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舖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從屋瓦上流淌下來,滴滴答答的響在耳邊,這廳堂裡是淡淡的敘述聲,其中還混雜著嘔吐聲。
「到底喝了多少喲~~」、「來來來,都喝點醒酒湯。」
陳午李晏那幾個小子一人捧著個木桶吐,倒是忙的莊老頭屋裡屋外的奔波照顧。
裡頭坐著的高俅仰起腦袋望出去看,呵的邊笑邊搖頭,「這是有多高興的事兒,居然喝成這模樣……」他與蘇進寒暄了幾句後,就把話題轉移到今天的話題上來,「蘇郎君……」
「今日高某前來是有事相求,還望蘇郎君能不吝賜教。」
「不敢當。」
高俅沉吟了會兒,「這端午佳節歷來都有賽舟風習,去年由於官家新登大寶,所以一切禮俗皆平鋪而辦,御舟並沒有參與,不過今年情況就好了許多,這每年一度的龍舟賽自然無有再廢之理,所以官家親命高某監造御舟事宜……」
「恭喜。」
「郎君勿要取笑……」高俅卻是面色忡忡,倒是外頭吐乾淨的陳午扭過頭來問。
「這麼好的差事有啥好說的,到時候官家玩的高興,指不准就是加官進爵,怎麼看你這模樣好像要發配似得。」他把木桶推開,漱完口後進來坐下,倒是難得這神識還算清醒,而另外幾個也差不多跟著進來往曲柳圈椅裡一躺,舒舒服服的擺上一個慵懶的動作。
外頭屋簷上,雨還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高俅倒也不算真個哭喪臉。只是確實有些心焦和煩躁,原本這監造官是沒什麼活兒的,每天去工部建造院溜一圈就可以了。主要還是代替皇帝去看看工程進度,不過就在昨兒晚上的時候,一個極壞的消息打亂了他的悠閒的心態。
「怎麼兩天沒見郭侍郎?」他問。思緒也是回溯到了昨日,外城汴河東段廣濟倉對面的建造院。
「高大人難道不知道郭侍郎已經染恙在家了嗎?」一個工班擦著額頭的汗給高俅解答,他腳下都是刨下來的木屑卷,旁邊的木匠們也都緊鑼密鼓的張羅龍舟的建造。
高俅皺了皺眉,「怎麼前兩天沒見過你?」
「哦。前班頭家有白事,所以請回了。」
「那郭侍郎可有大礙?妨不妨事?」
對方搖頭表示不知,這就讓高俅開始心生焦躁了。這龍舟才剛起了個頭郭知章就倒下了,他對木工一事可說是一竅不通,這領頭的人一倒下,萬一出了什麼紕漏他可擔當不起。所以當即帶了重禮去郭府拜訪。祈望那老頭只是一時風寒。不過事情往往是事與願違的,郭知章這回可真是病慘了模樣,就連家中奴婢給他餵藥時都會把湯藥漏到嘴邊,恍恍惚惚的神色,哪還有半分朝廷大員的形象。
「郭侍郎究竟身染何疾,怎得如此嚴重?」
也許是患忌言病,不論自己如何詢問都只能得到「年老體弱」之類的敷衍,左右思量之下。便是買通了府裡的家奴,這才知道是郭知章近來死了兒子。受不住打擊下便病倒了,這老來遇上這等事情也確實可憐,所以龍舟之事他也暫且不提,反倒是這郭老頭多有哀歎的說對不住朝廷、對不住聖上云云,這些表忠心的話高俅倒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到得福寧殿稟報的時候,也就簡化了成了「郭知章病重,難理工事。」
倒是徽宗頗有笑意的擱下筆來,「那倔老頭也有病的時候?」
「其子新卒,是故悲痛憔悴。」
「哦?何故?」,「郭府人諱言甚慎,坊間傳聞是花柳。」
這麼一回,徽宗也就沒有繼續探討的心思了,這東京衙內士子私生活多有糜爛,每年因為貪戀瓦肆而致花柳者不知凡幾,他年少時也曾滯留瓦肆,不過好在家教甚嚴,倒也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那龍舟工事該有何人領?」底下問。
徽宗沉吟之際,旁邊張迪獻言,「聽聞高隊頭與那一品齋的蘇仲耕頗有交情,莫不如問問他有何建言?」、「近年來龍舟賽事雖愈加熱鬧,但朝廷御舟卻少有贏面,而且過於守舊的外形並不契合官家新政風貌,是故奴婢建議此次不如采采民間新風?」
「嗯……」徽宗微微頷首,「那你就去探探那一品齋的口風,看他可有何新意來。」
這大宋善工事者自然不少,即便沒有領頭的,就憑工部那些匠人們也能造出龍舟來,不過這回張迪說的倒確實有些道理,如今新政起來就應該有些新氣象,一品齋在京是有名的「出新大戶」,每部書都有著前所未有的新格調,還有那出奇的營銷方式,都是讓外人既嫉妒又感慨,這就給它自己打上了這樣一種新風標籤,那麼此次郭知章病倒或許正是除舊納新的預兆。
這諭令這麼頒布了下去,高俅豈敢有何異議,所以這第二天就趕緊來一品齋討論。
「蘇郎君這次可定要出手相助,高某的身家性命可都在郎君一念之間了~~」雖然徽宗沒有強制要求,但這些看在手下人眼裡,就是必須要千方百計達成的事,所以高俅難免要誇大些事實,繪聲繪色的完全把徽宗塑造成殘暴君王了,反正這意思就是今兒請不動人,他也就不用回了。可即便已經是這麼把話撂出去了,但對方還是該什麼樣就什麼樣,完全沒有一絲擔心自己安危的神色。
「這個我不會。」他說。
高俅頓時是氣蔫了下來,這傢伙到底還是個人,確實不能指望他樣樣精通。不過正打算起身說辭的時候,旁邊幾個小子的酒也差不多醒過來了。
「你別聽他瞎說,這傢伙要是不會。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起夜用。」陳午將一碗潤胃的甘湯放下來,拿竹籤子剔著牙縫裡的夜宵說,「你也不想想那幾個蹴鞠場都是他弄得。難不成連艘船都鼓搗不出來?」
「御舟。」高俅糾正了下,不過已經把目光望向了蘇進,「郎君莫不是真的見死不救?」
淅淅瀝瀝的外面的雨在下,有淋濕了的鳥雀停在樑上晾乾羽翅,時而兩聲吱吱的鳴叫。
「蘇大哥你就幫一下高隊頭吧,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今後蹴鞠上的事兒可免不了要高隊頭操心。」感情不是他們的活兒。所以那些小子們也是說的順溜,不過倒也不是一些道理都沒,所以蘇進沉吟了下後也就點頭了。
「這龍舟我沒做過。船體的尺度丈量方面也並不熟悉,所以只能給你畫個概念草圖,就當是給匠工們做參考了,具體怎麼用工還得看你自己……」
蘇進語氣如常的這麼一通話下來。高俅連連點頭。「明白明白,官家也就是要瞧個新鮮,只要樣式新穎就好……」、「郎君才情卓然,行事作風又與眾不同,所以依高某看,這能令官家中意的龍舟在整個東京城裡也就蘇郎君能做出來。」
高帽子一頂一頂的往上壘,對此蘇進只能是一笑。
高俅走後不久,這群兔崽子也是不敢多呆。急溜溜的四五個人擠著一把傘跑出去了,幾個人細碎細碎的也不知在嘀咕什麼。不過卻沒一個回頭看他。
「蘇家少爺,這……」莊舟是想上去勻幾把傘,不過卻被蘇進擋了回去,丟下一句話後就上了南樓,在莊舟看來也是很奇怪的舉止。
「讓他們淋會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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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接下這樁瑣事開始,蘇進就知道日子不會太平,那草圖設計出來的模樣果然是讓那群只重外表的人大呼妙級,只是到了實踐的時候卻又問題多多,這自然是要把他拉過去親自指導,而不會是他們偃旗息鼓的放棄草案。
所以到頭來折磨的還是自己的時間。
向府那頭倒是好通融,一聽是去監造龍舟,立馬便是給了通行證,甄氏還頗為善意的端來果子糕點犒勞他。
兩人在攢尖琉瓦的山道涼亭裡,微風帶著柳葉子飛進來,落在石圓桌上,甄氏端莊舉止的將樹葉子拂去,倒是讓身邊跨坐在石凳子上小屁孩玩的不亦樂乎。
「蘇郎君這回可是要遇上大福分了,世人皆知官家極好賽舟和蹴鞠,此番郎君的御舟若是能博得官家歡心,那明日或許便能通達顯貴了……」
呵呵。
進府已經有大半月了,甄氏對他的態度也就如手底下的這盞茶水,從尋常的大片茶到京鋌、到石乳、乃至如今的小龍團茶餅。
茶香悠然,話語盈盈有韻律。
蘇進喝茶,然後將茶盞放下,有婢女挽起紗袖給他添上,然後他繼續喝,茶好,所以他多喝,就是不給句像模像樣的回話來,這多少讓甄氏身後的朱老管家皺眉。
「夫家怕是也要在端午那天回來,妾身想著若是府上舟師能在龍舟賽上博得個好風評,倒也是極善的事情……大家過節吃粽的,都希望能有個好興頭,蘇郎君端午那天若是能得閒,不妨也到府上來坐回宴席,讓這些小子們也執執弟子之禮。」她邊說邊摸著親子向暄的腦袋,而這小子卻只顧低頭掰木偶人的手。
「夫人……」老管家欲言又休,倒是甄氏臉上一直是親和的笑靨,雲髻上的擁福簪給人十分端莊的感覺。
「不知道蘇郎君可否考慮?」
蘇進點點頭,「考慮。」
「……」
這女人著實難對付,之前倒還奇怪這偌大的向府居然都是這女人一手操持,而那沒見幾次的大夫人卻一直深居簡出,騙了府裡幾個丫鬟問了才知道,這向府後院原來還真是一言堂,所以對這個女人也是多了兩分警惕。果然。自己猜想的沒有錯,這女人是查過自己底細的,時常裝作不經意的談起蘇家當年的事。還都是恰到好處的點到為止,敲打的意味還是很重的,如今說要讓府裡的小太歲們拜他為師,怕也是試探之意,所以他拒絕了,拒絕還挺乾脆,反正他等的人又不是她。
兩人幾句聊不到一塊。甄氏也是明白,便准了蘇進告退,等家僕回稟來已出府的消息後。那老管家就上前表示了不解,不明白這向來精明的二夫人為何會把這麼危險的人留在府裡。
「夫人,您這是為何?」
甄氏示意奴婢將幾個孩子都領到院子耍,唯獨留下了老管家。
「朱老實話與妾身說吧。當年他蘇家敗亡之事可與我向府有關?」
老管家捏著袖子遲疑了小刻。才斷斷續續的說,「他蘇家當年敗落……也不全是我向府之故,朝裡不少官吏都收了他蘇家的好處,要不是那蘇中硬要往石頭上撞,原本老爺也是能保下來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甄氏冷冷的打斷,「這麼說…多少是有關係了?」
老管家當然聽出了甄氏的意思,但對於甄氏這般顧忌更為不解了。「夫人何必如此擔心,那書生不過是一商戶。即便是知道了當年的事,又能拿我們向府如何?」
甄氏面上極寒,「要是如此簡單便好了。」原本她也只是把蘇進當成一個有些能力的商戶子弟,或者是懂些音律的才子,但自從前陣子去慈寧宮探病向氏之後,所有的想法在一瞬之間全部推翻。
或許別人不清楚,但與蘇家有所瓜葛的向府就一清二楚了,那京中市坊中流傳的蘇老員外根本就是個死人,而且死了有十年之久,怎麼可能會是那《美芹十論》的撰者,也就是說所有的一切流言其實都是蘇家自己編出來的,而那個書生……
甄氏扶著額頭,甚至感覺頭疼起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向氏那句無心的感慨。
「佶兒氣高,素有北復之意,只怕哀家西去之後朝堂又是副新模樣,前陣子他便與哀家提過要進宗回的官軼,哀家心中想來便是多有憂心啊……」
太后想說的其實很多,但卻礙於一些阻礙而壓在心裡,但這內中的深意在一句話中就可以揣摩出個七七八八了,甚至一些揣測出來的結果讓甄氏回想起來都後怕不已。
朝堂要變天,夫君、公公,還有那書生……
一些關乎向家的東西,讓甄氏不由地握緊了內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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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日子走的很快,到月底時候踴路街的攤頭上就已經開始擺上菖蒲艾草了,門前的早點攤子上昨天就把五色纏角粽子的幡子掛出來,屈原、張天師等畫像也陸陸續續的在書畫攤子上掛上,窮酸的書生以他們為生計,賺幾個巧粽錢,也不算是污了孔聖人的臉,對面興國寺行香的達觀貴族腰間也都開始佩戴符袋,門前走過的貨郎籃子裡也盛上了南方的盧桔楊梅之物,喜歡嘗個新鮮的人便要上去稱上一兩斤,也雖然貴倆個銅子兒,但總算能堵上自己的嘴裡的唾液。
「看好了,一斤二兩。」賣貨郎給人對好了秤,明明白白的賺錢。
「四……十……三。」店門前的莊舟扣扣巴巴的數了四十三個銅子兒出來,在交出去的時候還不免摻一句,「能不能再少點兒?」這當然是被對方一句小本買賣的給頂了回去,看著人家挑著半剩的果筐往里巷走去的背影,嘴裡還不免嘟囔著些太貴了的話。
蘇進在店裡頭包著巧粽,這捲成漏狀的菖蒲葉裡塞了慢慢的糯米,而後在水碗裡沾了沾水,從果碗裡撮一枚蜜棗放進去,他正裹著紅線呢,見門口買來楊梅的莊舟回了來,還頗為慇勤的把楊梅遞到自己面前。
「蘇家少爺要不嘗倆個?」
蘇進瞟了他一眼,而後笑著繼續將纏粽子,「給你那小孫子留著吧。」
老頭憨實的抓著後腦笑,也就沒再提了。
……
這些日子來過的還算平穩,建造院的那裡隔三差五就被拉過去看看,實話而言自己並不懂這一行,能給出意見的也只是船上一些小零件的設計,多的就談不上了,那些老船工與自己聊上兩句也是能摸的出來,所以很多時候就沒把他當回事兒,他當然不會在意這些,不過高俅那人倒是仗義的一再跳出來給自己正名。
總之意思就是他很厲害,都給我放尊重點。
那些工部的老船工們明面上點頭哈腰,但實際上就連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也看不進眼,要不是過些日子就要下水試驗了,他們可不想鳥這倆人。
「這些匠工心氣很高啊。」蘇進與高俅說笑著出門,高俅也是點頭道,「郭知章手底下的人,骨子裡都有些硬氣,不說看在過節的份上,也就不予他們計較了。」
嗯?蘇進微微一滯,說起來這郭知章隱忍這麼久,也該要出點動靜了吧,高俅有說是染疾抱恙,以他來看情緒差是真的,或許是在盤算怎麼解決自己呢。
他仰望著天,碧藍的天穹下白雲漂浮而動,有大雁飛掠其間,忽然的……便是想起了那丫頭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呵,江浙一帶的生活怕是差不多了,從幾天的書信來看,土質基本上是找準了,不過距離自己理想中的穩定劑還要差上一厘,所以他們這些天也都是在越州嵊縣一帶的鄉野考察,估計已經累得直想回來了吧。
也就這時候,李晏那小子頭頂著蹴鞠從店門前路過,而後眼望頭頂的走進來,從懷裡掏出來書信丟給蘇進,真是半會兒功夫都不浪費。
蘇進也就不說他了,把手頭的濕噠噠的菖蒲葉放下,下擺上擦了擦正要將書信解開,身邊的莊老頭也是把頭探過來看,總覺得看著蘇家少爺很神秘的樣子。
不過蘇進原本輕鬆的神色在摸上這書信後就立馬變得肅穆了,他站起來到櫃檯前,將信箋平整的從信封中抽出來,很慢、很小心,最後呈在信箋上的是一紙淺黃的土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