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馬場的男人們,除了老幼以及不想或不需要賣力氣的人,全都被柳家招了去。這一來,袁家興作了難。拿起瓢,沒了水;要吃饃饃,堵了嘴。這寨子裡空空蕩蕩,偶爾有三兩個光著屁股的伢仔追逐著跑過,來時歡鬧,去後無聲,來去只在轉眼之間。
柔光灑落地面,帶來光明,也帶來陰影;微風吹拂著樹葉,新葉抖動,枯葉飄落。一個人遊走在寂靜的大街小巷,袁家興裹緊了衣服,走在古老城牆的陰影裡,腳踩腐爛的黃葉。走出放馬場,眼前豁然開朗,他呼出了一口長氣。
「吼嘿——吼嘿——」的號子聲傳來,由遠及近,袁家興豎起耳朵,快步去探個究竟。上山的漢子們有一部分回來了,或抬著石材,或扛著木頭,袁家興站在山坡上,不遠不近地目睹著他們從眼前經過,那些人中也有看到他的,慌忙把頭轉回去,其餘人都加快了步伐,匆匆而過。袁家興鎖緊了眉頭,沿著緩坡疾步如飛,穿叢林,躍山澗,如同一隻捕食的獵豹。
在柳湘年看來,擴建柳府確是一件隆重之事,他本只需將此交給下人們去打點,自己坐享其成即可,然卻實在按捺不住,執拗地要親自出馬,忙得不可開交,卻樂此不疲,連袁家興到了身邊都渾然不覺。
袁家興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這一派忙碌的景象,左下唇向下拉起,向上旋轉,左上唇向上撇了一下,鼻頭緊皺了一下,旋即表情恢復正常,說:「阿伯,這是要造房子嗎?」
柳湘年回轉身,錯愕了一下,說:「家興來啦?是啊是啊,阿伯要造大房子!這件事,阿伯籌劃良久,而今終於要破土動工了,總算是能了結心中一樁夙願了啊!」
袁家興說:「您家的房子已經夠大了,還有必要擴建嗎?」
柳湘年揉了一下鼻子,說:「誰會嫌自己的房子太大了呢?你這幾年走南闖北,想必見識了不少好宅院,阿伯家這老房子定然是入不了你的眼的。不過你等著瞧,等這新院子落成,絕不輸給它們。」
袁家興乾笑兩聲,發覺錢多來在埋頭幹活的時候偶爾偷瞄來一眼,眼神躲躲閃閃。
柳湘年斜著眼瞥了袁家興一眼,說:「家興啊,這外面塵土飛揚,當心臟了衣服。走,咱們進去,阿伯陪你說說話。」
進屋坐定,柳湘年翹起了二郎腿,整理一下深灰色長袍,說:「此番回鄉,想必是感慨良多吧?」
袁家興點頭,說:「一切都變了,唉,只可惜,我只記得我爹過去的樣子。」
柳湘年說:「好了,孩子,關於此事,不要再耿耿於懷。這人吶,時刻都須往前看,只顧著回頭,就看不清前方的路。你還很年輕,來日的路很長,要輕裝上陣,不要活得過於沉重了。生離死別,每個人都會經歷,傷悲是徒勞無益的,只需在心中緬懷即可,莫因此而傷心、傷身。」
袁家興說:「阿伯教訓的是,我記下了。」
柳湘年問:「接下來,你作何打算?」
袁家興說:「還沒想好,我想在家待一段時間。」
柳湘年咂摸了一下嘴唇,說:「也好,在外打拼不可能輕鬆,在家休整一段也可以。可你在外面拼了這麼久得來的東西,萬一被別人趁機佔了去,那不是前功盡棄了嗎?家興,你要好好思量。或許你一時之間還放不下你爹的事,但你要記住,只要你心中有他,他就一直在你身邊,不管你在哪裡。」
袁家興說:「阿伯,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在外面東打西殺,得來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保住了這條命。至於其他的,我並不是很留戀。」
柳湘年說:「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總是讓人捉摸不透,阿伯是老嘍!文棟若是在家,你們肯定有的聊。說起來文棟,你不在家這幾年他一直念叨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如今這年景不太平,不知道省城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阿伯這心裡常常發慌。」
說起這柳文棟,他與袁家興的關係可非同一般。兩人是從穿開襠褲玩到大的發小,一起和尿泥、捉魚蝦,而後又同去私塾裡讀書。柳湘年和袁慶邦這兩人,一個喜好舞文弄墨,一個酷愛舞刀弄槍,他們的兒子也各承父志,柳文棟自小就讀書讀的好,直至在省城做了教書先生,而袁家興練得一身好武藝,從軍入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柳、袁兩傢俬交甚篤,卻也難免會有鬥嘴的時候,每當此時,柳湘年和袁慶邦便會搬出這句話,當然,最後半句都是評點對方的。
袁家興追問起柳文棟的近況,顯得很是關切。柳湘年面露微笑,說:「他呀,說起來真是讓我生氣,我本指望他能做個一官半職的,光耀門楣,他就是不情願,學了兩年西學,一門心思地要做教書匠,還口口聲聲說要投身教育,開啟民智。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啊?」
袁家興說:「阿伯,你也不要怪他。文棟是個有想法的人,他選了這個,自然有他的道理。就像您剛才說的,這年景不太平,做官也不是什麼好事。文棟有大本事,多教出幾個學生,寫出一些好文章,這可了不得了!」
柳湘年頻頻點頭,說:「等他回來了,你們一定得好好聊聊。你們啊,能聊到一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