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熾熱的白日到夜晚並不好受,氣溫驟然而降,大家都躲在帳篷裡面避寒,凸月如啃剩的燒餅,傾盡所有的光華來擁抱大漠,金色的砂礫此時瑩瑩泛著冷白之光,起伏的沙浪似流水從天際漫溢開來直到蘇落腳下。
她望月煢煢**,粟米色的衣裙被月光漂染之後成為飄渺的白,仙子一樣的白,夢幻一樣的白,襯著烏黑的及腰長髮,這是濾盡浮華的純淨,這是滌蕩過後的清幽,她身後是二十幾頂帳篷,她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淼茫……已經午夜。
躺在帳篷裡努力的想去睡,可是眼睛執著的不肯闔上,她在為墨緋煙殺人的事糾結,墨宗雖然為了利益不擇手段,也被她認為無惡不作,但也沒有這樣的濫殺,雖然那些馬賊算不得好人,話都沒說幾句,或許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兩方面談著談著交上朋友的幾率不大,化干戈為玉帛或許可以,墨緋煙說殺就殺,當真是殺人不眨眼殺人如麻,這與她心目中的大師姐判如兩人,彷彿一日之內的氣溫,大起大落,讓她猝不及防。
假如自己現在去質問師姐為何濫殺,她必定會以「今個大姨媽來了情緒不穩定」這樣的話來搪塞,也想過去質問大師兄他為何漠然而立毫不阻攔,他雖然不能說「今個大姨夫來了」這樣的話,也會以「水土不服間歇狂躁」來敷衍,所以,沒必要去問。
看春好佝僂在被子裡鼾聲如雷,確定將她扒光直至生出一堆娃她都不可能醒……此言純粹蘇落式的誇張,帶著這個極誇張的念頭她悄悄的溜了出來,看茫茫大漠接連冥冥月空,於一個沙丘上坐了,心無念想,只願意對月。
夜深,谷梁鴻習慣的各處檢查完畢,一個不經意的側目就看見了沙丘上佇立的蘇落,若非因為心裡眼裡早把這個人鐫刻,此情此景他必定會認為是仙子下凡。
他轉身進了自己的帳篷,出來時手裡拎著一個酒囊,然後朝蘇落走去,至她身邊蘇落都沒有回頭,不禁輕聲埋怨:「好沒警惕。」
蘇落黯然道:「因為方圓百里之外我都能聽出這是誰的腳步。」
谷梁鴻窮其所學再也搜羅不到任何語言來銜接她的話,良久才穩住心神走到她的側面,輕聲道:「是不是還在想著你師姐殺人的事?」
蘇落驀然回頭看著他,這個人如此瞭解我的心事,那麼他究竟瞭解不瞭解我深愛著他?無力求解,只看著那稜角分明的臉上月影或明或暗,她手指動了動,好想去觸摸,終究在理智尚存的心裡告訴自己,他是你的公公,可是老天,他還是我留在谷梁世家的執念,倘若這個執念沒了,我寧願被化屍水收去,不留一點痕跡在人間。
「您不必管我,當心被谷梁家的人看見嚼舌頭。」她扭過頭去望月。
「他們試試看。」谷梁鴻不改霸道。
蘇落拔步就走,朝向下面的沙坡,覺得後面帳篷裡的人看不到了才坐了下來,料定後面那個人會跟上,果然,谷梁鴻未幾就坐在了她的身邊,並把手裡的酒釀遞過去,「夜裡睡不著,酒可以催眠。」
蘇落毫不客氣的接過咕嘟嘟灌下一口,回他一句:「酒還可以亂性。」
谷梁鴻把手搓著眉頭,「……」
片刻的寧靜後,他道:「心裡不痛快就說出來,你不把我當長輩,我卻一直把你當女兒。」
蘇落撇撇嘴,「我爹早死了。」
谷梁鴻按了按太陽穴,「……」
有點話不投機嫌疑,他不敢再輕易開口。
蘇落或許也感覺出自己的言語過分,轉移話題道:「你明知公孫老爺就是當年的長門僧,他必定對你有個大陰謀,今日的馬賊也定然是他搞的鬼,你不殺公孫老爺是不是像對待周先生與董竹音一樣,想捨棄小我成就大我,捨棄自己的尊嚴而成就自己的俠義。」
既然董竹音和谷梁鴻沒有身體上的瓜葛,只有名義上的聯繫,她開始不再喊什麼三娘。
谷梁鴻搖搖頭:「非也,是因為我和初五是朋友。」
蘇落懵然不懂,「朋、朋友?」
谷梁鴻嘴角彎彎,溫暖的笑著:「這是我說給你的第二個秘密。」
蘇落當即回絕:「我還是沒打算和你交換。」越是深愛這個人,她越是怕他得知自己的秘密,就是墨宗諜女的身份,畢竟墨宗在西域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
谷梁鴻道:「仍舊免費。」
蘇落往他身邊湊了湊,「成交。」接二連三的做沒成本的買賣,實在划算,套他的秘密賣他的袍子,當然賣袍子是假的,但蘇落還是為自己的靈機自豪。
於是,谷梁鴻說出他與張初五的故事——當年孤苦無依的張初五被他帶回谷梁世家,名不正言不順,所有人都在背後嚼舌頭,說她和谷梁鴻關係模糊,既不是夫人卻又沒有當成僕人對待,大概是谷梁鴻養在外面的外室,張初五覺得自己受辱是小,谷梁鴻含冤是大,於是對他辭行,執意離開谷梁世家。
谷梁鴻不想她繼續朝不保夕,於是問她願意不願意嫁給自己,以四夫人的名頭留在谷梁家,此後就不會有人敢嘲笑她,若以後她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自己願意像嫁妹妹那樣把她嫁出,也就是說,這場婚姻是假的。
張初五欣然接受,做了谷梁鴻掛名的四夫人,但她為人厚道,屬於內秀,相處時間長了,被谷梁鴻視為紅顏知己。
「大叔,你先成全了周先生董竹音,又這樣照顧張初五,你不愧為大俠。」毫無懸念的狗血劇情,卻讓蘇落莫名的激動,這種事若發生在其他男人身上,蘇落一定認為他不是生理毛病就是心理毛病,守著一堆女人做柳下惠難道期望朱棣賜他這個大男人什麼貞節牌坊嗎,即便是大明朝的那些公務員什麼張公公李公公的,也還想找個宮女搞對食呢。
谷梁鴻心道,我不是,我若真是大俠,明知道自己的兒子配不上你,就該放你走,可是我為了自己的私心……
蘇落問:「難道你不想對付那個公孫老爺嗎?」
谷梁鴻搖頭,「也不是,最好等到回涼州,他必定會與張初五聯繫,我很想知道這件事她有無參與。」
蘇落聽他的話音,好像非常不相信張初五是個壞女人,訕笑著,自己還非常不相信大師姐是個惡毒的女人呢,今日所見卻顛覆了自己原有的觀念,何謂人不可貌相。
她咕嘟嘟灌酒,被谷梁鴻奪下酒囊,埋怨著:「這是酒不是水,我也不是你師兄師姐,等下吃醉說出你的秘密被我聽到就麻煩了。」
秘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蘇落知道他在說笑,然靈機一動,那些話憋在心裡太久了,可以借此機會宣洩,不如醉酒亂性一把,道:「你不是說酒可以催眠嗎,不讓我吃我就唯有這樣坐到天亮了。」
谷梁鴻猶豫下,把酒囊還給了她,「下不為例。」
蘇落就一口接一口的灌,酒囊空了一半時,她已經東倒西歪,醉眼朦朧的看著谷梁鴻,暗想我或許可以趁著醉酒調戲他一番,親吻免了,擁抱還是可以,身子動動,終究還是沒敢。
於是繼續灌,酒囊空了大半時,她再看看谷梁鴻,琢磨等下自己說出那個秘密,他會不會憤怒的拂袖而去呢?
直到酒囊空空如也,必須醉了,她終於指著谷梁鴻道:「師兄,你為何今日不阻止師姐殺人……」
谷梁鴻沒有回答,只是知道她醉了,才大了膽子認真的看她,看的非常仔細,看她面龐如皎月般舒朗,眉眼似詩畫般描摹,濃髮如素箋潑墨,身姿像青竹搖曳。
這樣一個女子,豈是谷梁卓文能匹配的,忽而的,谷梁鴻竟然有了如此想法。
蘇落醉得一塌糊塗,先搖頭晃腦的吟詠一首詩,再曲不成調的哼了一首歌,然後嘿嘿一笑,傻氣十足:「我小的時候,你和其他師兄師姐出去忙碌,我就一個人在山上,害怕孤寂,我就喜歡有月亮的晚上,這樣我就可以看清哪裡有壞人,就可以不再害怕。」
她說到此處谷梁鴻眉頭擰起,她的身份對於谷梁鴻這樣手眼通天之人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聽她繼續道:「師兄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落落無以為報,因為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已經給了那個人,倘若男人可以對女人一見鍾情,我身為女孩卻對男人一見鍾情,師兄你說我是不是很丟人,初次見面我就想,我這輩子就賴著這個男人了,賴著讓他愛我養我,賴著不放手,一場沖喜我們變成翁媳,師兄,你說是老天討厭我還是老天他媳婦討厭我?」
她仍舊不改頑皮,可是谷梁鴻笑不出。
不知是醉得厲害,還是被自己的話觸及到最痛處,蘇落忽然哽咽著:「我以後該怎麼辦?我曾經無數想過逃跑,那次他放了我,我卻沒有逃,是因為我想還有兩年時間,我守他兩年,兩年後或許我自殺,或許我為了能夠繼續守候他而嫁給他的兒子,同在一個屋簷下,卻是咫尺天涯,那又何妨,只要感覺到他的存在,看著他嬉笑怒罵,我心足以。」
谷梁鴻把腦袋轉到一邊,手中緊緊的攥了一把沙子,呼吸已經顫抖。
蘇落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師兄你和師姐突然讓我不認識,你為何不攔著師姐殺人?為何鏢師變成殺手?為何你見怪不怪?為何我這麼害怕?為何你只會說我胡鬧?為何你對我時好時壞?為何你只喜歡黑色?大叔,或許你可以嘗試一下大紅大綠……」
她質問最後已經語無倫次,頭一歪倒在沙坡上。
谷梁鴻此時才明白,她剛剛把自己當成墨飛白的醉酒是假,現在清醒的喊出大叔才是真的醉了。
他盯著躺在地上的蘇落看,看她宛若煙波浩渺的大海上浮游而來的一葉小舟,茫茫然無所依,月光蓋在她身上,像一件素色的壽衣,他突然就怕了,彷彿蘇落此刻即將被天地收去一般,喚了幾聲她不應,他自己都被寒氣浸透,更何況瘦弱的蘇落,他氣沉丹田……俯身把蘇落抱起。
「師兄,我是不是很重?」蘇落迷迷糊糊的問,這下是真醉了。
谷梁鴻低聲道:「正相反,非常輕。」
蘇落悵惘著:「應該的,人最沉重的是心,而我的心已經給了那個人,不在我身上了,當然輕。」
谷梁鴻驀然住了腳步,眼角瑩瑩的不知是月光還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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