻好生殺了洛姬的威風,還將四季園裡的美姬無止境地拉向了穿金戴銀這條俗不可耐之路,這手段當真了得,她自愧弗如。
但她心裡卻同時生出幾分戒備來,這司徒側妃這樣厲害,倘若自己從前與她交好,那說不定能提前找到了安穩下來的倚靠,可若是她們兩個之間存有芥蒂,並不友好呢?面對這樣可怕的敵人,她當真有招架之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