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
這個國人的傳統節日在經歷了無數王朝興盛更迭後依舊生機勃勃,並且還在這片神州大陸上繼續延續著它的薪火,對於它的起源如今已無人能說的清楚,眾家各說紛紜,屈原、伍子胥、曹娥等等,但不變的是它骨子崇高的人文情懷。
這一天,這片土地的每一條河川邊都有緬懷而下的箬葉巧粽,或是扁舟催發時崇敬的一撂河面。風雅一些的文人騷客們則是一瓢雄黃酒撒下,默誦先賢文章,不過總歸是顯得比較清淡並且寥遠的。
像皇城內司裡的端午過得就有些背離初衷了。
端午這天,所有殿閣外均置金瓶環繞擺放,裡面插上葵花、榴花、梔子花,用以驅毒去邪,使人有縱身花圃園林之感。大殿後院所祭杯盞均以金塗,裡襯紅紗,把天師馭虎像置於杯中,四圍掛五色菖蒲,雕百蟲於上。像經筒符袋、御書葵榴畫扇更以百索彩線及五色珠兒結成,極盡奢華。還有賞賜之類當然是免不了的,宰執親王們在這天都會受到皇帝賞賜,有天師艾虎山子、有艾虎紗匹緞,尋常百司也有香羅綢緞,至於內宮妃嬪們,就是蒲絲百草霜之類的妝用物。總的來說是照顧到了每個人,其樂融融用在今天並不過分。
而民間在今天也是同樣忙碌,走馬觀花的一遍汴梁城下來,就會發現每家坊肆門環上都插有菖蒲、艾草,而且為避五毒。出門還要佩戴符文香袋,像瓦子裡的商戶若要將貨物鋪陳在門前,便要釘一個艾草人在門口。或者在門上懸掛一個草扎的老虎頭,都是為了辟毒邪。
蘇進的一品齋也是如此做法,在莊舟忙於自家端午事宜時,這些民俗工作就得他這個店家親手做了,好不容易將這「青蒸老虎頭」掛上了門額,隔壁延慶觀就有道士說笑打禮著給送來規避毒邪的符篆。
拿手裡瞧瞧,做工還不錯。就姑且收下。
而那群道士們也往踴路街裡頭去了,一家一家的,像是公司派發節禮。
他這邊才剛剛把事情忙活完。陳午就駕著馬車過來拉人,「趕緊趕緊,晚了就沒地兒了~~」阿慶坐車轅另一頭,也是興奮地臉色通紅。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幾乎每個人都對賽舟感興趣。就連這些平時喜歡蹴鞠的小子在聽說能參加龍舟賽。一個個都麻溜的把球踢一邊去,而後穿上短褙、握上船櫓,儼然就轉變成了合格的舵手舟師。
「你爹呢?」蘇進關了鋪子,和他們一起過去外城金明池。
「早去占場子了,哪像你慢吞吞的……」、「…我說跟你合作怎麼就這麼難。」,「我又不參賽。」
馬車上,幾個小子嘀嘀咕咕的話不少,瞧他們這身苦力打扮。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雀躍的。過去唯一的好處就是去看看熱鬧。
馬車順順當當的從崇明門出,轉入武學巷後直往東過雲騎橋、婆台寺。最後在汴河南岸角門子處停下。一路上的喧囂,叫賣,如今在這開放的金明池前更是達到一個繁盛的頂點。
「賣梨花酒、薔薇露嘍~~」,「這邊雄黃酒,還沒買的趕緊過來看看~~」
以這片廣袤無垠的金明池為景,所有岸頭上的小攤小販都能沾染上一絲湖水碧波的清新之感,從這臨時而成的市集走過去,筍淘面、開炊糕之類的叫賣便是更多了,還有鹽漬密餞的釀梅、蜜糖、白團等美食。不過今兒最主要的賣食還是粽子,巧粽、角粽是尋常人家做的,而這市面上的粽子當然不止這些,竹筒貯米、以楝塞上葉采絲而束的筒粽就比較吸引人圍觀,還有用茭葉作的茭粽等。蘇進看著新鮮,也就貢獻了回銅錢,提了個筒粽和這幫小伙子們一起往船舟檢錄處報備。
「你別老顧著吃,是多少年沒吃過粽子了~~」陳午他們正在檢錄處報備取牌,可蘇進這人就知道在那兒吃著粽子看木人戲,說他兩句吧,他還總能頂句「參賽費都能買一車粽子了」,真是把人氣得心肝脾胃都冒火氣。
「陳哥兒!!」遠遠的,那條插著陳字旗幟的平船上有人招手,聽聲音就知道是蹴鞠隊的那幾個小子,對於其他人過來蘇進倒還理解,但李家那小子也過來湊熱鬧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你們李家不出賽?」他問。
這小子今天也是同樣的短褙單衣,把頭羸弱的一身排骨都印了出來,不過人雖小,但志氣甚高,「憑我李家實力奪魁自然無虞,但小爺我是何等颯爽英偉,豈會倚仗家族?」他還抬手比劃,「只有通過民舟奪標,方能體現我超高的馭舟之術。」
哦,被家裡踢了。蘇進繼續吃他的筒粽。
這小子的昏言昏語已經沒人信了,嘁~~的眾人一陣唏噓後就開始忙正事了,把扁舟上的船櫓全部檢查一遍,鐵索繩梯之類救生物品也都重新清點,等到所有都準備妥了,又宣了誓後,就把船從淺灘推進了湖裡。
「看我們這次必當名揚京師!」、「看小爺我如何力挽狂瀾!」
他們在船尾握拳振奮,而後稀里嘩啦的、沒節奏的搖櫓前行,還沒走出兩里呢,就聽到有人罵拖後腿的聲音,蘇進笑了笑,看他們進入前頭賽道上後,就沿著湖岸上的集市碎道往民眾觀賽的綵棚看台去。
這原本安逸舒柔的金明池畔如今完全是熱火朝天的氣象,湖灣處停舟如蟻,黑壓壓的幾乎把湖面都填滿了,各家船帆懸掛的旗幟也是各不相同,標新立異的甚至把人頭像掛了上去,也不知是哪個不入流的畫家畫的,簡直就是一張大餅貼在了帆上。船舷處的舟師有洗手洗臉清爽精神。也有信佛者雙手合十的禱告,舵手們蹙眉攥拳的還在交流劃漿心得,領頭的振臂高呼。
「啥話都不說了。今兒要是奪了標,賞你們每人一處院子!!」
「我等必當誓死效勞!」舵手們舉起槳來應和,結果引得四面的對手一陣奚落。
緊張、激動,囂張、激揚,每張臉上的情緒都有著微妙的差異,沒有見過這場景的人根本無法想像這裡的氛圍究竟有多麼火熱。
蘇進正往看台綵棚那頭走,迎頭過來一個搖著撥浪鼓的小孩。他脖子上掛著的金纓絡叮鈴當啦的一路響,也許是他太過高興,也許是自己確實沒有存在感。自己都已經停下來了,他還蒙頭往自己身上扎,然後哎喲的捂著頭叫痛,撥浪鼓也掉在了地上。蘇進給他撿起來。不想這小子就像是踩了尾巴似得跳起來喊。
「阿翁!這人搶我東西!!」
蘇進一抬頭,對面走過來一群便服革袍的官僚,他眼尖,立馬就看到了種師道周侗幾個熟人,不過此時還不待打招呼,就已經被這個頭不過腰際的小子拽到了他那阿翁跟頭。
「阿翁你看!這人搶我大娃!」
蘇進拿起這撥浪鼓一瞧,原來上面畫著的是葫蘆大娃,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面前這老者年事已高。著一身寬鬆的宴居便袍,髮髻上只貫有一支玉簪。觀其面容氣度,便知非尋常學士大儒,所以蘇進並不擔心有什麼了不得的糾纏,果然……那小子被他爺爺拍了下小腦袋,拉到身邊罵了兩句滑頭,正要蘇進說兩句時,旁邊的周侗卻是笑呵呵的撫起白鬚插話。
「美芹小友過來,可是要看看親自設造的龍舟凱旋奪標?」
這群人大多是樞密院和三衙官員,幾乎都是接觸過那美芹十論的,撇去對於論策本身的讚賞,就是看在官家那句「先生」份上,他們也是要給足面子的,不過……
「周老此話……」
「你是美芹先生?」
……
……
質疑聲從未在這些人心裡歇下過,宮中傳聞那美芹先生可是七十高壽,飽學六藝詩書、精通軍略建材,尤其是那獨樹一幟的瘦金體,完全顛覆了以往傳統書法的意旨條框。所有這些溢美之詞聚集起來,就是說明一點。
這是一代鴻儒。
或者說這是官家的意思。
可眼前這個不及弱冠的書生就是那宮闈第一紅人——美芹先生?
雖然周侗種師道幾人已經解釋了兩遍,但這些樞密院和三衙的官員們還是一個個揣著質疑之色,哪怕是事實,他們也難以相信,尤其是後頭一個與蘇進年齡彷彿的青年。
他是蔡京次子蔡絛,年方及冠的他憑著自己的努力爬到樞密院令史的職位,已是同輩難以企及的青年俊傑了,就是他兄長蔡攸也不敵他這般躥升,所以作為年輕人的自得情緒立馬就膨脹開來,自然見不得同輩之中有能出他右的人物出來。
而宮中北司南班裡流傳的那美芹先生他自然也聽過,下意識的他,同樣以為是隱居山野的老輩大儒,所以沒往心裡去。這年代有才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像周侗這等大名聲的能人最後還不是抱憾在御拳館,這輩子有什麼用?所以蔡絛從未把這傳聞中蘇美芹當做潛在對手,但現在周侗這句蘇美芹一出,真是如同晴天霹靂般打在他頭上,看著那書生與安燾種師道一眾自然的交話,眼睛都睜圓了。
對於這些親耳聽過徽宗推崇過美芹先生的人,這是一次不小的震動,他們第一反應是這不可能,而後便是……
這小子要走運了。
在官場浸淫已久的這些老油條們對於這些事兒就跟明鏡似得,官家如今雖然還未確定是否紹述,但從前段日子力主收復青唐的舉動便可看出些端倪——這新皇帝北復之意很堅決,等今後國策一定,那可以預見的又是一番大範圍的人事調動,那在這關鍵時刻呈上美芹十論的蘇美芹豈會沒份?若是今後再把這美芹十論定為核心戰略方針的話,那眼前這小子……
想到這兒。一些人就開始頭皮發麻,原本歡歡喜喜的過來看龍舟賽興致掃大半,畢竟誰都不希望將來會有一毛頭小子踩在自己頭上。
「你就是官家一直說到的美芹先生?」前頭的安燾上下打量了一遍這小子。而後爽朗的笑了起來。他之前已經從周侗他們嘴裡得知這所謂的美芹先生就是一品齋的蘇仲耕,所以對於這美芹先生的年齡已經不足為怪了,不過今兒見了真人容貌,總歸覺得有些背馳於想像。
「相逢即是有緣,美芹小友可有意上閣樓一道觀賽?」
對方拋出來橄欖枝了,不過沒想到蘇進卻沒有接,他指指正往這兒走來的陳守向。老頭大包小包又是席捲了一遍東西,應該是看到蘇進了,所以往這兒走來。
蘇進一禮道。「家中有老需伴,今日便恕晚輩無禮,等改日必當登門請罪。」這話倒是真的,以後確實得走趟安府。
不過這這些謙辭在安燾一行聽來就未必這麼想了。老者多看了蘇進一眼。眼下還不好判斷品性,留日後再細做觀察。
「既然如此,那就不為難美芹小友了。」兩方人稍作了番寒暄,種師道和周侗在走過他身邊時都極有深意的給他使了個眼色,蘇進皺眉,正想著是何用意,那陳老頭這時候已經氣喘吁吁的走到他跟前了。
「仲耕啊,之前那都是什麼人?看你跟他們好像很有話聊啊。」他和蘇進一起往沿湖綵棚處走。
「樞密使大人罷了。」
「哦……」陳守向點點頭。而後興致勃勃的給蘇進講起了他包裡剛買的端午用具,就連天師像都有。不過再絮叨了有一陣兒後,他突然像斷了電似得,噗通一聲——把包袱掉在了地上。
……
***********************************************
***********************************************
這金明池賽舟起點對岸,專門建著一條極長的閣樓行道,名曰觀龍,它高峨聳立,琉瓦金簷,就像是把汴梁的城牆搬了過來,建宇之上的雕樑畫棟都是宮式佈局,嚴謹而不失瑰麗,彩旗旛幟斜掛在萬字護欄上飄,艾草菖蒲等佳節象徵也隨處可見。觀龍閣東西廊間閣子裡是應邀的王府公孫,或是宰執輔臣,往來間一片玉珮鸞鳴,還有每張案幾上飄出來的糯米香味。而在這正對金明池的大閣裡,後宮品軼最高的一群嬪妃在裡面交頭議論,太后向氏居主位,正與旁邊皇后王氏、向府甄氏說話。
「聽說鞅兒昨晚回京了,怎麼今兒你這丫頭還到這兒來。」她看向甄氏時臉上儘是和藹的笑意,而甄氏卻有些赧然的低了低頭。
「姑姑莫要打趣了,夫君舟車勞頓,豈能叨擾了。」
王皇后握上甄氏的手,「妹妹若是有何為難的,可一定要姐姐說。」她說的極為隱晦,還使了些眼色,這使得甄氏的面色更紅了,正是難堪之際,忽然有高班上前附耳給王氏,等他說完,王氏點點頭,一句讓她進來吧,便是讓身邊的向氏也好奇了。
「今日還邀了何人,怎得還見不得人了?」
王氏一笑,「娘娘自己看吧。」她視線望過去,閣子珠簾那兒的高班一聲唱諾,「宣,民女李師師、民婦李媼覲見金閣——」唱聲罷,珠簾聲動。
這珠簾秀幕後走出來一黃衫女子,其後跟著一素服老媽子,二者上前跪伏問安。向太后雖然不知內情,但也是讓二人起來就坐,賜上酒席,內侍宦官們趕緊前後忙活,端上來精緻的小荷粽、米脯、菖蒲酒等端午吃食,旁邊一些嬪妃識得李師師,但沒想到今兒她會被皇后請來,左右都有些不解,這李師師不過是青樓妓女,能被召入宮闈教授琴藝已是榮寵,可今日這種聖殿還將她招來……就有些不大妥當了。許多人心裡都是這個想法,只是礙於皇后的面子就沒說,不過與週遭小聲的議論還是有的,但就是這樣的議論,就已經嚇的李媼不敢言語了。
她小腿止不住的哆嗦,還好眼下是跽坐在席前,屁股正好是壓住了哆嗦著的腿。她看了眼旁邊的李師師,見這女兒這麼鎮定,忍不住問,「我說女兒……你之前怎麼都不給媽媽打個招呼~~」她聲音都是打著波浪的。
上座的向太后從王氏口中得知了因由,暗啐了聲胡鬧,不過眼睛卻是望下去看李師師,見李師師安然陪坐末席,雖然從這裡只能看到她的側臉,但也已經足夠去判斷一些表面的東西了。
難怪佶兒這般胡鬧了。
老太后微微頷首著,外在雖然代表不了全部,但姣好者總歸能給人帶來不錯的第一印象。
也就這時候,金明池下有號角吹鳴聲起來。
眾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只見遠處湖中立著一根標竿,竿上掛滿綵緞官楮,極為扎眼,有一小節級乘著小舟駛到參賽船隻前頭,他穿黃衣,戴青帽插孔雀翎,手橫著執節杖高聲唱喏,然後回身向參賽船舟揮動彩旗,船舟就像是軍隊方陣般排成行列。
閣樓上的三省官員們不禁放下手上的杯盞,望下去看。
要開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