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自以為這次準是揣測對了,可不想徽宗卻極為不滿的睨了他一眼,這下可是把這剛升內班的小黃門嚇著了,他趕忙便是跪伏下大呼贖罪。
「起來吧。」
徽宗這時候的沒什麼心情和這小黃門生氣,招手便打發他下去監督工部造舟了,他現在志不在女,只是對於的那礬樓清倌頗有些認可罷了,只是手底下這群酒囊飯袋成天就知道揣測他心思,有時候真讓他無比厭煩。
張迪暗擦著額汗退出福寧殿,這一轉過廊道,正好與奉召進宮的王詵打了個照面。
「這不是張高班麼,何事如此急切?」
王詵這麼問來,反倒是讓他更為神色慚然了,「哦……這個,正準備下去工部的督造龍舟,官家的諭令,我們這些底下做事的又豈敢怠慢。」
王詵隔三差五就進宮面聖,裡頭禁衛早已是見怪不怪了,一些人虎賁只是稍稍往這邊撇了眼,隨即又恢復成肅穆站姿。
「哦?」王詵老成的眼睛微不可見的張合了下,「……那官家現下可有閒暇?」
「正忙著審閱折子呢,若是小王都太尉有何重事,還是明兒過來為好。」
王詵不解,張迪便把之前的事兒說了道,以他來看,徽宗眼下怕是心有不悅,任何人上去免不了要沾一身刺。
呵呵,王詵笑著從整理好衣襟的張迪身上收回視線,眼角瞟了眼周圍無甚宮女奴婢走動。於是乎便將這位小黃門拉到假山暗道出低語了番。
張迪疑道,「竟有此事?」
「老夫與官家相交多年,豈會不知明細。」。「那……」
「張高班且按下心來,不日必有好事相投。」
張迪提溜著眼珠子,在謝了一通好話給眼前這身份尊貴的老頭後,邁著輕快的腳步便拐進了隔壁的殿院,他沒發現的是,身後王詵臉上和善的笑意正在慢慢轉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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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在這時候已經很昏黃了,將巍峨的東華門城牆倒影拖的很長。甚至伸展到了前頭鬼市子的販貨攤位前,掛著陶人面具的、說唱耍刀的,在這時候都有收攤的跡象。或者暫時合上攤頭去瓦子裡吃些菜包米面,市井的喧囂因此稍稍安靜了些。
如往常那般,礬樓特製的紅絲流蘇頂的蘭廂馬車從東華門駛出,往北拐進馬行街直往景明坊的礬樓而去。相比前幾日。今天回去的是有些晚了,不過酒樓的媽媽們反而會更開心些,雖然這些事情當事人並不喜歡,但為了集體的利益,也必須要學會忍耐和克制,最起碼在這個生活已久的「家」裡,還是能感受到些溫暖在的。
礬樓,青衣樓的小閣子裡。一碗溫暖的冒著甜味的紅清羹擺在面前,嘴邊湊上來一個棗栗包兒。「來,張嘴,這是媽媽親自下廚給你做的,可比全記的好吃多了……」師師則只是舀著紅清羹低頭微笑,暖暖的湯氣婀娜上來,白霧霧的。
花隔斷裡圍了不少人,酒樓貨倉的管事,賬房、茶酒,慎伊兒和萸卿兩人也是坐在了自己身邊的小凳上,絮絮叨叨的,問著宮裡情形地勢,大多人是一生都沒有進宮的機會的,所以哪怕是一直嘴硬的余老婆子也是伸長了舌頭問這問那,八卦一些的丫鬟便忍不住要問問聖人長啥模樣,或者是宮裡的妃嬪有多好看,說到半疙瘩上,總是咯咯的笑,憧憬的臉色在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
「那姐姐到底有沒有見到官家?」
李師師嗔笑著搓了下慎伊兒的眉心,「你啊~~」、「莫不如贖了身,改去選秀女得了,免得每天這心思都不知道飄哪兒。」
「我也就問問啊~~」她摸了摸額頭,忽然便是摸了一個棗栗包兒吃,還在那兒叭唧嘴,愜意的模樣讓她立馬就吃了李媼一記腦勺,「死丫頭,每天就知道吃,吃胖了看你以後還怎麼出台。」
這小魔女才不管這些,吃了點心後就往榻上一躺,除了李師師和萸卿看了她一眼外,其他人只對師師有沒有見到皇帝,或者在皇后眼裡有多受寵表示興趣,不過對於李師師這溫吞的性子著實著急,根本不指望從她嘴裡聽到什麼利好的消息來,或許李師師說的就是事實,只是純粹的藝術交流,但她們還是不願意這般相信,幾番嘗試無果下,也只能一個個掃興而歸,只剩下的李媼在檻窗前與師師對坐。
窗外下,是礬樓日漸火熱的生意,梁祝優美的曲調纏綿悱惻,多少才子衙內磕著茶盞閉目聆聽,這在李媼看在李媼眼裡當然是極欣慰的,只是在好的場景都有終結的時候,所以越是這般的繁盛模樣,就越是讓她心憂今後的走向。
李媼歎了口氣,「師師啊~~」
嗯?
師師手中的湯勺一滯,舀到嘴邊的紅清羹蒸騰著溫吞的暖意,她抬頭看對面。
有些話李媼悶在心裡頭已經很久了,只是礙於之前緊張的形勢,所以也就暫時擱置下來,不過眼下礬樓的局勢已穩,那麼這些話也時候該問問了。
「師師與媽媽老實說來,你與那一品齋的蘇仲耕究竟是何關係?」
老媽子的眼神在這時候非常鄭重,甚至是有些銳利了,師師聽了,慢慢的將甜甜的紅清羹喂到嘴裡,順帶著將湯勺一起含住,視線瞟了瞟窗下的熱鬧。
「故鄰…啊。」聲音含糊。
而後又在那兒低頭攪湯羹,熱熱白霧飄起來。橫在兩人中間,這几案上的纏枝花紋都潤濕了,新鮮就快要盛開似得。
李媼蹙著眉頭。沉默了許久,「今兒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就對我說、讓你回來,你說現在讓媽媽怎麼辦?」
師師慢慢攪著,「蘇郎君只是出於關心罷了,媽媽多想的什麼,宮裡娘娘們可要師師繼續去的。若是忽然停了,怕是要遭怪罪的,師師雖是任性。但也不會置酒樓與不顧。」
「是麼?」,「嗯。」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麼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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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湘珠簾撩撥的脆響,蕩漾在過堂的清風中,樓下的歡承笑語就像是粘稠著的流沙、慢慢的……將時間一點點的消磨在荏苒中。
雅間裡已經空無一個有血肉的人。
師師執著一張幾近破碎的紅紙金漆的桑紙。紙面上有幾行字。有規整的畫押,有時間刻下的泛黃,也有水漬乾涸後的乾癟,封皮上兩個笨拙的大字已經碎裂成斷斷續續比劃,若不是早知這張東西承載的含義,或許當做廢紙來處理還略顯抬高。
她坐在溫香的軟榻上,面前是一個鏤花檀爐,是一個開了蓋的、並且燒著火的寒爐。
那份熾熱。把視線都模糊了。
「那……你那份婚契是怎麼回事?」
「早在接你來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只是看你藏這麼好。也就沒有揭穿罷了,再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也沒說什麼,媽媽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只是以如今的事情看來,媽媽也只能出來做一會兒惡人了……」
「做我們這一行的,生來就是這個命,那些周邦彥、張擇端、許子大這些才子名流捧你,讓你人前風光了,那自然都是要你在人後還的,雖說做這一行的容不得個情字,但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媽媽養你這麼大了,也希望我這女兒最後有個好歸宿……」
「只是師師你不是一般的清倌人,若像伊兒那丫頭,媽媽也就容她胡鬧了,但你就不一樣了,京裡多少王孫衙內瞄著你,他們未必多喜歡你,但絕對見不得你隨意從良,所以你越是發紅,你就越由不得自己,你自己想想……隔壁那女人在這一行裡也算是頂了天了吧,可最後呢……」
「如果那書生有個好出身,要麼自己爭些氣,那媽媽也不是不通情面,可事實呢?那書生現在還是白身一個,就只會賺兩個錢,難不成你還指望他哪天一登龍門了?」、「你這丫頭就醒醒吧,他頂了天了也就跟他爹一樣,可那說到底了……也只是下賤行當,哪個會真把他當回事兒……」
「你明不明白,你現在越是對他好,就越是在害他,每個人的命、在他生下來的時候就注定了,改不了的,要是你心裡還有媽媽的話,你就好好想想……」
……
婚契在明滅的火光下被一隻手捏的緊緊的,粉屑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掉,墜進火爐裡,成了灰燼。
她臉上平靜的神色已經保持很久了,不知道會在何時是個頭。
過去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不停的在腦海裡閃回,猶記得一起蕩鞦韆時總是喜歡拿腳蹭住地面,卻硬是要讓某人往外推,結果讓某個胖胖的小子急紅了臉,他卻從來不會往地下瞧瞧是什麼原因,蠢蠢的模樣一直不止一次讓她嘲笑了;猶記得那時候撒野的和好多隔壁的小孩去趟河摸魚,她一個女孩子家都能下河了,可那小胖墩卻一個人在岸上活泥巴。
「哥哥下來啊~~」
「我不會泳水。」蒙著頭,也太老實了,不過還是被她冷不防的背後推進了河,結果還真不會泳水,吃撐了水後才被救了上來。
大伯是個文人,所以對哥哥管教很嚴,每天不是把哥哥箍在家裡唸書,就是放到店裡看書,要是被發現溜出去貪玩的話,一頓手心是免不了的,不過像這回這麼被打的兩天下不了床,還是頭一回見了,第二天她就哇的哭了。哭哭啼啼的說是自己的錯,大娘把自己慰在懷裡,倒是大伯有些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
「我倒是奇怪這孽子怎麼打都不說。悶著個頭,連謊都不知道撒,就這孬樣,將來也肯定是個廢物。」
那晚上開始哥哥就高燒了,不過她還不是很懂,只知道哥哥躺著不說話了。大娘在床榻上守了很久,喃喃著今後如何如何。都是些聽不懂的話,不過自己並不在意,倒是裹進了哥哥的被褥。嚷嚷著說要和哥哥睡,爹爹來了也沒辦法,只好是無奈的托大娘照料。
「這孩子……」
「沒事,小孩子就喜歡溺在一起。我還怪喜歡這丫頭的。」
……
大人在那邊說話。旁邊是昏暗的油燈,自己把被子拉高,將大半個頭都掩了下去,總覺得很喜歡這種悶悶的感覺,身邊的哥哥閉著眼睡覺,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就是想湊上去親了一口哥哥的臉。而結果也確實是親到了,好像有些沾沾自喜。心裡想著哥哥應該就會很生氣的醒來了,不過這時候耳邊傳來大娘和爹爹說話間的笑聲,她肯定是在笑話自己,所以都不敢扭頭去看,只是這腦袋卻是越來越往枕頭底下趟。
悶熱的、黑漆漆的被窩裡,捧了捧臉,都熱了起來。
是不是也發燒了?
……
後來長大了幾個月,就發現原來是自己吃了虧,所以他就很不客氣的把哥哥拉到院子的角落裡,插著小蠻腰,柳條兒還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綠油油的。
「師師上次親了哥哥,所以哥哥必須親回來。」
現在想來簡直太可笑了,但是那時在自己胡攪蠻纏的都快哭了的時候,哥哥只能順了我的意,可不巧的是偏偏被爹爹看見了,他氣的拿了把掃帚就出來趕人,自己趕緊推著哥哥走。
「哥哥快跑~~~」
不過爹爹追了兩步就把掃帚丟掉了,「這臭小子,這事兒倒是學的挺快。」
這些事兒如今回想起來,都覺得是能讓人會心一笑的事情。
她的手,從額頭上滑下來,似乎依稀還能觸摸到當年的痕跡,只是眼前那溫吞著的火爐卻讓一切的片段……都變成了灰燼。
黑乎乎的,沒有任何顏色的灰燼。
將火爐慢慢的合上。
將被褥慢慢的攏上身子,掩過眼睛、掩過頭頂,連最後一撮青絲也都藏匿進去,外頭什麼都進不來,只能看見一個蜷縮著的輪廓。
還有,床頭那個空落落的錦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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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悠悠的過著,從初十、到十七,春季陰晴不定的天氣也是從晴朗、變成了陰雨。
踴路街頭上東往西來的車馬凜凜而行,碾過泥潭,濺了行人一腿的髒污,於是就有了罵聲,兩邊的攤頭開始避讓,或者看不下去出來拉架,不過更多的反倒是被對方噴一臉口水,罵著「你是哪個蔥」之類的的話。
「哈哈哈~~」莊老頭坐門口笑的歡實,下雨天的生意肯定是受影響,所以閒下來就搬了條長凳坐門前看風景,手上還端著一碟瓜子仁磕,磕的地上滿是碎殼兒,有布鞋印了上去,發出的脆響打斷了他,他扭頭看。
「蘇家少爺回來啦?」站起身來收拾。
「嗯。」
蘇進收傘進來,抖了抖袖子上未滲進去的水漬,即便是下雨天,這向府也還是得照去不誤,而且由於上回擺了那群小子一道,所以他們現在對自己的要求就更過分了,不僅延長了授課時間,而且還多了許多無理取鬧的要求。
動不動就要講笑段子,或者是唱個曲兒什麼的,要不是看在那二夫人有時候也坐旁邊看的緣故,真是想給他們腦袋上箍幾個栗子。
……
「縣令審問犯人什麼年紀時,犯人對答了屬豬,不料縣令大怒:『本縣屬豬,你也敢屬豬?』那犯人趕忙說:『老爺,小民實在是屬豬,冬月二十日生。』縣令這才知道犯人沒有罵他,歎口氣說:『本縣正月初八生。』犯人這回乖多了,大聲答:『這就對了,老爺是豬頭,我是豬下水。』」
哈哈哈,底下一片的笑聲,丫鬟就更不用說了,咯咯的說這蘇先生當真風趣,就連甄氏也是拿著手絹掩著笑,蘇某人皮笑肉難笑,他就覺得這些人的反應還真挺逗的。雖然每天這麼過來有些無聊,但看自己也算是慢慢被向府接受,總歸是不錯的苗頭,據甄氏所說,端午的時候她那夫君就回來了,而且向宗回也要從彰德軍趕回來見見老太后,所以以目前來說,這都是值得隱忍的理由。
「蘇家少爺這兩天倒是回來的愈發晚了,可是王府要留餐哈。」
莊老頭把東西瓜子殼收拾乾淨後,倒也是調侃了下蘇進。蘇進笑了笑,「回來的時候去書院轉了圈。」前些天忙於蹴鞠場子的建造,書院倒是去的少了,不過想來問題也不大,炸藥的研究基本上完全了,就等最後李霽從江浙運回來的硅藻土了,至於那十個擺弄活字的孩子就更不用擔心了,即便自己不在,每天下午也都會很主動的坐在版韻輪前頭,今天下午過去看了眼,技法已經愈發熟練了,就是字還的不全,想著在等上半年,應該差不多正式委派任務了。
除了這些外,這書鋪的創作自然不會落下來,畢竟這是目前最為穩妥的收入,所以在寫東京夜譚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下本書的格調,一步步的把一品齋的形象塑造立體了。
他正想著上樓換身衣服來著,可剛一轉身,門口就傳來的陳午李晏幾人的嬉笑言談聲,今日下了雨,踢不了蹴鞠,所以這幾人也不知去哪裡瀟灑去了,還帶了些酒氣,說著含糊不清的猜拳,身上都淋濕了也不知道。
「哎,這個……你的信。」李晏這小子拉住自己,從懷裡摸了好久才把那什麼信摸出來,「拿好……我阿姊的。」
蘇進給了記栗子,「小小年紀就喝酒~~」他說著拆開信來,起首店家二字便已經讓他臉上有笑了,上面娟雅的書體行文就像是少女淡淡的敘說,都是尋常瑣碎的事情,大致就是已經到了江浙,並且安頓好了,吃的好、喝的好,不用擔心,準備十六就去實地勘察地形。
他皺了皺眉眉頭,晃著信箋問,「什麼時候的信?」
李晏打了個飽嗝,「前兩天吧。」
「為什麼今天才給我?」
「嗝~~忘了。」
還好今天下雨,不然這信怕是得少女回來自己來送了。
幾人稍稍談了幾句蹴鞠場的情況,在得知一切漸上軌道後,也算是放下心來,正當陳午幾人擠著一把紙傘步履蹣跚的撞進雨簾裡時,外頭一輛馬車正好擋在了他們面前,一個個鼻子撞車廂壁上,哎喲的叫起痛來。
車轅上有人打傘出來,一見陳午幾個酒鬼跌倒在泥水裡時,臉上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我說你們幾個又是怎麼回事?」
陳午一抬頭,晃了晃腦袋才看清楚,「你怎麼來了?不是又要踢比賽吧?」
店門前的蘇進望出去,見高俅從車轅上下來,將這幾人一一扶了進來,動作還頗為慇勤,臉上的神色不由慢慢凝沉起來。(……)