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在一年中只有年節端午等重大節日才對外開放,所以對於京師的百姓而言就顯得極為難得了,在加上端午熱鬧的龍舟賽,所以湧入的這人流量就像是錢塘江的潮汐——一浪接一浪,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是個頭。而這人一多起來,騷動和糾紛也是讓朝廷傷透腦筋,為了避免這些無謂的爭執,在這種日子裡朝廷就會派出府衙差役以及三衙官兵維持秩序,拉一條紅彩的綢線把圍觀百姓與河岸護欄隔離開,並且由朝廷出資搭建寬敞的綵棚。
「大人,一切如序。」
有府衙差役上前稟報府尹王震以及少尹劉正夫。
望著眼前人山人海的場面,王震微然頷首,「上稟陛下,準備出迎龍舟。」
……
……
眼前的金明池上,一眾船舸停泊在起始水域,船帆連成的一片白色就像是遮蔽住天空的雲,讓岸上的民眾幾乎看不到船身。
「德甫,你沒事兒吧?不行就讓小四頂著,硬撐萬一出了事兒,我們可不好向伯父交代。」
趙明誠這回是與他太學的一眾同窗參賽的,不過開始的時候這些人並沒打算把他拉進來,畢竟這趙明誠不善舟事他們也都知道,只是見趙明誠意志堅決,就不好真個將人拒於千里,而且這些天來他的勤勉眾人都看在眼裡,也就給他機會了。不過就在臨行前,這趙明誠一不留神在船板上滑了跤。結果把膝蓋給磕出血來了,看他那染紅了的衣裙下擺,倒也真是有兩分不忍。
此時他們在做賽前的伸展活動。疏通筋骨,不過在看去趙明誠時,那略顯蒼白的臉讓人極不放心,輸了舟賽倒也罷了,反正他們也沒抱贏的希望,但若是把人給整傷了,那可就是大罪過了。這趙明誠的爹是趙挺之。趙挺之是什麼人…這些學子當然清楚,若是趙挺之知道親子賽舟傷了,暗地裡給他們科考穿個小鞋就麻煩了。
「德甫。還是別硬撐了。」同窗顧平握上他肩勸。
不想這趙明誠還挺倔,不論這些同窗如何規勸都無動於衷,只顧著自己手上的船槳。
「諸位不用擔心,小疾而已。不會耽誤賽舟的。」
旁邊還想規勸。不過這時身後傳來男子聲音打斷了他們。
「德甫,我可要看看你這月勤加苦練的成果,可別到時候被我甩哪兒都不知道。」
眾人停下來手上的船槳,回頭去看身後,只見一艘低平的倉船慢慢的靠近過來,船首正說話的士子正是同窗李迥,李格業之子,也是太學裡比較出名的人物。
雙方問候了番。趙明誠則是忍著膝蓋上針刺的痛感將話頂了回去,「裕豐馭舟之術與明誠半斤八兩。挖苦明誠又何異於挖苦自己?」
李迥聞言不答,只是頗有意味的露了個笑,而後吩咐家奴將船撐遠了去,「裕豐拭目以待。」他輕飄飄的丟下句話後,往東面開闊些的水域去了。
趙明誠望著好友遠去的背影,奇怪的皺起了眉頭。
……
像趙明誠李迥這些學府學子在今日的龍舟賽上並不少見,修身講究個六藝,學識淵博固然令人敬佩,但若是讓人一看就知是病秧子,那日後也別指望有多高的成就,所以像蹴鞠、馬球等雜藝就不只是在民間盛行。
此時兩岸觀望的平民大多已經坐定在綵棚裡,棚間有官兵差役維護,也有吹著喇叭的戲糰子過來湊熱鬧,不過今兒的主角是龍舟,任憑他們銅鑼敲的再響也留不住百姓的心,時間一到,百姓們就齊刷刷的坐進了朝廷安排的綵棚裡,這裡風吹不到,雨打不著,又有香脆的炒貨供應,邊吃著、邊和友人談論龍舟,比如哪只船的模樣好,哪只船最有奪標像,總之……這是一場屬於他們的狂歡。不過對於那些帶了小孩來的家長就沒這麼美了,孩子的熱度只有一小會兒,可能只是一個轉身的功夫就不見了人影,等找到人時,肯定是扒在點心攤頭上流口水,或者帶著獠牙面具嚇小夥伴,對這些小傢伙而言,哪怕是糯米粽的香味都比龍舟有吸引力。
「你這死孩子,叫你亂跑!」,」娘~~阿葫哥在前頭等我呢。」
「叫你別亂跑就別亂跑,好好給我坐這兒,跑丟了讓娘哪裡找你去?」
旁邊的大媽很粗暴的把孩子按板凳上,可能還覺得不解氣,又是幾輪巴掌掄屁股上,孩子受痛當然哭,哭的好是傷心,看的蘇進和陳守向兩人是面面相覷。那娃哭的鼻涕都干了,才發現旁邊沒人搭理,氣呼呼的從懷裡掏出個糖人來舔,還拿手掩著,舔一下又藏回去。
「書同小時兒鬧得時候,陳叔可也是這般?」蘇進笑著問旁邊坐著的陳守向。
陳老頭眼睛緊緊的盯著金明池看,「沒的事兒,書同小時候有你嫂子管著,也不怎麼鬧。」他望去的方向的正是陳午一行的船,由於是民間身份參賽,所以是被安排在靠後的地方,那裡是大富商聚集的地帶,陳家的小船和他們擺在一起就有些兒戲的味道,要模樣沒模樣,要氣勢沒氣勢,除非是親朋好友,不然又有何人會去關注那等低矮的獨木舟型小船。
不過人窮志不窮,雖然旁邊那些大船舸要高出他們四五個頭,但這也證明他們笨重的船身不利於全速前進,在這種心理下,這些踢蹴鞠的小子們反倒是愈挫愈勇,霍霍霍的喊著口號揮舞船槳。
「諸位!!」
陳午高舉船槳,那一身破舊的舵手服都遮不住他上身,「為了榮譽!為了我們的蹴鞠隊!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殺!!」、「殺!!!」
他們自己玩的還挺嗨,高舉起船槳的動作把那身顯短的粗麻上衣都牽引了上來。結果便是將那黑乎乎的小腰露在了外頭吹風,四周「敵艦」上的競爭對手一個個捂緊了嘴笑,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群小二黑。真是笑死人了。
奇葩的人物在哪裡都有,朝廷也樂意多些這種人來送銀子。而這些民間商賈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但能和官家子弟一道比拚總歸是上面子的事兒,哪怕最後奪不到標,但下去和人吹起牛來也能說出個刀山火海來,這就是一種自我心理的滿足。
今日金明池裡的水,盈盈而漾。隨著無數船櫓的撩撥而熾熱起來,岸邊垂下汲取水分的楊柳都似乎被燙捲了葉子。
「哦!!快看!!龍舟來了!!!」
綵棚裡的百姓都是霍的站了起來,擁擠到岸邊的玉石護欄上圍觀。「哇——」、「這龍舟可真是——」
一些吃貨嘴裡的驢肉火燒嚼的更起勁兒了,雙眼冒著驚喜,就好像那仰天龍頭嘴裡噴出的火。
起始線上最前一排的船隻很明顯顛簸了下,腳下甲板輕輕的搖晃。一浪接一浪的水波打在船身上。使得一些小平船不得不把竹蒿插入水中穩住船形。
「這也太威武了吧!」平船上的舵手光顧著掉下巴,氣的主家一個耳光扇後腦,「趕緊把船穩住了,要是還沒開拔就把一船人搗騰下水了,今晚我就把你丟金明池裡餵魚!」他氣呼呼袖子都擼了上來。
這些騷動持續了好一陣兒才平息下來,龍舟賽上最大的主角無疑就是朝廷的出的舟船了,那是皇帝親自過問的,所以意義自然就不一樣。岸邊的百姓此時也都被鎮住了。這艘龍舟居然真的雕刻成了龍舟的形象,船身上徐徐如生的龍鱗燦著金光。船頭船尾都豎有仰天張嘴的龍頭,裡面設有噴火裝置,噴出來的火焰直長一人的火焰,遠遠望去,九道火焰像是利劍般直指蒼穹,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感。
「娘!娘!!福兒也要看!!」一聽人說有噴火的船,急的這些孩子跟猴子似得上躥下跳,好在最後也是心滿意足的騎在了爹爹的肩看,小手指著噴火的龍頭嚷嚷著好看。
民人們或許是因為見識淺薄而表現的不夠內斂,但河對岸樓閣上的百官在此時也並沒有好出太多,不知有多頂蹼頭直腳官帽站了起來,甚至不小心帶翻了案子上的酒盞,酒水嘩嘩的從案面流下來,在他們昂貴的錦緞留下一條蜿蜒的水道。
身邊的同僚見了自然是要奚落一番,「高司諫這是……哈哈哈~~」最後便都是笑了。
那右司諫高杞這才醒悟過來,尷尬著老臉喚來侍從將衣服上的酒漬拭乾,大庭廣眾下這般的模樣可真是出大糗了,他不斷的搖頭慪氣,「真是人老不中用,小王都太尉就別笑話了,不然老朽可真是無地自容。」
旁邊一直肅然飲酒的郭知章斜瞟了王詵一眼,也不知這駙馬爺打的什麼主意,不和他那群皇親貴族一道兒飲酒唱詞,反倒是從隔壁幾個閣子邀來些官員喝酒,以他這些天來對王詵的瞭解,肯定不會這麼簡單了,果然還不過三句,這話題就引到了蘇進身上。
那右司諫皺起了眉頭,「朝中倒是有聽說這龍舟是民間所策,只是不想是那商戶子弟,叫……叫……」他想不出名字來,還是王詵提醒了下後才繼續,「蘇仲耕是吧?這人……倒也不算是不學無術。」到頭來蘇進也只能得到這麼個不過不失的評價。
他們間的話題也引起了旁邊幾個士官的興趣,一品齋的名聲他們也有所耳聞,只是不想那一品齋連舟舸之術都頗有研究,看來真是小覷了那些商賈了。
樞密副承旨丁賀這時候皺起了眉頭,他瞄了眼與眾人笑談的王詵,卻又把這份疑慮放回了肚子。
王詵笑道,「商賈中能出此等才俊確實是難能可貴,那蘇家世代經商,蘇仲耕之父十年前就是京中有名的大商賈,像京中擷芳樓、瓊和樓這些大酒樓那時可都是他們蘇家產目,祖上有能耐。這子輩自然不會是碌碌無為之徒,看如今龍舟如此受大家誇讚,那蘇仲耕今後怕是要受官家親青睞了。吾等……」
王詵極其無意的帶到一些蘇家舊聞,使得在場這些官員們無不是面色有變,剛開始或許還沒留意,可在王詵這麼明顯的暗示下,哪個都明白了王詵今日特意把他們幾個邀過來的原因。
原來是那蘇中的兒子……
一些人,神色開始凝郁起來,就像是盞中稠密的石乳茶湯。
……
……
正對金明池的觀龍閣裡。那些穿煙羅衫、披狐肷雲肩的嬪妃們此時也都是湊到花攔彩桿上張望,遠遠看去,流光溢彩的龍舟像是碾壓小蝦米似得駛入船陣中。看的這些嬪妃們握著粉拳給徽宗暗助聲威。
「姑姑可是身子不適,不如讓蕁兒扶您回宮吧?」甄氏眼睛尖,看到向氏手指抵著鬢角的動作就知道向氏身子不適了。鳳座上的王皇后這時也勸著向氏趕緊回宮,不過向氏今日顯然興致可以。擺手回拒了晚輩的好意。
這些微妙的情節被末席的師師盡收眼裡。雖然她只是一介青樓卑妓,但與那些大才子、大學士交往多了,對於國事也是有幾分見解的,向氏身體日漸式微,看來時日是不長了,也不知今後國策變動之下又有多少良師諍友無辜牽連。
她憂心的是那幾個大學士。
正是心思繁多的時候,上頭的向太后卻是第一次傳喚了自己,頭一句下來。就像是晴天霹靂般讓她呆若木魚。
「不知這位李姑娘是如何結識於陛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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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上,黃白旌旗一翻轉。那密如蟲蟻的船舟瞬間就劃過了起始線,在兩岸百姓歡呼聲下開始了激烈的水上角逐,由於船的啟動不如馬車,所以在一開始的時候,大多船都擠成了一團,前攔後堵的,一些低矮的平船早早就出了局,舵手們在水裡一個勁兒的撲騰,喝了幾口涼水後都被岸邊的府衙差役放繩索救了上來,至於那艘屁股朝天的可憐船……就讓它先躺會吧。
「哎!裕豐這孩子走太急了,你們看看~~」
閣樓雅間裡,李格非遠看侄子那船要翻,急的都站了起來,還是旁邊晁補之呂希哲等人把他好生按在了凳上繼續喝茶。
「我說文叔……」晁補之笑他,「人家李老都沒說什麼,你急個什麼勁兒?」
李格業也是哈哈笑了起來,撫著長髯道,「裕豐冒進不懂變通,文叔你瞧著,他走不過半里就會下水,所以我是一點不擔心……嗯?」李格業回首見弟媳面色憂然,收起了笑顏關切,「素卿是何緣故,可是身子不適?」
眾人望去,果見王氏捏著眉骨焦慮,神色萎靡。旁邊的呂希哲轉念一想,就笑著放下了淡茶,問向左右,「說來安安那丫頭今日該是回了吧?」
李格非點頭應是,「前兩天就到大名了,按著水路行速,也該是到京了。」
……
李家人這頭的念叨,在另一頭的李清照那兒似乎也有相映照的反應,看著船身慢慢通過東水門甕城水道的鐵閘,少女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張望前頭並不能看到的金明池水了。
「二兄,你聽,好熱鬧呢~~」空氣中傳來那喧鬧的人海聲,甚至連週遭的空氣都變得炙熱了起來。
李霽在船舷處與城門守衛交接過官引後,也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回家了。
船下的汴河水舒緩的流淌,確實不需要那麼湍急了,他們可以以一種愜意的目光去審視東水城門巍峨的全貌。磚石縫裡已經滲出來綠油油的青苔了,還有斜長出的青蒿葉子輕輕劃過篷頂,留下清瀝的磨砂聲,這種鬆弛的感覺……就是船上差役禁衛們此下的心情,他們伸展開臂膀透氣,此時廣濟倉一帶傳過來的喧鬧在他們眼裡也變得可愛了。
因為那是迎接英雄的歡呼。
還有那鑼鼓喧響,明快的節奏甚至讓人感覺是推著這十餘艘貨船疾行,不過實際上卻與外面的他們毫無瓜葛,這些歡呼、這些鑼鼓,都是在為龍舟賽助力,寬廣的金明池上遍佈舟船,一葉緊隨一葉,像終點的處的標竿前進,賽道間船舸競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兩船相近,便以船櫓為弋,「梆梆梆——」的木質交接聲從湖面向四周延展開去,加上那火焰外噴的龍舟,儼然有種赤壁之戰的感覺,或許只是一個眨眼,或許只是低頭吞了顆蝦圓,等在望過去時,就已經看到幾條船像死魚一般翻了魚肚白,船上的人游到岸邊由府衙差役套繩救上。
賽到中段,這舟船也已經分為明顯的三塊。
最後一片不用多說,已經在那兒玩水仗了;中間一片最為密集,是官家子弟的戰場,不過看這情況也是陪太子讀書;所以眾人關注的重點都在前面的領頭羊了,皇帝的九條龍舟有三條在這第一集團,但對其餘王府官僚的船舟優勢並不大,而且讓人看著古怪的是,最首的那條龍舟的船速居然在不斷放緩!
若是在賽初船舸密集的情形下還可以理解,但如今最前頭只有七八條船,在擁有充足空間的情況下沒有道理會越行越慢!
「怎麼回事!」
船頭徽宗一腳踢翻座椅,憤怒的模樣就像是頭頂獵獵生響的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